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发云 | 改变肖远命运的一天
编者按:1989 年 6 月 21 日,台历第一行写着三个字——“肖远来”。这三个字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最后死在万里之外一个叫林奇堡的地方。本文选自胡发云新书《爱是如此忧伤》下册。作者授权刊发。文后另刊发野渡怀念华春辉之作《我们久久静默不语》。
1989 年 6 月 21 日,那天下着雨,清晨,李虹已去上班,我还躺在床上,听见门铃声,有一种不祥之感。
父亲开门,将肖远带到我的床前。他穿着一袭军用雨衣,风帽压得很低,从帽檐下传出几个字:军涛来了。
我问什么时候?他说;昨天夜里,准备继续南下,现在急需派人去芜湖取一些东西。那几天中,风声日紧,武汉几位友人陆续被抓,都与军涛有关。四处传来逃亡与追捕的消息。一份著名的通缉令在各大媒体日夜播出。我在深圳、广州一次笔会中游行的照片和声援文字,港澳报纸都有报导。
自 1984 年以来,军涛与我过从较密,台历上留下记录的就有数十处,我们还一起参加了不少学术活动、商业洽谈、友人聚会。
我对肖远说,此事险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找一个对军涛一无所知,普通又可靠的人,最好不让其知情。
他最后选择了华师生物系资料室的陈汉华,一位外柔内刚的女性。交代任务后又告知她,此事会有危险。陈说:不怕,我去。芜湖是首犯王军涛与陈子明流亡后分手的地方,早已在官方监控之中。芜湖朋友告诉陈,东西已被上海友人取走,陈赶到上海,取到王军涛的东西:一笔人民币和美金,形势恶化后,准备分发给几位流亡者以备不时之需。上海友人又将自己的一笔钱加进去,以尽绵薄之力。因不放心陈单身一人带着大笔现金乘船,特意给她买了机票。没想到机票暴露了她的行踪,陈汉华此后的行程都被监控了。
陈汉华回到武汉。军涛让肖远给她 300 元表示酬谢,陈汉华坚辞不收,紧接着又受命去到海南,发一封王军涛的亲笔家书,营造军涛在南方的假相。
我的武大师弟——已在海口做警察的野夫安顿了她。警方从芜湖一直跟踪她到了海南,一个晚上,开始收网,她和野夫一起被捕。她受尽恐吓与折磨,没有透露一个字,她开始绝食,一段时间之后,本来就很苗条的她,剩下皮包骨头了,最后终于昏迷不醒。与此同时,武汉这边,警方突袭搜查了陈汉华的家,拘传了她的父母、妹妹妹夫全家人,审讯了一夜,终无所得。
海南看守所害怕陈汉华死在自己手上,将她退还给警方,警方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性会如此刚烈,最后只好以取保候审的方式,让她父母把她接回家去,那时她已经只有 56 市斤了。陈汉华可以说是武汉地区“王军涛案”被捕的第一人。
直到第二年春节前,此案的涉案人员全部被捕,通过严格审讯,知道她确实只是一个“跑腿的”,才解除了对她的取保候审。
此后,她依然过着自己普普通通安安静静的日子。在那之前,她和她的两个妹妹,常常参加我们一帮朋友的聚会,十多年前,她得了一场大病,九死一生又活了过来,依然淡淡的,依然轻言细语。只有一次,那种倔劲又出现了。2009 年,学者周孝正来武汉大学做一个讲座,我约了陈汉华一起去听,并给周孝正介绍了她。讲座结束,校方请我们陪同周教授共进晚餐,餐毕,告辞之前,周教授给我一个信封,悄声说,学校给的讲课费,托我转赠给陈汉华,算是他的一点敬意。我将陈汉华拉到一边,向她说了,她怎么都不接受,像当年在看守所打死不从的架势。我又把她拉到周孝正跟前,我说,你看,你弄得我们两个都下不来台了,费了好多口舌,她才收下了,惶惶然像干了一件错事。
2022 年,陈汉华在我的微信中留言:“曾经有一位人大的老师来武大讲学,你引荐我们相识,他把讲课费 1000 元送给我了,我想确认一下,是周孝正教授吗?”
2023 年 10 月,又给我留言说:“我有一块二十年前的黑茶转,一直想送给他,有什么方式可以转到他手上?”
我想把她的情意转告给周孝正先生,他的微信显示“账号异常”,后来知道,他已身在美国。
她一直单身,过着宁静的生活。她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从未抱怨过,也未叹息过。今天还在我朋友圈的一个帖子后面写了一句很漂亮的留言。
军涛来了之后,肖远将他以“吴天”的化名,隐藏在校园的一个山洞里,那是文革中修建的防空洞,格局复杂,设施齐全,肖远出任开发公司总经理之后,把它改建成一个养鸡场。形势恶化,养鸡场也不安全了。肖远找来自己的妹夫邬礼堂——当时,他的大江所正是风生水起蒸蒸日上的时节,那几天正逢中央电视台和湖北电视台来所里拍片采访,邬礼堂一边戴着改革开放领军人物的桂冠,一边扮演着窝藏全国头号通缉犯的角色。
他决定把军涛转移到湖北南部大深山去,大江所在那里有一家化工厂,那个叫庙铺村的地方,即便在 30 多年后的今天,从谷歌地图上看,依然淹没在崇山峻岭中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里。邬礼堂召集了所里几个骨干同僚——他们全都是我的中学同班同学或校友——分段完成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邬对大家说,万一出了问题,你们要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
从此,那家深山钒厂多出来一个穿裤衩戴草帽的保管员。一个全国头号通缉犯突然消失了,当局既焦虑又愤怒,七处的一个熟人后来告诉我,在那个酷热的夏天,几班人马,在肖远、邬礼堂的公司、住家和经常活动的地方,实施全天候监控,苦不堪言,临近崩溃的边沿。
数月后,与陈子明、王军涛一起创办北京社会经济科学研究所并深得陈、王二人信赖的费远打来电话,说准备把王军涛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是继续藏匿下去,还是尽快出逃,让萧、邬二人陷于两难,最后在费远的再三催促下,不得不做出冒险的决定。
我的学长刘汉宜护送客人走出深山老林,辗转到达湖南长沙,走出火车站,费远已经认不出那个山民模样的王军涛了,但他认出了刘汉宜,他让王刘二人原地等他,他去换车票。费远刚走开,一群便衣蜂拥而上。
与此同时,武汉开始大抓捕,到此为止,因王军涛案被捕的共计16 人,其中有肖远、陈汉华、邬礼堂、刘丹红、刘多斐、刘汉宜、童崇武、蒋国廉、沈治祥等等。一时间风声鹤唳。十多个温馨平和的家庭笼罩在恐惧与愁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