胡发云 | 明天我们就去开结婚证
編者按:“如果说,一个多月前,我们自己为自己举行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婚礼,是一次对强权的蔑视,那么这一次,在我自由的第二天递交的结婚申请书,便是一次对邪恶的嘲弄。”2月14日,情人节。波士顿书评特别刊发作家胡发云的结婚故事。同时刊发罗小虎小说《愿年少喜欢的少年》。祝情人节快乐!
1979 年,一个暴虐、诡异的动荡年代很暧昧地结束了。我和李虹历尽风刀雨剑惊雷闪电,倏忽间,我们获得了梦想的一切。
失去自由的 15 个月里,家里那套间中又隔出来的八九平方的小房,成了李虹的闺房,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李虹度过了无数个辗转反侧之夜。
获释回家的当天晚上,我在父母的房间临时搭了一张铺——尽管我和李虹已经用我们的方式走进新婚的殿堂,但这一惊世骇俗之举,当时没有跟任何人说。我父母都是旧式人物,我这一生,已经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恐惧与忧虑,不忍再惊扰他们。
睡到半夜,觉得被子外面有动静,接着有一只手慢慢伸了进来,我闻到了李虹的气息,然后,她以极轻巧的动作钻进了被子。
我的那张床,是夏天乘凉用的竹床,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我们一边小心翼翼,一边将对方抱得紧紧,抱得永生永世再也撕扯不开一样,那是一次像死亡一样漫长的拥抱,直到两人都要窒息。李虹喃喃说,像做梦一样……最后,李虹最后还是摸黑回到她的闺房。离开前,她用蚊子一样细微但又不容质疑的口气咬着我的耳朵说,明天,我们就去单位开结婚证明。
如果说,一个多月前,我们自己为自己举行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婚礼,是一次对强权的蔑视,那么这一次,在我自由的第二天递交的结婚申请书,便是一次对邪恶的嘲弄。果然,当李虹向电台的头们递上那张纸片的时候,他们的嘴半天没有合上。李虹傲然地对他们说:胡发云自由了。
暧昧不明的 1979 年就这样开始了。
我知道,我的自由,并不是他们的善意,而是风向有变。在那前不久,中共召开了一个重要的会议。
我和他们,都不确定这个世道将走向何方。但我知道,这绝不是一次太阳升起春天降临那样简单的变化——在这个世道主事的,依然是数十年来,统御着这个国家的那些人——上上下下都是。我对他们说,我不接受这个处理决定,我会向军区后勤部和总后勤部申诉。但我首先要做的是结婚,这是对他们最大的蔑视,然后,开始了我们自己的新生活。
我自由的两天之后,1979 年 1 月 8 日,是我的 30 岁生日。我们请来了十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其中还有在我监禁时期,仗义相助,温情相予的几位看守。我的回家,也惊动了楼上楼下隔壁左右的邻里们,当晚和后来的几天中,他们纷纷前来探望。我一年多的被囚,他们从未打探我的案由,也从不和我父母说到这件事情,更没有疏远、防范、或划清界限。李虹日记中,多次记载,隔壁 10 栋的那位信仰基督教的何妈妈——也就是前面写到一起组建“红鲁艺”宣传队的少年挚友何帆的母亲,三天两头会到家里来坐坐,和我父母亲说说话。文革至此 13 年了,人们的内心,依然保留了一种最质朴的是非尺度,就像 13 年前,我父亲单位的左派们将大字报与勒令书贴到我家门外,而邻居们对我父母从未有过非礼之言行一样。
从我们在寒冬里,以“现反”之身私下为自己举行的非法“婚礼”,到我们夫妻双双回门西安娘家,再到北京中央党校拜见岳父大人,五个月间,我们终于大婚礼毕。
因反对我们的恋爱而被李虹疏远的姨妈家,又开始互相走动并很快就化解了数年的怨结,李虹的小弟旅行结婚第一站就选择了武汉,女婿尚未见面,胡李两家便开始了走亲戚。李虹那些曾反对这段恋情并为她深深惋惜的友人,开始赞赏她的勇气与眼力,那些对她做过恶的人,此时却尴尬起来,偶尔在电台的走廊上狭路相逢,会远远地避开或绕转身折进某个房间……
阳春三月,父母亲给我们办了一个婚礼,在当年武昌有名的百年老店——大中华酒楼宴请一众亲友街坊。一直以来,我父母并不讲究那一套婚丧嫁娶庆生祝寿之类的礼仪,在我之前的哥哥姐姐和在我之后的弟弟妹妹,结婚都没有如此操办过。他们这次如此隆重,我猜测是想借这场婚宴向大家宣喻一下:儿子自由了,女友没拆散。也借此机会感谢在我被监禁期间,大家的情义。
那时候,在中国西南边境,一场“同志加兄弟”之间的战争兀然爆发。李虹原来服役的那个野战医院也派员上了前线。一个老战友寄来了四瓶茅台,说是战前誓师大会发给大家喝的,他不喝酒,寄给我们了,为我们祝福,也让我们为他祝福。就这样,本原为战士壮行的这四瓶茅台,摆上了我们的婚宴酒桌。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喝茅台,也是很多参加婚宴的亲友第一次喝茅台。记得那时节的茅台七元钱一瓶,已近天价,但关键是贵还买不着。在这里顺便说一下,我母亲在糖盐烟酒批发公司工作,数十年来,无数名烟名酒从她手里流转进出,哪怕是在物资极度紧缺的三年饥荒岁月,她也从未给家里弄过一瓶酒一条烟。父亲不得不将每一颗烟蒂都积攒下来,剥出烟丝,在一个自制的简易工具上生产卷烟,我小时候就帮他干过这活。得知我自由并结婚的消息,各方友朋也不断来家道贺。
我们车间办公室的同案犯们,我的师傅、工友及一些看守们,也都纷纷前来道喜送礼。一个叫周玉宝的看守,带着他的女友同来,送我们一部相册,还在扉页上写了一首诗。
胡发云
李 虹
没有志喜的花篮,
没有祝贺的诗篇,
我们只有最诚挚的心意,
把美好的祝辞奉献。
患难之交的伴侣啊,
天若有情,也应该
给你们的爱情罩上幸福的光圈。
朋友们将会以永久的记忆,
把这不平凡的婚礼纪念。
周玉宝
刘汉美
一九七九年四月一日
周玉宝因公开支持我的观点,被调离看守岗位,但他继续托后任看守给我带书进来。
胡发云:
带来几本书,也许你都看过。我的藏书太寒酸,在你这大文豪面前确无言以对。《希腊传说与神话》望能在星期六下午送还我,最迟不应该超过星期一。如果你手中有什么书,在你觉得值得我看看,请在送还《希腊神话与传说》时带来看看,谢谢!
其他的书,你用不着赶时间,因为是我自己的。
周玉宝 一九七八年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