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 裴敏欣(下):中國政治體制發展的三個極權主義模式
裴敏欣近照,由作者本人提供
生於1957年中國上海的裴敏欣,和他同時代的許多人一樣,親身經歷了當代中國的殘酷的政治運動,這也讓他和他的同時代人一樣,對當代中國政治和中國命運有著特別的關注;不過,與同時代人大部分人不一樣的是,恢復高考那一年,年僅20歲的裴敏欣因優異的英語成績,被上海外語學院錄取。1984年赴美到匹茲堡大學學習藝術創作碩士。然而,因為對政治的熱愛,他再赴哈佛大學學習政治學,並於1989年和1991年獲得政治學碩士和博士。此後,裴敏欣在美國北卡戴維森學院(Davidson College)、普林斯頓大學、卡耐基國際和平基金會中國項目研究等擔任助理教授、研究院和中國想過項目主任。2009年7月起任加州克萊蒙特·麥肯納學院(Claremont McKenna College)政府學教授,凱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主任。
裴敏欣的中國研究,和中國當下政治發展幾乎同步,因為有著中國生活經驗和一種對中國的“特別關注”,他的許多觀察和觀點不僅清醒、深入,且有著某種前瞻性,比如中國崛起的“黑暗面”,中國裙帶資本主義等。2024年2月,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裴敏欣的最新著作《The Sentinel State: Surveillance and the Survival of Dictatorship in China》,分析了中共神秘的安全體係的組成和運行。波士頓書評近日通過電話採訪了裴敏欣教授,文字經裴敏欣教授審定,分上下兩部分開發。上部分裴敏欣教授講授了他在波士頓哈佛大學經歷的“六四”,並評價了六四對中共統治模式的影響;下部分裴敏欣教授從學術角度談了中國當代政治體制的發展和特點。此為訪談下部分。
書評:你來美國最早是學創意寫作的,後來你怎麼轉向政治?是不是跟您过去的经历有关系?
裴敏欣:绝对有关系,因为我们是文革的产物。政治对我们这一代的影响太大了,所以我一直对政治很感兴趣的。雖然一开始我在中国是英文专业,到美国留学,不可能一步就读政治,先读创作,然后我在读創作的时候选课,就跨系到政治系去选了许多政治课。因为做学问,你一定要對專業感兴趣,不感兴趣是学不好的,一定要感情上真正投入。像我们这一代人,包括许多同事和同代人,他们做的那么优秀,最主要的是他们研究课题,在專業之外,還有那么一种特别关怀。
書評:您文革經歷了什麼?
裴敏欣:文革开始,66年,我才8岁半。我平时一起玩小孩的母亲被打,投河自杀。,然后我自己的母亲被批斗,半夜三更造反派到我家来要抓我父亲,对心灵创伤厉害,很小就躲到乡下去,就怕人来抓你,根本沒辦法讀書。很害怕,很乱,整天就生活在恐惧之中。
書評:那你後來怎麼學的英語?
裴敏欣:1971年林彪死了,我剛好1972年高中,我們中學兩年初中兩年高中,那时候開始恢复了教育,我自己对英语很感兴趣,中学英語成绩特别好,文革当中學英语是可以通过广播学,有许多听广播学英语的節目。我後來在工厂工作,就听广播学英语,所以我这个英语没丢下,等到高考恢复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恐怕我的英语才能够让我进很好学校,数理化就很难讲了,所以我就考取了上外,上外当时可以算学外语最好的学校之一。
書評:我聽了不明白播客三次您的節目,其中有一次說,雖然您在美國,但您的生活也受到上海封城的影响,您能说一下您的感受?
裴敏欣:我跟中國現在隔十萬八千里,所以直接感受是沒有。 最主要是我母親生病。 中國醫院非要家人在那裡陪,我在上海的親人去陪她不方便,這是最大的原因之一。 我成天關注她怎麼樣了,提心吊膽。
對中國普通人來講,前兩年動態清零,應該是一個相對成功的政策,中國經濟馬上能夠復甦,生活恢復正常,但是出現奧克米絨之後再搞動態清零,就讓許多老百姓一下感受到政策的不 合理,對他们的生活帶來很多不方便,而且他們無能為力,更谈不上反抗,他们看到很不合理,甚至是很荒誕的事情,大白可以直接闖到你家裡 ,一個人感染整個地方都封,大部分民眾就感到政府的不合理。 因為之前畢竟是後天安門時代,中國廣大民眾覺得政府還是一個比較務實的,並不是胡來的。 這次,大部分的民眾都覺得政府胡來,亂折騰,搞得雞犬不寧,所以我認為這是一個感知上根本轉折點。
書評:可是。自從习近平2012年上台之后,包括新闻、出版、言论管制,甚至监控都明顯嚴厲。监摄像头是明显增多了,对人权律师的打击也增加了,突然回想一下2012年,多么美好的时光,為什麼疫情會是一個根本轉折點?
裴敏欣:為什麼說動態清零,特別是22年封城,對老百姓的刺激,跟12年之後的各種各樣打壓,本質上是不一樣的呢? 因為說打壓維權人士也好,網路人士也好,牽涉到的畢竟是一小部分人,不多,幾千人也好幾萬人也好,是很少一部分人。 例如新疆一百萬兩百萬人被關起來,中國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從人口比例來說並也不是很大,但動態清零就不一樣了,是成天排隊在那裡做核酸, 可以說是99%、100%的人都感觸到這個极權體制的厲害,所以這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所以,後來會出現白紙運動,當然白紙運動參加人並不多,但白紙運動本身出現就是一個不得了的事情,那個時候,是全國各地同時出現。 是六四之後中國唯一的全國性的抗爭運動,就是白紙運動,它有獨特的歷史意義。
書評:疫情的封鎖與監控讓中國民眾直接感受到一個“哨兵國家”。您最近的新書《哨兵國家》就是研究中國安全體係和監控體系的。你說說怎麼會想到寫這本書?
裴敏欣: 為什麼寫這書,很簡單,2016年,我剛完成了一本書,是写中國的裙帶資本主義,或是權貴資本主義的一本書。 我就想,接下來我寫什麼書。 當學者總得寫書,我想中國經濟恐怕是不行了,經濟如果不行,統治者只能靠維穩來維持權力。 於是我就準備寫一本維穩體系的書。 可是,維穩體系題目很大,後來覺得維穩的核心問題是監控,政府要知道哪些人在做哪些事。 當時的初衷,從研究維穩體系的一個核心內容來研究。
書評:所以你是没有写维稳体系,就写监控系统?
裴敏欣:對,因為維穩最主要的一個部分還是監控.,一旦能夠透過監控系統知道哪些人是會製造麻煩的,政府就可以把這些人抓起來,或是進行嚴密 控制,就達到了就是維穩的核心任務。
書評:這跟維穩有区别吗?
裴敏欣:不完全一樣。我收集的有关中國的維穩研究,很多大部分都沒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因為沒有去從所謂系統的這個角度去研究。 我的書的最重要的一個內容就是說中國的監控體係是一個系統,它有頭腦和手臂的。 就是說有政法委、國保、派出所,有線人,或是中國信息員,有特情,等等。 然後它還有有監控的對象,有重點人員;然後它有一系列手段,比如陣地控制,然後它還有技術,什麼天網工程、雪亮工程、金盾工程、社會信用體系,所以這一系列,這些內容都是整個體系的組成部分,所以你要了解這個體系,你一定要對它的每個內容每個組成部分都要有很清楚的了解。
書評:聽您介绍,好奇,這麼一個嚴密的系統,普通中國人能感受到嗎?
裴敏欣:一般人是感受不到的。 任何一個專制政權都不可能監視所有人,也沒必要監視所有人,重點人員陣地控制這些術語表明政府的监控是有區分的,一般人就不管。 被上名單的人大概是人口的1%左右。
書評:可是好像一般人上个网发个言,好像也會收到懲戒。比如說這一次疫情中的李文亮醫生,不就是發一個微信就被懲戒?
裴敏欣:他可以來騷擾你警告你,但不是說所有被警告人都上了名單。 如果上名單的話,有一個程序。 一旦上了名單,就會在六四或是兩會之前警察会到你家來敲一次門,叫敲門行動。 他們不仅會到你家裡來,还会在你家旁邊佈置线人监视,你的手機號身份證會進入一個叫全國重點人員管控系統,你每到一個地方,當地警方就知道了,他們要來查你 在做些什麼事情。 所以他們也不可能把名單擴大得很厲害。 所以說共產黨這套監控體係有它的限制,它可以監控1%人口左右,如果到了2%,他投入資源就不得了,要加一倍了。
書評:據說維穩的成本已經超過軍費,是嗎?
裴敏欣:這很難講。 為什麼? 因為中國公共開支的透明度是很差的,可以說是一筆糊塗帳。
官方費用裡面也有很多用於真正用於軍事開支,在軍費裡面得不到體現的,國外說中共軍費的實際開支要比官方數字至少要高百分之五十左右,那麼從官方數字看,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軍費都是比國內開支低的,美國是例外,因為美國是當全球警察,全球維穩成本當然就更高了。
那麼講中國維穩成本,國內公共開支你根本沒辦法計算,為什麼? 中國給報就是法院、警察、檢察院、司法,司法最主要是監獄,最主要是這四項,加起來跟國防開支差不多,每年差不多是2,000多億美元。
但若是仔細想,中國維穩成本肯定比這個高,為什麼? 因為每個單位都有保衛科,具體執行維穩任務,還有政法委開支,他肯定是不在公檢法裡面的。 如果是廣義的國內安全,一定比官方的數字大很多。
書評:如果不聽話的人越來越多,維穩成本越來越高,中共的維穩體制會不會一下崩潰?我可以舉兩個例子,一個是2014年陳光誠從家裡逃出來到了北京,一次是武漢疫情期間李文亮醫生去世,這兩次引發輿論海嘯,網絡上發帖的人非常多,多到中共的審查系統有些失效。像李文亮醫生去世,甚至一度讓人以為言論自由放開了。要是中國有5%的人口站出來,維穩體制會不會失效?中共就控制不住?
裴敏欣:如果中國有5%人的人上街,中共垮台的概率就一定会很高。5%的人在中國是什麼概念? 但差不多是7,000萬人,7,000萬人上街中共很难撑得住。 它不可能殺或关7,000萬人。
書評:BBC曾經有一篇報道,是有3.5%的人就可以改變社會。
https://www.bbc.com/future/article/20190513-it-only-takes-35-of-people-to-change-the-world
裴敏欣:六四的時候,我猜中國能夠上街的有200多個城市,当初可能已经过了這個界限了,或差不多到界限,所以必须要动用大规模的军队来镇压。你看阿拉伯之春,肯定不会超过5%,這裡面主要是恐惧的均衡,就是说一定不能让不怕他的人超过百分之几。因為任何政权不可能有那麼多資源來鎮壓那麼多人。
看看共產黨自己經歷,二、三十年代時間參加共產黨,中國1%的人都不到,都能夠把政權給奪下來。
書評:常常有人分析中國社會性質,極權主義,或是後極權主義,或是威權主義,從毛時代到習時代,你如何看中國的社會性質,有沒有變化?
裴敏欣:粗看,中國基本上是經歷了三個階段,就是說一是毛時代,那是經典的極權主義。 怎麼定義呢? 第一是計劃經濟,二是專政,暴力專政。 毛是群眾專政,史達林是國家專政。 黨內不斷搞清洗,階級鬥爭,意識形態是完全是馬克思主義馬列主義的意識形態,訊息完全封閉,這是經典的極權主義。
1979年後,到習近平2012年上台之前,可以說是後極權主義,後極權主義是很寬泛,並不是說進入了一個新的模式,而是說極權主義的經典特徵基本上被淡化,或者根本 沒了。 就中國來講,它並不是完全市場經濟,計畫經濟變成小部分,計畫經濟並沒有消失。 不搞群眾專政,但專政的實質還存在,對社會的控制雖然鬆了,對資訊的控制比以前鬆很多,極權主義的特徵基本上沒有,但是極權主義體制還是存在的,所以叫後極權主義 。 習近平時代就進入一個新極權主義。
書評:刚才提到一个新威权主义是指邓小平时代吗?
裴敏欣:鄧小平时代比较复杂,這是一個大家還在爭議的問題,鄧小平時代后期的後天安門時代可以定义为新權威主義。 1979到1989是后极权主义时代。但是中的所谓新威權主义政权跟一般的威權還是不一樣,因為中國是黨國体制。有黨國就有極權主義的根基在。
書評:你剛提到,第三個階段,習近平时代進入新极权主义。
裴敏欣:對,在习时代许多極權主義主义的做法又回来了。
書評:那為什麼不叫他經典的極權主義呢?
裴敏欣:因為他不是原創的。毛才是原創型的极权主义。 現在並不是說习完全又回到毛时代去,畢竟,他沒有搞什麼公私合營,经济是市場還是計劃這兩個坐標,他更朝著計劃走,但並沒有把市場經濟完全給消滅,他只是朝计划那個方向走 。 從社會控制來講,畢竟還沒有把中國變成北朝鮮,雖然跟12年相比已經朝北朝鮮方向走了很多,從極權、威權光譜來講,他更靠近極權。 所以有人說它是就是重塑極權主義,叫re-totalitarianization,這比較繞口,叫新極權主義可能更好聽一點,因为这是一從新權威主義到新極權主義转型的這麼一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