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我清楚看到的是,在歌德之后的时代里,我们确然奔向了这死亡的道途,世界各民族的人争先恐后地追逐着死亡。这种死亡与其说是肉体的消灭,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无望。是米兰昆德拉那种对世人笼统的嘲笑,也是马尔克斯小说里那种没有生的希望、没有死的希望,亦依然保持着的强盛生命力和繁殖力。本文为付润石最新专栏文章。
上一次在海德堡读歌德的爱情诗,还是五年以前的事,他在《我把心儿遗忘在海德堡》中写道:
我把心儿遗忘在海德堡
我的心啊在内卡河边狂跳
“我的心啊在内卡河边狂跳”。人们理解歌德的爱情往往是通过他早年写下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殊不知在他晚年尚写了一本《亲和力》。同样是爱情悲剧,《亲和力》相比《少年维特的烦恼》而言,增添了许多理性的元素:庄园主爱德华和他的妻子夏洛蒂在打理他们的庄园时,邀请了爱德华儿时的好友奥托上尉和夏洛蒂的侄女奥蒂莉来同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夏洛蒂爱上了这个她曾经尽力反对邀请的奥托,而爱德华则和奥蒂莉陷入爱河。最终,夏洛蒂鼓起勇气送走了自己所爱的奥托,并且为了让爱德华与奥蒂莉分开而劝说她的丈夫踏上了漫漫征途。故事的结尾,相爱更为狂热的奥蒂莉和爱德华因为不可能实现的爱而双双殉情,为这部作品烙上了希腊悲剧的色彩。
我想,正是夏洛蒂这个角色的存在,区别了《少年维特的烦恼》与《亲和力》,区别了歌德的少年和晚年。当然,维特式的癫狂的、傻乎乎的爱是诗人们赞颂和惋惜的,但是歌德能够在《亲和力》中塑造出来一个完全不同的,为了生活的和谐送走自己恋人的夏洛蒂,则更加令人吃惊。谁能够在欣赏了《伊利亚特》中奔向悲剧命运的赫克托尔之后,亦可以欣赏那个四海为家,不是以死亡,而是以相逢为悲剧的奥德修斯,谁就能够欣赏歌德在《亲和力》的故事中所展现的美。因为那种美甘甜、成熟,以人格的完整性、广泛的阅历和持久的思考为前提。
说到欣赏两种不同的美,寻找世界的完整性,我突然想起来歌德告诫艾克曼的话:
你可以在许多片段里写的很成功,但是涉及你也许还没有认真研究过,还不大熟悉的事物,你就不会成功。你也许写渔夫写的很好,写猎户却写的很坏。
这段话虽然是写具体的写作技巧,可是,他也能让我窥见歌德这个人:一个观察着捕鱼的渔夫,同时也观察着猎鹿的猎人的歌德;一个骑着骏马在森林中骑驰,同时也可以站着书桌前书写一整个下午的歌德;一个阿克琉斯式的勇武的歌德,一个奥德修斯般足智多谋的歌德——我向往那种生活,那个在魏玛的石头小径上行走思想的哲学家,也能够在1808年不卑不亢地会见拿破仑。米兰昆德拉的写作对象局限于知识分子,卡夫卡单独地热爱着小市民,海明威走了一条相反的路,他遗弃了作家人格中普遍存在的知性。可是歌德啊歌德,我们该用他自己的话来赞颂他:
起来!逃往广阔的国土!
诺斯特拉达姆斯亲手
写成的这本神秘的书,
做你的向导难道不够?
你将会了解星辰的轨道,
如果自然将你点化,
你的心灵就会开窍,
懂得精灵们怎样对话。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歌德的那个时代呢?那个理性与生命的悲剧意识不相违背的时代,雅典娜能够携起阿佛罗狄特的手,并且赋予崇高的爱情理性的光辉。在歌德的预言中,一个“世界文学”的时代就要到来了。它不是意味着卡夫卡小说里的那种贫瘠和简单化,而是真正的多元和统一。我想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里借主人公菲奥多尔·维尔霍文斯基描述了一个当时流行的戏剧,这个歌德式的戏剧内容大概如下:开幕是生命的大合唱,所有的生命都跑到幕前——骏马、蒲公英、橡树、国王——歌颂在新纪元里自己的新生,甚至连矿石也从阴暗的矿洞里跑出来歌唱两句。就在这欢乐的当儿,一个黑衣少年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跑到舞台中央。这少年是“死亡”,跟在他后面追逐他的是各民族的人,他们追逐“死亡”的黑马到旷野之中去,看见全世界的人们在建造伟大的巴别塔。
不管这个故事在《群魔》中的隐喻是什么,我清楚看到的是,在歌德之后的时代里,我们确然奔向了这死亡的道途,世界各民族的人争先恐后地追逐着死亡。这种死亡与其说是肉体的消灭,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无望。是米兰昆德拉那种对世人笼统的嘲笑,也是马尔克斯小说里那种没有生的希望、没有死的希望,亦依然保持着的强盛生命力和繁殖力。
从这个角度上说,二十世纪辜负了歌德,它没有能够实现歌德口中无比现实的“世界文学”,也没有能够站在希望的一面替生者歌唱。在《亲和力》中,当爱德华远去,奥蒂莉和他的妻子夏洛蒂在打理庄园的时候,歌德描述了她当时的内心:
正好一年前她来到这儿,那时她是个外人,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自那时以来,她得到多少东西啊,可是自那时以来,她又失去了多少东西啊,她从没那么富有,又从没有如此贫穷。这两种感情眼前交替袭上她的心头,可以说她心里交织在一起。
如此富有!如此贫穷!这才是歌德渴望向我们所有人展现的人格:一个人可以是富有的,也可以是贫穷的,但他不可以是无望的;他可以是充满希望的,他也可以是陷入绝望的,但是他不可以视世界为虚妄;他可以像索福克里斯笔下的英雄那样光荣地走向悲剧的结局,甚至可以像阿里斯托芬戏剧中的小丑那样,通过辱骂苏格拉底来博得欢笑,但是他不能把自己生命的大戏演成无头无尾的闹剧——卡夫卡《审判》中约瑟夫k的生命就是一出闹剧,在某日清晨他在床上被叫醒,他的早餐被两个守卫吃掉,他的命运被一个“拘捕令”限制,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他奔走劳累,甚至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捕,就被刽子手夺去了生命。约瑟夫K并不富有,可是身为银行经理,他也不愿承认自己是贫穷的,就像在金钱上既不富有也不贫穷的处境一样,他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显得极为平庸。对比《亲和力》,你可以发现,无论对于法院听差的妻子,还是律师的护士,他都没有爱过,他所有的不过是混沌的好感和精致的算盘。
或多或少,他们都成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追逐死亡少年的人群。海明威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的主人公哈利追到了,约瑟夫K也追到了——这是关于追逐死亡的小说。进一步讲,在小说的结尾,肉体死亡的主人公在小说的开头就已经死去了精神。反观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和《亲和力》,虽然都是以死亡的悲剧告终,却无时不刻的在追求生的希望。
因此,我们不妨说,歌德的小说不是关于死亡的小说,相反,它指向生,指向人格的完整性,指向世界的统一。晚年的歌德对色彩学、植物学和化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都是科学的旁支,这恰恰体现了由《少年维特的烦恼》到《亲和力》的转变,理性的光辉在那里,不但不和感性相冲突,反而点缀了爱情的冠冕,留下了悲剧的烙印。“亲和力”这个词本身就是化学中的名词,而歌德以此来比喻夏洛蒂和奥托上尉之间,奥蒂莉和爱德华之间不可名状的无可药救的吸引力,又是多么的合适。在他的眼里,世界上的知识和价值可以不必割裂,而成为和谐的整体。
在《浮士德》中,科学同样是一种充满希腊精神的形式出现的——玻璃瓶中的小人荷蒙库鲁斯。这个人物在第二部戏剧中,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融入了浮士德博士在追求海伦,追求名誉时希腊式的“生的渴望”之中。荷蒙库鲁斯代表了一种理性的至高渴望,这使他与浮士德的对话像帕里斯与海伦的爱情一样扣人心弦。而《亲和力》中的爱,不也是这两种爱吗?首先是悲剧的爱,生命的悲剧意识。有一次,当《亲和力》中的四个主人公讨论今天的客人时,歌德写道:
夏洛蒂无不嘲弄地说,他——爱德华这个人以往对离去的客人总是进行严厉批评的人,今天竟如此温厚和宽容。
爱德华怀着火热的激情和真诚的信念大声说:“只要一个人真正从内心深处爱着一个人,那么他便觉得所有其余的人全部可爱!”
这样由生活的琐屑提升起来的爱,对于我们现在的时代是多么遥不可及啊。悲剧指向崇高,崇高指向天空,从天空中俯视,我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昏眩感,对这生与死,灵与肉的关系而无比的晕眩。
其次是理性的爱,《亲和力》中特别地让一对年老的爱人出现,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既相亲相爱,但由于世俗的限制,一直等到生命的秋天才相聚在一起。在他们的眼里,故事台前的这两对情人是多么青涩幼稚啊!在一次围炉夜话的时候,伯爵夫人说:
在喜剧中,我们看见在克服了前几幕中出现的障碍后主人公如愿以偿,终于结成眷属,这档口大幕也便落了下来。世界上的情况却不一样,戏将在幕后继续演下去,而一当大幕再次升起的时候,那演出就将是我们一点也不乐意再去看和去听的了。
故事主人公的悲剧,更加凸显出来他们的“喜剧”色彩。爱情不是通过意志的折磨,而是通过时间和理性得到了锻炼和验证。他们的身上,就像双双殉情的爱德华和奥蒂莉一样,藏着歌德的影子。我想起浮士德的结尾:
追随永恒女性
我等向上,向上
我想这就是歌德的心灵,一个完整的,健全的美的心灵,追随永恒女性我们不是去寻找死亡,而是寻找新生。
作者又記:文章开头所引歌德的诗《我把心儿遗忘在海德堡》,经过读者查证,是1925年作曲家Friedrich Raimund Vesely的作品,歌词是Fritz Lohner和Ernst Neubach所填,但是德语中未有对这首诗源于歌德的记载。中文世界往往将此诗归功于歌德,可能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