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清朝的歷史地位(【聯經中國史】首崇滿洲的多民族帝國:清史)
一、清朝的歷史地位
清朝與現代
明崇禎十七年(清順治元年〔一六四四〕),八旗勁旅直入北京,時人遭逢「天崩地解」的劇變;對懷抱強烈漢族中心意識的人而言,更是繼元朝(一二七一—一三六八)之後,中國再次「亡國」。士人同時面對忠奸和夷夏的抉擇,拒絕接受「異族」統治的「遺民」,將「亡國」和「亡天下」、「治統」與「道統」加以區分,或寄望於「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選擇和新政權合作的「貳臣」,則藉由元朝統治下漢文化大放異彩的論辯,推翻「宋亡而中國亡」的說法。
關於「改朝換代」一詞,「改朝」固然是指政權更迭,若將「換代」作「世代交替」解,意味著新政權尚需經過一段時間,才會被人民接納。當清朝展現恢復秩序和重建社會的能力後,遺民的立場也出現鬆動,並提出「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之論,不再堅持儒家「忠奸之辨」、「夷夏之防」的核心價值。大約在三藩戰爭(一六七三—一六八一)前後,滿、漢之間的緊張關係已趨和緩,部分遺民接受「博學鴻詞」科的徵召;抗節自持者雖拒不出仕,卻不禁止子弟參加科舉,「遺民不世襲」也成為共識。降及晚清,社會上有「不分滿、漢,但問旗、民」的說法,滿、漢的族群畛域漸泯,但有身分、待遇的不同。
十九世紀後期,在西力衝擊下,激起中國的排外、反外意識,熱情的革命運動家則將之催化為排滿、反滿情緒。這股風潮並未因清朝覆亡而暫歇,緊接而來的中、日戰爭,再掀反日、仇日的聲浪,加上否定清朝的「革命史觀」推波助瀾,以漢族為中心的民族主義,成為詮釋清史的主流。因此,清史研究深受現實政治影響,也是史家與時代互動的例證。
清朝統治對現代中國而言,至少有兩個重要意義:一、疆域,不論是一九一二年的中華民國,或是一九四九年以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疆域規模都繼受自清朝。二、族群,不論是孫文革命成功後所宣傳的「五族共和」,或是今日中國的民族識別有「五十六個兄弟民族」,族群成分也都奠基於清朝。
中國史的清朝
一九六七年,何炳棣從清朝介於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意義,論述清朝在中國史上的重要性。他的主要論點有:
一、自一六○○年至一八○○年間,滿洲統治者在治理邊疆的同時,將帝國凝聚成地理的和種族的實體,締造現代中國的基本型態。
二、帝國人口空前成長。糧食產量增加、手工業發展,以及清初幾位皇帝福國利民的政策,開啟長達百年的全盛時代,人口也暴增至三億。
三、早期的滿洲統治者採行有系統的漢化政策,使清朝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征服王朝」(Dynasties of Conquest)。儘管漢化和儒家化使滿洲付出喪失民族特質的代價,卻換得空前繁榮的盛世。
四、傳統的政治、經濟、社會機制日趨成熟。就政治制度而言,在機構間的協調、文書的分類與傳遞、決策和執行的程序,以及官員考核等,顯得審慎而有序。在社會、經濟方面,雖然在制度上少有創新,但大規模的跨區域整合與交流持續進行。
五、物質文化與藝術發展的成就。在和平與繁榮的世紀中,國家纂輯、出版大量書籍,宮廷收藏無數的藝術品,社會也出現一批版本目錄學家和藝術鑑賞家。
以上含括的層面極廣,是了解中國現狀淵源的重要指引;強調「漢化」對清朝統治中國的作用,則影響二十世紀中期以後的清史研究。其後,若干討論清朝在中國史地位的論著,雖舉出更多的事例,仍不出上述架構。縱使在一九九○年代後期出現對「漢化」觀點的質疑,何炳棣仍對自己在三十年前發表的「複雜的宏觀史學觀點」充滿自信,並認為拒絕「漢化」則難以在中國史中為清朝定位。
歷史比較的清朝
「比較」是認識、分析事物或現象的重要方法,可以從中探知研究主體所代表的意義。二十世紀初,梁啟超稱清代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所謂「文藝復興」(Renaissance),是指歐洲在十四至十六世紀的文化運動,從恢復古典文化出發,進而建立新的文化基礎和社會體系;結束中古時期,並開啟近代文明。梁啟超認為,清代學術的特徵在「對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其動機和內容與歐洲的文藝復興相似,而文藝復興在歐洲所發生的新影響,正在清末民初的中國醞釀。
梁氏立論的要旨有五:一、考據學派冷靜縝密的傳統,性質近於科學。二、學者對佛教哲學過度發達的批判,正是宗教改革。三、學者將經世致用的傳統擴大為改良社會,注重生計問題,一如社會主義。四、文學、美術的雄厚根柢,一旦與西方文化接觸,必定創成新派。五、在復古之餘,將來亦應以科學方法整理舊學。簡言之,將清代的學術發展建構成由復古而解放,由主觀的演繹進而為客觀的歸納,正與歐洲文藝復興若合符節;但清代學術並未使近代中國免於衰亂,則其說不免流於附會。即便如此,文藝復興時代義大利官方獎崇文教,人文主義學者醉心學術,而盛清時期朝廷偃武修文,私人研史窮經,藉由比較,清朝的「世界性」意義猶可凸顯。
二○一一年,國立故宮博物院推出「康熙大帝與太陽王路易十四—中法藝術文化的交流」特展,也是從歷史比較的視角,將同一時代的兩位君主因文化交流所產生的影響並呈。康熙皇帝(玄燁,清聖祖,一六五四—一七二二,一六六二—一七二二在位)與法王路易十四(Louis XIV,一六三八—一七一五,一六四三—一七一五在位)同為十七世紀著名君主,兩人都是沖齡即位,集大權於一身,軍事、文化各有成就,康熙皇帝開創清朝歷史的「康乾盛世」,路易十四在位期間則被史家譽為輝煌無比的「路易十四時代」。
兩位君主的交集,源自路易十四派遣耶穌會(Societas Jesu)傳教士至中國。後藤末雄指出,康熙皇帝懷柔傳教士,使其成為中國文化的崇拜者,以致路易十四對清朝的政治野心無法遂行;傳教士將中國的德治思想介紹回法國,則成為伏爾泰(Voltaire,一六九四—一七七八)等人抨擊天主教和專制政治的材料,是導致波旁王朝(Maison de Bourbon,一五八九—一七九二,一八一四—一八三○)沒落的原因之一。透過比較,可以覺察異文化間互動的其他面向。
全球史的清朝
二十世紀後期,著重整合和差異的「全球史」(Global History)興起。全球史的範圍不必然是「全球」,而是以宏觀的視角,超越政治或文化單元,強調議題的相關性,注重個人與社會的互動,關心歷史事件的同步性,以及去中心化的研究取徑。從「漢化」的角度,清朝誠然具有「中國」特徵;若置於全球史的脈絡,以其多元族群、多元文化的性質,則清朝不應只是「中國」而已。
岡田英弘認為,蒙古帝國的領域東自日本海、西至俄羅斯大草原,在範圍內的居民都成為帝國的一分子,其後又孕育出可以連結到今日、嶄新的民族和國家,乃提出「世界史是從蒙古帝國展開」的概念,而大清帝國則是其繼承者。清朝的皇帝有多重身分,既是漢人傳統式的皇帝,也是滿洲部族會議的領袖、蒙古的大汗、藏傳佛教中地位最高的「施主」,以及東突厥斯坦穆斯林的保護者。大清帝國的本質,是五大種族的「共主邦聯」國家,也是能夠統治廣大疆域長達二百餘年的關鍵。
美國從非漢民族觀點出發的「新清史」(New Qing History)學者,挑戰「漢化」的說法,強調「滿洲因素」的重要性;據以檢視清朝皇權的建構,則認為是中國與內陸亞洲兩個不同政治體制的混合體。他們將清朝對蒙古、新疆、西藏的軍事征服,及其統治邊疆的政策,與俄羅斯帝國、鄂圖曼帝國等「殖民帝國」作比較,指出清朝統治下的中國,同樣面臨控制、擴張、正當性等問題。
二、不同視角的清史論述
同化的「漢化」關於「漢化」,學界迄今仍未形成普遍接受的定義。一般分為兩個層面:一、寬鬆的定義,指非漢民族與漢民族接觸後,接受漢文化的成分,如藝術、風俗等,至於該民族是否放棄原有的文化與認同,不在考慮之列。二、嚴格的定義,則與人類學的「同化」(assimilation)同義,是指兩個族群因長期接觸,導致文化從屬群體放棄其原有文化,並全面接受文化主宰群體的文化,且與之融為一體。
自十九世紀末以來,中國學者多將「漢化」等同於「同化」,總認為進入漢地的非漢民族,都會被漢文化同化。基於此一信念,激烈的漢民族主義者更發展出「歷史上凡以武力征服中國者,終將為中國所征服」的「鐵律」,完全漠視非漢民族的歷史地位。
曾任戶部郎中的漢人劉體智(一八七九—一九六三)指出,歷史上曾經統治中國的「異類」,除蒙古尚有遺族外,其餘「未幾即與之俱盡而不復見」。雖然滿人「不求文學,惟重騎射」,八旗「不與居民雜處,不與漢人聯姻」,但是二百年間,「滿人悉歸化於漢俗,數百萬之眾,僉為變相之漢人」。他的政治立場是同情清朝的,卻持同化的觀點,認為漢化是無法避免的趨勢,遂有「茫茫禹域,真亡國滅種之利器」之嘆。
「征服王朝」理論
一九四九年,魏復古(Karl A. Wittfogel)據人類學的「涵化」(acculturation)觀點,即不同文化持續接觸,受影響的一方會主動調適吸收或排斥抗拒,提出「征服王朝」理論。他將帝制中國分為典型中國朝代,以及征服王朝、滲透王朝(Dynasties of Infiltration,指五胡十六國〔三○四—四三九〕、北魏〔三八六—五三五〕、北齊〔五五○—五七七〕、北周〔五五七—五八一〕等,在華北以半和平滲透方式所建立的政權)。
所謂征服王朝,是指某一個民族征服另一個民族的部分或全部居住地所建立的政權,在中國歷史上有遼(九一六—一一二五,契丹)、金(一一一五—一二三五,女真)、元(蒙古)、清(一六四四—一九一一,滿洲)。他們統治中國期間,既強調本民族特質,又實施二元統治,展現「社會文化二元性」特徵。以游牧為主的契丹、蒙古和已經發展農業的女真、滿洲,由於文化性質不同,對漢文化有「文化抗阻力」強弱之別,遼與金分別代表征服模式的兩大類型,遼為「抗拒型」,金是「讓步型」,清則是兩者的「中間型」。
滿洲在征服、統治中國的過程中,雖然主動汲取漢文化因素,但也採取若干保障政治權力的措施,以及由此而來的經濟、社會特權;舉凡推行八旗制度、控制官僚組織、提倡滿洲語文、堅持軍事價值、維護滿洲禮俗等,在在顯現清朝的社會二元性特徵。然而,清朝的複雜程度,又遠遠超過遼、金、元三朝。以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族群屬性為例,契丹、女真或蒙古征服者,可以清楚地區分「本族人」與「非本族人」;對於以女真族為核心,並具有民族共同體特質的滿洲而言,從政治、經濟或社會的旗、民分治原則來看,雖能劃分出「旗人」與「非旗人」,惟此係從制度觀點,並非就族群而論。
在八旗制度中,包括滿洲、蒙古、漢軍三大族群,其地位高低自有等差;然在「入旗」、「改旗」以及「出旗」的辦法下,族群身分亦能調整。漢族在滿洲政權中,實兼具征服者(漢軍)與被征服者(民人)的角色,與以往北亞民族征服漢族的模式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