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6月16日,作家唯色(Tsering Woeser)在其個人社交媒體上連發數貼,批評《紐約時報》中文網6月12日一篇報道《《达赖喇嘛年近90岁,流亡藏人对族群命运感到焦虑》中的失實部分,接著她又對照中英文報道,發現中文翻譯版本的“标题和表述存在明显的倾向性修改与情绪引导,严重背离了原英文标题的语境与措辞。”唯色對《紐約時報》和其中文網表示失望:“他们在报道西藏时一再犯错误,特别是关于尊者达赖喇嘛的错误——很少有反思,从来没有纠正,更不用说道歉了。 这不仅仅是草率的语言。 它反映了长期存在的、隐性的意识形态偏见。中文版本更糟糕:有关西藏几乎每一篇作品都添加了情感、旋转,甚至在原版英语中不存在的结论。”“我作为一个藏人如此较真,是因为我知道,这不是语文细节,而是叙事权的问题!”
6月16日,作家作家唯色(Tsering Woeser)在其个人社交媒体上用中英文写到(中英文帖子内容略有不同;The English and Chinese versions of Woeser's post are slightly different):
刚读了《纽约时报》中文网6月12日报道:“达赖喇嘛年近90岁,流亡藏人对族群命运感到焦虑”。作为一名藏人,我必须指出这篇报道中多个问题,尤其是它在关键信息上的失真与语境缺失——这不只是翻译问题,而是对一个民族未来的轻率处理。
首先,纽约时报中文版写道:“达赖喇嘛的身体每况日下,公开露面越来越少。”——这与事实严重不符。尊者达赖喇嘛如今虽九十高龄,但在达兰萨拉每天几乎都有接见,频繁会见信众与国际宾客。以同龄政治/宗教领袖比较,他的健康状况堪称奇迹。这样的描述,无疑强化了一种“即将终结”的焦虑叙事,是对现实的误读,甚至是一种新闻伦理失守。
第二,报道称他“建立了一套官僚体系,在四处散落的藏人中培育出服务文化”。这完全忽视了藏人政体的历史脉络。甘丹颇章政体自17世纪即为完整的政教体制,十四世达赖喇嘛并非“自创制度”的现代开端,而是在流亡中以深刻的历史意识完成了制度的现代转型:他主动放弃世俗权力,推动流亡社会民主化——这是一个拥有悠久传统的体制,在最艰难时刻做出的最现代抉择。
第三,报道含糊地写道:“他还表示,他的转世可能是一个成年人,而且不一定是男性。”
问题是——他何时表示?在哪个语境中说的?达赖喇嘛多年前确实表达过打破性别与年龄成见的观点,但并不是最近表态,更非针对此次生日或政教继承的关键时刻。纽约时报以“他还表示”的模糊引用,容易让人误解为最新宣示。这在转世制度高度敏感、全球高度关注的背景下,是极不负责任的误导。
媒体的责任不只是转述,还包括理解脉络、还原语境、尊重事实。这篇报道,却在最关键的三处——健康、制度、继承问题——都展现了肤浅的理解与语言模糊,甚至在中文版中有夸张性编造的嫌疑。
达赖喇嘛的90岁,不是一个“焦虑”的符号,而是一个历经世事反转、流亡、制度重建与精神坚持的民族经验的总结点。他的身体状况、继任安排、制度演进——都远比这篇报道复杂而充满力量。希望媒体在报道藏人境况时,能带着一份诚实与尊敬。
纽约时报,你应该做得更好。我们欢迎报道、欢迎批评,但不欢迎模糊其辞、不负责任和历史遮蔽。
唯色的英文帖子:
Just read the New York Times article:“Dalai Lama Nears 90, and Exiled Tibetans Fear for Their Future.”(refer NYT Chinese‘s report《达赖喇嘛年近90岁,流亡藏人对族群命运感到焦虑》on July 12——Editor Note)
As a Tibetan, I must speak out:This piece contains distortions and omissions that misrepresent the truth about His Holiness and the Tibetan people.
It falsely implies that the Dalai Lama is in serious decline.
In reality, at nearly 90, he remains highly active—meeting guests and devotees almost daily in Dharamsala.
It suggests Tibetans had no political institutions before exile.
In fact, the Ganden Phodrang government dates back nearly 400 years. What His Holiness did in exile was modernize and democratize——culminating in his full transition of political power in 2011.
It vaguely claims “he has said his reincarnation could be an adult or not male,” without any context or date——creating confusion around a deeply sensitive matter.
Tibetans are not just a story of exile and anxiety.
His Holiness’s 90th birthday is not a moment of despair, but one of spiritual resilience, democratic transformation, and cultural continuity.
We deserve journalism that is accurate, respectful, and informed.
同一天,她再次在社交媒体贴出中英文帖子指出《纽约时报》中英文版本的不同:
又一个发现:纽约时报中文网这篇报道的标题和表述存在明显的倾向性修改与情绪引导,严重背离了原英文标题的语境与措辞。我们可以从几个关键点来分析对比:
【英文原文标题】
“As the Dalai Lama Turns 90, His Exiled Nation Faces a Moment of Truth”
直译应为:“达赖喇嘛年满90之际,他流亡的民族面临一个关键时刻”
关键词是“a moment of truth”,这是一个中性的、甚至带有历史拐点意味的表达,并未指涉“焦虑”、“恐惧”或“悲观”。
【中文网标题】
“达赖喇嘛年近90岁,流亡藏人对族群命运感到焦虑”
明显进行了**“情绪化再诠释”**,将原本中性的“moment of truth”翻译为“感到焦虑”,加入了解释性、主观性、悲情化的倾向。
【问题分析】
1. 中文标题渲染焦虑感
“感到焦虑”并非英文原文用词,而是中文版编辑强加的情绪定性。这种渲染会引导读者将焦点放在“集体情绪不安”上,似乎流亡藏人群体即将陷入情绪崩溃。而忽略文章原意中的历史分水岭、制度转型、继承安排等结构性议题。
2. 对“流亡”的定性更负面
英文原文强调的是“exiled nation”(流亡的国家/民族)面临历史抉择,而中文却变成“对命运感到焦虑”,这是从主权与未来议题转向群体情绪问题,是议题框架的根本改变。
3. 削弱达赖喇嘛引领与制度建设的积极面
英文原文强调 His Holiness’s role in building democracy and succession planning;中文则在一开头就将重点压在“身体每况愈下”、“公开露面越来越少”等等,带有“末日将至”的暗示,而忽略尊者虽90岁依然频仍接见人群并且引领整个流亡群体转型的现实。
【总结:中文版标题与导语的问题是结构性的】
• 不是直译不到位,而是有意进行了情绪加工与叙事转向;
• 将原文的“历史关键时刻”翻译为“集体焦虑”,本质上是从“制度与未来”转为“情绪与无助”;
• 这正是许多主流媒体在处理西藏、达赖喇嘛、流亡议题时的典型问题——以“情绪弱化”来掩盖主权争议与民主实践的现实张力。而NYT中文网,必须承担新闻媒体的责任,在翻译原英文报道时,应该如实翻译,而不应该夹私货!否则是对读者的误导,也是对藏人命运的轻率描述。
最后强调一句,我作为一个藏人如此较真,是因为我知道,这不是语文细节,而是叙事权的问题!
第二天,6月17日,唯色再次在其社交媒体上用中英文写到:
A friend suggested I write an articl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to point out the distortions and roughness in their report——saying the Times should publish it. But honestly, I don’t believe they will. I’ve lost hope in the NYT.
They’ve made repeated mistakes in reporting on Tibet, especially on His Holiness the Dalai Lama——rarely with reflection, never with correction, let alone apology. This isn’t just sloppy language. It reflects a long-standing, implicit ideological bias.
The Chinese edition is worse: almost every piece on Tibet adds emotion, spin, even conclusions that don’t exist in the original English.Such "smuggling" is another deprivation for us —— depriving us of the right to interpret our own destiny and our own voice.
We have the right to demand accuracy, respect, and responsibility. We have the right to say: this is not the truth.
I’m grateful to everyone who shared my thread——and to those who are willing to listen to Tibetans speak for ourselves.
As for whether the New York Times will respond, it is no longer important. It and its Chinese website are no longer the media that I had contacted and interviewed more than a decade ago. I am very disappointed with them.
@nytimes @nytimesworld @nytimeschinese
#Tibet #DalaiLama #JournalismMatters #MediaEthics #respectthetruth
一位朋友建议我为《纽约时报》写一篇文章,指出他们报道中的扭曲和粗糙之处——这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说出真相是多么重要。但我也必须坦率地说:我对纽约时报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了。
他们过去在报道TIBET、尤其是尊者达赖喇嘛的话题时,犯过不少错误,几乎从未反省,也没有做出任何纠正,更遑论致歉。以我的观察,这恐怕不是偶然,更不是语言上的粗疏,而是一种长期的、潜在的意识形态偏移。尤其是纽约时报中文网,几乎每一次在涉藏文章的翻译中,都加入了原文所没有的叙述、情绪、措辞,甚至结论。这样的“夹带私货”,对我们来说,是又一次的剥夺——剥夺我们对自己命运、自己声音的诠释权。 我们有权要求准确、尊重、负责任的报道,有权指出误导与操控,也有权说出“这不是事实”。 所以,我非常感谢每一位转发我推文的人,更感谢那些愿意听藏人自己发声的人。至于纽约时报会不会回应,已经不重要了。它和它的中文网,早已不是十几年前我曾接触、也接受过采访的媒体了。对他们,我感到非常失望。
@nytimes @nytimesworld @nytimeschinese
#Tibet #DalaiLama #JournalismMatters #MediaEthics #尊者达赖喇嘛 #请尊重真相
Tsering Woeser & Ian Boyden:Experiencing the epidemic in Tibet | 唯色與譯者訪談:在西藏經歷疫情(附中文翻譯)
編者注:近日,西藏詩人唯色新作詩集《疫》由Liker Land出版推出。本書也是唯色出版的第一本NFT電子書。疫情爆發的時候,唯色正在拉薩。疫情讓她的詩歌噴湧而出。《波士頓書評》昨天刊發了其中的一組詩《時疫三行詩》。經作者授權,《波士頓書評》今天刊發《疫》後記,作者唯色和她的英文翻譯Ian Boyden的對談。訪談、翻譯 by Ian Boyden。原發China Heritage.
劉燕子 | 名為唯色的詩
編者按:本文原發中央廣播電台(2024年10月15日),經作者劉燕子和唯色授權,波士頓書評特別轉發。”唯色所有的寫作-散文、遊記、故事,非虛構性的記錄、記憶、訪談、見證、新聞報導、時評、攝影,她都認為是詩歌。”
唯色在这里提出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远远超出纽约时报对图博特(西藏)不妥的报道和报道翻译。
不妥的报道可能是来自记者或编辑对所报道的事情不够了解(如不知达赖喇嘛并非开天辟地在图博特人当中开创了民主自治的制度,而是那种制度在图博特人那里历史悠久,达赖喇嘛只是予以继承和完善),或虽有了解也因各种目的而故意含糊其辞甚至扭曲历史。不妥的/移花接木的翻译则可能是来自中国翻译界普遍流行的“神似”翻译即任意脱离原文的翻译恶习,也可能是出自不可告人的目的。
无论是哪种情况,上述的种种不妥的结果都是恰好符合北京的叙事,符合中国官方所宣扬的“中国的故事”——达赖喇嘛已经老迈,文化落后、经济落后、政治不上轨道的图博特人前途堪忧,不知前途在何方,前途的亮光在何方,只有认同“祖国”、加入“中华民族“大家庭才是唯一的光明大道…。
以上一段话中的“恰好”一词假如仅仅停留在点到为止,那就是妥妥的死无对证的阴谋论了。然而,中国的翻译以神翻译的名义乱来的现象可谓有目共睹,人神共愤;而牵涉政治的翻译则是制度性的扭曲或编造。中国传媒学者乔木先前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讨论过这个问题(《环球时报》、《参考消息》如何制度性地以翻译为名贩卖中共当局的私货)。
于是,眼下的问题就变成了“中国的翻译恶习如何传染/普及到了纽约时报”。按理说,纽约时报是没有理由或没有必要染上这样刺眼的恶习的,然而却偏偏妥妥的染上了。
唯色的问题例子显示,那种翻译确实是恶习,而不是一时手抖或眼花导致的失误/mistake。假如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么,染上或接受这种恶习的理由或必要是什么呢?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社会科学研究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