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 “朝廷的排外热还常常有发作的倾向”
編者按:最近“義和團”鬧的慌,用羽戈的話說“朝廷的排外热还常常有发作的倾向”。
《燕山楚水》,内藤湖南著,吴卫峰译,中华书局2007年5月第一版
去中国旅行,乃是青年内藤湖南的夙愿。1897年4月,他刚过而立之年,被派往台湾——此时台湾已经割让给日本——出任《台湾日报》主笔之际,曾有意北上游历。在一本关于诸葛亮的书中,他写道:“著者今将经南荒,有欲跋涉禹域之志,若足及胜迹所存之所,得踏三分之国、千秋人物龙盘虎踞之地……”禹域是一个古老的说法,相传大禹平水土,分九州,为中国地理奠基,后世遂以禹域代指中国。内藤湖南对这个词情有独钟,其中国游记即名《禹域鸿爪记》,后由出版社改作《燕山楚水》。
不止内藤湖南,他的朋友圈大都对其中国之行寄予厚望。长泽别天为这本《诸葛武侯》作序云:“湖南现在南荒的新领土上,做《台湾日报》的主笔,而或横越黄河,或入边塞苦寒之地,或登昆仑,或洒泪定军山下,或听歌于扬子江头,盖不为远。若夫归来,激远游感奋之情,着笔东大陆之日,必出传世名作。”烟山吕泣为内藤湖南早年著作《近世文学史论》作序,亦云:“君不见禹域四百州,风云如箭,烟雾如墨。何不速速背上君之剑,跨上君之马,即刻过长江,渡黄河,北上长城,一览平原?策文章雄图,与俗子争得失,此实非吾侪之所为。”这些豪言壮语,有如烈酒,少年意气则似火,一经交融,霎时燃起万丈激情。
遗憾的是,内藤湖南的中国之行,一再延迟,成行则在立志两年以后,此时烟山吕泣已经撒手人寰,故而他出发之前,专程去祭扫吕泣墓,向亡友告别。等他从中国返程,船行门司,购得《大阪朝日新闻》,读到吉村胆南悼念长泽别天的文章,原来别天已经在一周前因肺病过世,故而抵达神户之后,他没有投宿,马上赶往东京给别天奔丧,“面对他的老母、新寡和嬉嬉然不解忧愁的幼子,我不禁双泪垂颊。《禹域鸿爪记》就写到这里。”置于两位好朋友的死讯之间,这场旅行不免涂上了一抹伤感的色彩。
内藤湖南的伤感,另有一个因素。他的儿子内藤耕次郎曾谈及父亲之好恶,所厌恶者甚多,如赶时髦的人、愚钝的蠢人、迎合大众的进步文化人、信仰圣人的迂阔的道学家;所喜好者只有一样,这一样却包罗万象:“凡属中国之物,皆在嗜好之列。”借用今天的概念,他可谓一个精神中国人,若论对中国文化的认知之深入,热爱之真挚,甚至远胜大多中国人。如此则不难想见,当他初次涉足中国,望见水流花谢,雨零星散,山河不再,人心不古,触景伤情,在所难免。书中曾屡屡记载他伤心的场景。譬如在北京城过中秋节,到崇文门东边的城墙之上赏月,“墙上虽然都铺着砖,但杂草茂盛,没过人顶,甚至长出了好几丈高的树来。城外的护城河水映着月光。各处的人家灯火稀疏,透过烟雾般的杨柳闪闪烁烁。河边模模糊糊看到有三四个中国人哼着曲子走来走去。都城的风景无限的凄凉,让人觉不出这是君临在四亿生灵之上的大清皇帝的所在,我不禁流下泪来。”此情此景,已经不能用代入感来形容,这是真正的为故国而伤心——对于那些挚爱中国文化的外国人而言,中国可比他们的故国,他们从纸上所感知的那个鲜亮、绚丽的中国,早已灰飞烟灭。
内藤湖南(1866-1934年)
我读《禹域鸿爪记》,无意随内藤湖南的伤怀而伤怀,而欲借作者之眼,观测1899年的中国。这一年按王朝纪年,属光绪二十五年、明治三十二年,按干支纪年,属己亥年,此前一年即戊戌年,爆发了著名的戊戌变法,后一年即庚子年,爆发了著名的庚子国变。夹在这两个重大年份之间,己亥年显然有点尴尬,素来不为人重视,然而作为从维新(激进)向守旧急剧转型的年份,种种刀光剑影,种种血雨腥风,早在这一年埋下了伏笔。内藤湖南的中国观察,有些情节,正可视作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举例来说。内藤湖南乘坐仙台丸号,抵达中国的第一站是烟台,随即北上,开往天津,途径大沽炮台。我们都知道大沽炮台的军事价值,南虎门,北大沽,堪称海防之门户。不过在内藤湖南眼里,“大沽炮台沿着海岸展开,用土垒得很漂亮。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建得很单薄,外观细长,从实用的角度看形同儿戏。炮也没有大型的海岸炮。”连他这样的记者都能轻易看出大沽炮台的缺陷所在,无怪乎一年后,八国联军发起猛攻,尽管镇守大沽炮台的天津镇总兵罗荣光率军英勇抵抗,却仅仅坚持六小时,便告失陷。
作为记者,内藤湖南有一种以小看大、见微知著的能力。譬如从乾隆帝字学赵孟頫,纤巧无力,乾隆朝的建筑华丽有余,雄浑皆无,判断这绝非盛世气象;从北京城附近山峦的荒芜,判定地力已经枯竭;从“走在北京的街上,总能闻到充溢在空气里的粪便的气味,整个北京城感觉就像个大茅厕”,推测清朝文明程度不如前朝;从苏州寒山寺乏人凭吊,“散乱的屋瓦石基中,我看到刻着明崇祯年号和‘寒拾遗迹’四字的石额横在地上。文衡山(文徵明)用草书写的张继‘枫桥夜泊’的诗碑嵌在半塌的墙壁上,一半已经剥落,几乎要埋没在尘埃臭秽中”,认为这是“中国衰败气象的一个征兆”。我以为最精辟的一处观察,应是在西湖拜谒岳王庙:
把小船系在栖霞岭下的岳王庙前,步行上岸拜庙。庙内安放的岳飞像好像戏里的造型,看着很别扭。之后我们凭吊了旁边的坟墓,墓高一丈左右,旁边是子岳云的墓,形状稍小一些。门前两侧放置着秦桧夫妻、张俊、万俟卨的铁像,都是上身裸露,手绑在背后,面朝岳坟。明末以来,经过几次重铸,现存的铁像是相当近的时候铸造的。千载以来,恩仇爱恨,本应如逝水东流,为什么要留下如此鞭尸一般的残酷儿戏,任人唾骂呢?我领教了这个国家的人对恩怨执迷深重的心态,甚感愕然。
岳飞墓前的铁像,始铸于明正德八年(1513年),起初本是铜像,只有秦桧夫妻与万俟卨三人,后被泄愤的官民砸碎,于是改作更坚固的铁像,并把张俊加入其中,然而这依然无法阻止国人的怨恨发泄,铁像或被砸掉脑袋,或被沉入西湖,只能屡毁屡铸,不知经历了多少反复。有人从中看到了正义感的喷发,内藤湖南则视之为残酷的鞭尸,从而愕然于“这个国家的人对恩怨执迷深重的心态”。这样的社会心理,这样的仇恨观与报复欲,配合相应的破坏力,稍加撩拨,正是义和团的前奏。
《燕山楚水》的另一版本
内藤湖南的社会观察,正适用于他在《鸿爪记余》结尾所援引的《管子·八观》之言:“入州里,观习俗,听民之所以化其上,而治乱之国可知也。”八观还有一说:“入朝廷,观左右,求本朝之臣,论上下之所贵贱者,而彊弱之国可知也。”这则表现在他与中国士大夫的笔谈。如《禹域鸿爪记》所示,他先后拜访了方若、王修植、严复、陈锦涛、蒋国亮、文廷式、宋伯鲁、张元济等朝野名流,以笔代舌,抵掌而谈。他们的笔谈,最关切的话题自然是前一年发生的戊戌变法,像严复、宋伯鲁、张元济等,都是变法的要角,不过细究起来,宋伯鲁追随康有为,属于维新派中激进一系,严复和张元济则属渐进一系,与康有为略有距离。内藤湖南的政治立场,接近后者,所以与他们谈及康有为,格外投契。
内藤湖南告诉张元济,曾在东京见过康有为。“他才力有余,但见识和度量不足,人不够沉稳。而且他虽然有救国济世的大志,却喜欢标榜学术观点的异同,好与人争论。这是他容易失败的原因。大凡成大事的人在学术观点上应该不抱偏见,他这样做就限制了自己的势力,是非常不可行的。”
张元济答:“很佩服您的看法。”然后说道:“康的为人,是要用他的学说来规范众人,反而给人以可乘之隙,引起意外的争执。这些正如先生所言。而且他在去年八月初六(戊戌政变)以后还在人世间偷生,实在令人费解。他难道不知道,他的事业到那时已经结束,以后都是画蛇添足吗?”
两个人的见识都相当高明。尤其张元济的预判,早在1899年,他便敢于断言康有为的事业已经结束。事实上,康有为的一生,以一个点为分界,与一个人相始终,这个点即戊戌变法,这个人即慈禧太后。若把时代比作足球场,戊戌变法之前,康有为的位置乃是前锋,此后则渐渐打到了后卫,甚至退回冷寂的替补席,最终连比赛大名单都进不了。其后半生,用画蛇添足来论断,固然苛刻,却也形象。
关于变法失败的原因,内藤湖南谈到两点。一是守旧派过于强大。如王修植所言:“政府的高官们,大都年老而倦于政务,肯定没有改革的希望。”内藤湖南直言:日本勇于进取而不善于守成,贵国则相反。言下之意,也是指中国守旧派太多。二是维新派急于求成,这是内藤湖南给康有为扣上的帽子,王修植称之为“知进不知退”。这于是构成了两难:进取者太少了不行,进取太快了也不行。
那么中国到底该怎么办呢?内藤湖南与文廷式笔谈之时,文氏一直在强调时机:“时机不到,便是十年百年也未必能成功。时机成熟的话,便如泰山之云,不待终朝,雨水已经遍洒天下了。”然而时机绝不会从天而降,内藤湖南则强调行动:“豪杰之士,不待文王而踵起于草莽”,并以日本明治维新为例,“百年以来,志士仁人,杀身取义的不下数十上百。后来维新的时候,如迅雷不及掩耳。如果坐等时机,将怎么对待水火中的百姓呢?”“时机的改变,首先需要一个翻天覆地的举动。我国幕府的施政,很久以来不得人心,所以必须打倒它,然后国家的状况为之一变。”因此他鼓动中国人起而行,“革命是要实行的事情,不能只在嘴上说。”听起来比康有为们还要激进。说到革命,必须引出王修植的预言,当内藤湖南问他:“贵国的时局还有变法的可能吗?”他答道:“目前还说不到这些。大约十年以后,列强会频频紧逼,即便上边不变,下边也会变的。”结合大清最后十年的历史,可知上边也在变,下边也在变,只是上边变的速度不及下边,改革被革命所抛弃。
内藤湖南自言,己亥年中国之行,所交游的士大夫中,最倾心文廷式。其实二人笔谈,屡有不合,文氏所云,相当玄乎,有时简直不着边际,不知何以令他莫逆于心?就其记录而言,笔谈最痛快的应是张元济,观感最佳的则推严复:“他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在这个政变以后人们噤若寒蝉的时代,言谈往往纵横无碍,不怕忌讳,当是这里第一流的人物。”严复告诉他,政变之后,士大夫们钳口结舌,北京城并无可谈时事之人。后来他一再引述这个判断,并指出在压抑的政治氛围之下,“朝廷的排外热还常常有发作的倾向。”“北京实际是排外党的巢穴,国人游于那里,竟没有可以谈话的人,感到压抑、不快……”
不到一年,排外热便发作起来。
2019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