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知识与国运》后记
老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然而造化弄人,世事无常,种瓜往往得豆,种豆更可能一无所获。十来年前我涉足中国近代史,怀揣的种子,原是制度史,收获的果实,自2010年出版的《百年孤影》,到眼前这本《知识与国运》,前后五本,几乎清一色是人物志。内中曲折,半属时代,半在个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大都不足为外人道。唯一有待分说的是,从制度史到人物志,主动或被动的转型,促使我重新思考人与制度的关系:年轻的我一度拜服于制度决定论、制度万能论等神祇的脚下,读史渐多,阅世渐深,渐渐发觉,制度终究是人的制度,它不会从天而降,而需要人的建构,它不会自动运行,而需要人的维护,制度是手段,人才是目的,制度为人服务,而非相反。明白了这些事理,则有助于我们认知人力与人格、意志与德行的巨大作用,无论之于制度,还是之于历史。如秦晖先生所言:“‘消极的’自由必须以积极的态度来争取,低调的制度必须用高调的人格来创立……”有人读史,读出了人的无力,我却读出了人的力量。
从制度史转向人物志,还涉及方法论的变迁。制度史研究过于宏观,不得不追求一个“大”字;人物志写作则略有不同,要总结的话,可借用曾国藩的名言“大处着眼,小处下手”,即视野要大,视角要小。曾国藩此语出自咸丰九年(1859年)十月二十一日致吴廷栋信:“近年军中阅历有年,益知天下事当于大处着眼,小处下手。陆氏但称先立乎其大者,若不辅以朱子铢积寸累工夫,则下梢全无把握。故国藩治军,摒去一切高深神奇之说,专就粗浅纤悉处致力,虽坐是不克大有功效,然为钝拙计,则犹守约之方也。”原文谈的是治军,用于治学与治史,亦无不可(古人眼中,兵法与读书法一贯相通)。就人与国运的纠葛而言,惟有大处着眼,才能洞悉时代的走势;惟有小处下手,才能明察个体的归宿——我们谈国运,终点或重心终归还得落到个体。
我要把这本书献给两位英年早逝的朋友。他们都是我的同代人,意气相投,志同道合,却不幸于今年四、五月间先后病逝,享年不足四十。那些剧饮千杯、酒酣耳热、横议江湖、纵论国运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三人已经相隔两个世界。惟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收到这份迟到的礼物,并以最大的灵力护佑我走完我们这代人命中注定的征程。有朝一日,我们终将重逢,再论国运,依旧万丈豪情。
2023年5月13日
又記:
后记末段提到“两位英年早逝的朋友”,一是义乌陈沛宝兄(网名历史系败类、陈胖狗),二是亳州杨凯兄。前者是义乌马勒书店的老板,病逝于去年四月初,他的事迹,媒体曾有报道,读之令人扼腕。后者不是什么名人,然而论形象、学识、德行等,完全当得起青年才俊一说。他与癌症抗争了两年,病逝于去年五月初,当时我从广东游学归来,不幸感染新冠病毒,整日挣扎于寒热之间,无法赶赴亳州悼念,只能遵命敬拟一副挽联,悬于灵堂:热血一腔,能歌能哭能啸傲;诗书万卷,亦狂亦侠亦温文。这二十二个字,并不能表达我的哀痛之万一。中旬为《知识与国运》写后记,不时想起他们,想起关于国运的种种争论,于是记上一笔,以为菲薄的纪念,兼作诚挚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