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虎 | 耶利的问题:为什么印第安人失败了
“折断的矛散落在路上;/悲伤中,我们扯掉自己的头发。/如今房子都没了屋顶,四面墙/被血染成红色。”这是阿兹特克帝国一名无名作者于1528年写的一首哀歌,哀叹他们的首都被西班牙人荷兰·科尔蒂斯所摧毁,用的是西班牙人带来的罗马文字记录的,其哀伤堪比《圣经》中的《耶利米哀歌》。这可以说是整个美洲大陆近代历史的开始,也是我的美国历史课本的起首。
据历史学家统计,在哥伦布1492年第一次到达美洲大陆时,美洲大陆上大约有七千五百万的印第安人,在北美大约有两千五百万,大约有几百种不同的部落文化和2千种不同的语言。如今,走在新英格兰的土地上,似乎只有印第安人的墓地和纪念碑才能告诉我们,几百年前这片土地是属于他们的。他们都去哪里了呢?为什么是欧洲人胜利,印第安人失败了呢?
这其实是耶利的问题。耶利是新几内亚当地一位政治家。1972年7月,他在新几内亚海滩上问正在那里做鸟类演化研究的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为什么你们白人制造了那么多货物并把它运到新几内亚来,而我们黑人却几乎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货物呢?”25年后,演化生物学家贾雷德・戴蒙德用了厚厚一本书来回答耶利的问题,这便是《枪炮、病菌和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
在我看来,一本好的学术书就应该是戴蒙德这本书的样子:提出一个问题,然后解决这个问题。戴蒙德不仅在这本书里提出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为什么是欧洲人征服世界,而且还很好的回答了这个问题,其解答思路在其序言中就解释的非常清楚。作者首先排斥了生物学(遗传学)、气候、河谷等解释,认为用枪炮、病菌和钢铁来解释是欧洲人的胜利比较合理的,但这是“直接原因”,而不是“终极原因”——“为什么最后带来枪炮、凶恶的病菌和钢铁的竟是欧洲人,而不是非洲人或印第安人?”为了寻找答案,戴蒙德将眼光投向了一万三千年前,因为正是在这个年代的几千年内,“动植物的驯化至少在世界上的一个地方开始了。”正是动植物驯化让一些族群比另一些族群有了某种优势,这种优势经过一万三千年的发展,最终让欧洲人最先拥有了枪炮和钢铁,以及各种病菌,这成为了打败印第安人的直接原因。
若是根据作者考证画一个时间轴,然后对比时间轴上各个大陆的动植物驯养,可以发现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米索不达米亚所在地新月地带,早在公元前9600年就开始种植小麦、豌豆、大麦和橄榄,并驯养山羊和绵羊;中国大概在公元前7000年开始种植水稻和小米,驯养猪、鸡、山羊、绵羊等。而在中美洲,阿兹特克帝国所在地,大约公元前4000到3000年左右,才开始种植豆类、南瓜和玉米,驯养火鸡、鸭子和蜜蜂;而在北美,如今美国所在地,迟到公元前2500年才开始种植向日葵和一些藜属植物,没有任何驯养动物。
人类文明的发展基本是从定居开始发展起来的,唯有“粮食生产”到一定规模,人类开始定居,才形成城市和文明,才有技术和手工业的出现,以及商业和工业,以及复杂的社会组织形式和政治组织形式。所有这一切的前提便是粮食生产,也即对植物动物的驯化。若是粗略对比上面的时间轴,便可发现美洲大陆,即便是当时美洲大陆文明程度最高的地方中美洲地带,其“粮食生产”也比欧洲大陆至少晚了五六千年,比中国晚了三四千年。这便是为什么是欧洲人打败印第安人的终极原因。
在书中作者用了一个欧洲人与美洲土著的关系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个场景来举例说明。那便是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与西班牙人佛兰西斯科・皮萨罗,1532年11月16日在秘鲁高原城市克哈马卡的第一次相遇。皮萨罗率领168名西班牙士兵组成的乌合之众,打败了8万印第安人。皮萨罗不到几分钟就俘虏了阿塔瓦尔帕,囚禁了8个月之后,勒索到了一笔赎金——黄金,这笔黄金“足够装满长22英尺、宽17英尺、高超过8英尺的房间”,之后,皮萨罗违背诺言,处死了阿塔瓦尔帕。为什么西班牙人会如此轻易取胜呢?其军事优势在于“西班牙人的钢刀和其他武器,如钢制盔甲、枪炮和马匹。”这些因素,“基本上也就是决定现代世界其他移民与土著民族之间许多冲突的结果的那些因素。”
此外,还有一个比这些因素更可怕的因素,那就是病菌。“整个近代史上人类的主要杀手是天花、流行性感冒、肺结核、疟疾、瘟疫、麻疹和霍乱,它们都是从动物的疾病演化而来的传染病。”如麻疹、肺结核、天花等来自牛,流行性感冒来自猪,恶性疟疾来自禽鸟类,和动物一起定居的欧亚居民,几千年来已经获得了一定的免疫力,而对于美洲新大陆上的居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印第安人死于这些美洲大陆上没有过的病菌。为了打败印第安人,殖民者便曾故意把带有天花病菌的毛毯作为礼物送给印第安人。许多印第安部落因这些病菌而绝户。而印第安人回赠给欧洲人的病毒则是梅毒,比如伏尔泰的《老实人》,邦葛罗斯博士便一本正经地考证出自己从女仆那里染上的梅毒,来自哥伦布在美洲的一个同伴。这种病毒,只是让教授烂掉一只眼一只耳,并没有大规模的杀死欧洲人。
不过,作为一个非此专业的读者,我得说,这本书最打动我的地方其实是作者的博学,这本书中所涉及的学科有遗传学、分子生物学、生物地理学。流行病学、人类遗传学、语言学、考古研究,以及对技术文字和政治组织的历史研究,所以,几乎每一页都可以学到一些稀奇古怪、趣味盎然的知识,比如说美洲最早作为非食用植物而特意种植的植物是作为容器的大葫芦;最早的玉米棒子不过长半寸,1500年前墨西哥人的玉米棒子长6寸了,现代的玉米棒子可长达一英尺半;人类驯养动物的安娜・克列妮娜原则。这让我有了几分小时候看凡尔纳的科幻小说的激动,只不过,这本充满细节的“科幻小说”指向的是过去——从公元前11,000年到公元1500年世界的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