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1月5日美國大選,美國為何會如此?《波士頓書評》推出歐逸文新書《國之荒原》的書摘。2013年,作者歐逸文結束長達八年的駐中國記者生涯,回到了美國,卻發現家鄉變得面目全非。過往他常跟埃及、伊拉克或中國的公民述說美國的理念,包括追求法治、追求真理,人人也有權追求更好的人生。但如今他開始懷疑自己,難道多年來他對外人所說的都是謊言?都是在自欺欺人?為了尋找危機的源頭,歐逸文鎖定了三座城市,分別是住滿美國金融界億萬富翁、豪宅林立的格林威治;曾是「全美城市典範」,如今已沒落且毒品氾濫的山間小鎮克拉克斯堡;以及美國中西部的樞紐城市,工商業發達卻也存在嚴重族群及黑幫問題的芝加哥。在本書中,歐逸文花了上千個小時訪談數百位美國云云大眾,訪問他們的人生、他們的社區、他們的城鎮、他們的工作,以及他們為何感到無助、感到憤怒、感到無法為自己的人生做出好的選擇。
一九九八年,我的大學生涯來到尾聲,想要找個報社攝影記者的工作。我寫信給十幾間小報社求職,比較近的在阿拉巴馬州伯明罕市,最遠的位於阿拉斯加州荷馬市,其中一家在西維吉尼亞州小城克拉克斯堡的《典範電訊報》錄用了我,主編聘我當攝影部門的實習生,週薪二百三十美元。我把行李塞上車,驅車往南。
克拉克斯堡的人口才一萬六千四百人,位於西維吉尼亞州北部的高地上,在俄亥俄河與亞利加尼山之間。這座城市於一七八五年創立,充滿企圖心的北美先民想把這裡打造成該區域的文化與政治首都,就像史家史蒂芬.布朗(Stephen W. Brown)所說的:「(這裡是)維吉尼亞州亞利加尼郡的雅典市。」到了十九世紀中葉,當地最賺錢的行業就是用西叉河(West Fork River)把煤炭運往匹茲堡的鋼鐵廠。法國旅人約瑟夫.德巴赫(J. H. Diss Debar)於一八四六年造訪克拉克斯堡,發現市民頗以「優雅的文化與禮儀」為傲,儘管當地的現代化建物「最多只有十幾棟」。
就政治與文化而言,這城市橫跨在北方與南方的界線上。南北戰爭期間,不少市民建立了顯赫軍功,且在北軍與南軍陣營都有。南軍總司令勞勃.李(Robert E. Lee)曾說綽號「石牆」(Stonewall)的湯瑪斯.傑克森(Thomas Jackson)將軍是他的「左右手」。納森.戈夫二世(Nathan Go_ Jr.)是北軍少校,因為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在他被俘後林肯甚至親自安排,確保他得以獲釋。(後來戈夫陸續成為聯邦法官、參議員與海軍部部長。)
到了二十世紀,充滿企圖心的顯貴打算把克拉克斯堡打造成一個大都會。西維吉尼亞州的第一批電話裡面,有幾具就是裝設於此,且當地開了八間銀行、三家醫院,興建出一條有軌電車路線。內戰老兵戈夫蓋了一家豪華飯店,以他父親的名字「華爾道」(Waldo)命名,而且西維吉尼亞州最早的「摩天大樓」(一座九層樓高的雙塔)之一也是他的手筆。此外,儘管市中心不大,但那裡的羅賓森劇院(Robinson Grand)將成為最初播放有聲電影的美國劇院之一。到了一九二○年,該市的人口已經成長為二萬八千人,闊綽的家族紛紛蓋起優雅的維多利亞時代風格宅院,形成一個名為「高級山丘」(Quality Hill)的社區。
在過去二百多年的歷史中,居民腳下的大地屢屢為他們提供許多機會。因為蘊藏豐富的天然氣和砂土,玻璃產業蓬勃發展後吸引了大量歐洲匠人來此,讓這小城沾染濃厚的國際化氣息。在街頭我們可以聽見來自比利時的工匠說著法語。美國最大的玻璃公司荷佐-艾特拉斯(Hazel-Atlas)在當地開了間工廠,同樣在那裡設廠的還包括匹茲堡平板玻璃(Pittsburgh Plate)、安克霍金(Anchor Hocking)、羅蘭(Rolland)與哈維玻璃公司(Harvey Glass)。自此,克拉克斯堡也獲得了「山間珠玉」的美名。
二戰結束後的三十年間,跟美國很多地方一樣,當地的生活水準持續上升,在此同時美國的經濟規模與一般工人的收入也都翻倍,連玻璃廠的工人都買得起一房一車,並能養家活口。在大街(Main Street)上,那棟富麗堂皇的裝飾藝術風格法院大樓前面,市政府掛了一個招牌寫道:「我們有資格感到自豪!」市政府興建許多公園、下水道、道路,因此全國市政聯盟(National Municipal League)把克拉克斯堡稱為「全美城市典範」,因為市政府「戮力服務人民」,「充滿包容力」。(等到四十多年後我遷居當地,各處路燈上仍掛著「全美城市典範」的標語。)
我初次開車到克拉克斯堡時,感覺就像有人把一小部分的城市裝置在山裡,城裡有網格狀的街道、一幢幢頂著飛簷的辦公大樓,還有一條條高架道路。我入住前不久,聯邦調查局設於當地的行政園區剛開張(位於往日的煤礦礦場場址),帶來二千七百個工作機會,這些人員負責查驗指紋與數位紀錄的工作,當地人莫不感到得意洋洋。
我在市中心租了一間公寓,月租二百五十美元。在家裡,往一邊看出去我可以看見一間洗車場和一家溫蒂漢堡,另一邊則是能夠俯瞰整片寂靜的住宅區,那些街道都以當地的各種樹木來命名:懸鈴木(Sycamore)、山毛櫸、白樺,還有刺槐。住宅都是用木材與磚頭搭建的平房,草坪修剪得宜,看得出很多住戶都是訂閱《典範電訊報》的退休夫妻,會去街角的聯合衛理公會教堂(United Methodist Temple)做禮拜。
最靠近的那間房子停了輛車,完美展現所謂「愛車」的定義:一輛帶著白色敞篷的六○年代轎車,車身的烤漆是明亮的藍綠色。主人總是把車擦得亮晶晶,因此我在離家上工的路上有時候會停下來幫那輛車拍幾張照片。這輛車讓我聯想到市政府的那句標語:「我們有資格感到自豪!」
《典範電訊報》的報社位在一間矮小結實的石造建物裡,前門兩側有一根根石柱。克拉克斯堡這座山間小城充滿活力與企圖心,而我們報社也不遑多讓。報社一天發行兩種日報,《克拉克斯堡典範報》是晨報,《克拉克斯堡電訊報》是晚報。嚴格來講,這兩份報紙的創立時間都可以追溯到一八六一年,而且早年都是立場激烈,為當地不同的政治黨派發聲:《典範報》的立場左傾,《電訊報》走的路線則是比較偏向右翼。
幾位主編必須忍受當地讀者的過度激情。「在這裡,記者可不是安全的職業。」克拉克斯堡的檔案管理員大衛.侯欽(David Houchin)在不久前對我說:「如果刊登的報導讓人不滿意,我們的主編有時候會被刀刺或槍擊。」侯欽表示,威爾伯.理查茲(Wilbur Richards)是早年《電訊報》的主編,他遭人槍擊「不只一次,而且他還會開槍還擊。」但是,「到了二十世紀,再也沒有報社編輯遭人槍擊,但是遭到棍棒毆打或鞭打的情況還是時有所聞。」一九○三年,當地一位剛開始展露頭角的律師約翰.戴維斯(John W. Davis)用馬鞭抽打《電訊報》的一位主編,因為報紙對他父親的評論讓他感到不悅,但他犯下這樁案件後旋即向警方自首。這案件並未毀掉戴維斯的律師生涯,他不但在八年後獲選為眾議員,到了一九二四年還成為民主黨提名的總統候選人,獲提名前甚至在克拉克斯堡舉行了碎紙花大遊行。戴維斯在總統大選中輸給了柯立芝(Calvin Coolidge),但仍然手握大權,有時候他會為了權力而犧牲族群平等:一九五四年,他幫南卡羅來納州上最高法院打官司,主張該州政府針對學校「進行種族隔離但保持平等」(separate but equal)的政策並不違憲,但敗下陣來。戴維斯促成創立了菁英組織「外交關係委員會」,而且他所創立的律師事務所「戴維斯.波克」迄今仍然赫赫有名。
到了二十世紀中葉,克拉克斯堡新聞業的亂象已經消退,因為當地各家報社都希望能夠賺錢,所以紛紛擺脫了原有的政治色彩:這樣的好處是可以吸引較多訂閱者,而訂閱者愈多,就能拉到愈多廣告。因此,各家報社都刻意收斂鋒芒,不再攻擊任何人。等到我前往任職時,《典範報》與《電訊報》的政論版面已經侷限於社論版,因此負責填滿其他新聞版面的記者(包括我)幾乎不用管政治。兩報的座右銘是一致的:「當地人,當地事,當地報紙」,而且總編輯也是同一人。他名叫比爾.塞德維(Bill Sedivy),當時四十二歲,身高超過一百八十二公分,胸膛寬闊,留著銀色山羊鬍。週末時他的工作是急流導遊,這讓他的為人感覺起來有點隨興,掩飾了原有的激烈本色。
塞德維來自克里夫蘭市的郊區,曾經分別在印第安納與俄亥俄兩州經營小報,後來帶著雄心壯志來到克拉克斯堡,希望能把《典範電訊報》變成西維吉尼亞最好的報紙。報社老闆們希望能衝高利潤,而勸他們不要藉由砍員工來賺錢,應該先提高報紙的水準。老闆們被說服了,放手讓他把文字、攝影記者,還有各版主編擴充為二十人。他稱我們為「新聞部隊」,而且每逢報社有好表現,他就會高舉報紙的頭版,宣稱「昨天我們大獲全勝」。
我熱愛這份工作。只要是另外兩位更有經驗的攝影記者沒時間或者沒興趣拍的新聞題材,都可以由我來處理。每個禮拜我大多開車在西維吉尼亞州四處尋覓題材,以學校、農場、廢棄物堆積場、工廠和煤礦礦場為拍攝對象,一星期就能累積高達數百公里的里程。我也報導各地的拳擊比賽、酒吧的樂隊表演、民宅火災,還有政府會議。《典範電訊報》的新聞題材跟任何地方報紙一樣,例如養老院的活動或是用來祝人生日快樂的小廣告,但我們也會主動出擊,展現企圖心,報導礦工罷工、環保人士抗議,或者擴增監獄計畫等新聞事件。
偶爾我們也會關注與當地距離較遠的新聞,讓當地人覺得與自己有關。我到職幾個月後,也就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科羅拉多州小城里德頓(Littleton)發生科倫拜高中(Columbine High School)槍擊案,因為這類大屠殺事件在當年仍屬罕見,所以接連好幾天相關新聞填滿了報紙版面。我們刊登了四則報導,包括克拉克斯堡家長們對這起事件的看法。有一位母親要女兒放寬心,表示科倫拜高中槍擊案只是「脫軌的特例」。她對女兒說:「妳很安全。妳的學校,還有我們的家鄉都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