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路魆:我蟾
編者按:作家路魆说:“我的生活基本处于梦幻和幻想中。但我不依靠做梦来写作,也不存在生理层面的视力幻觉,精神的潜意识是时时刻刻存在并启动作用的,用“白日梦”来形容或许更准确,关键在于我们是否主动去感知它,运用它。”本月推荐作家路魆和他的短篇小说《我蟾》。
盛夏夜晚,我家门楣和窗棂处挂起几只青色灯笼。一见灯笼亮起,此时便是蟾时。灯笼如猫眼,夜风中晃荡,透亮晶莹,时而晦暗如雾,门庭看起来像一座古代存放死者的义庄。灯笼清冷的绿光下,遍地是鼓鸣求偶的蠄蟝。灯笼上方,一面写着“蠄蟝粥”三只大字的黄色旗帜,整夜风中招摇,这是我家的饮食招牌,当年美名远播。从回暖的初春,一直到夏秋,几乎全年,这几道青面獠牙之绿就一直照耀我家门庭,引诱暗中而来的蠄蟝自投罗网。等到翌日朝阳显露,再次开门迎客,这处食肆门庭才恢复它该有的人间烟火。
所谓蠄蟝,蟾蜍也——
粤地美食里,多有怪奇者:炭烤竹笋虫,油炸龙虱,清蒸禾虫,老鼠仔浸酒……即使没有吃过,我在少年时,也见邻里人家展示过其做法。我家传承的怪奇美食,即便不是这之中最怪异的,但我敢说,在观感上,普通人亦难在短时间里接受它。做法也简单:剁掉蠄蟝的头部,剥皮,剔除内脏,去毒,淘洗,放进滚烫的白米粥里汆烫,撒上葱花配料,一锅清甜滋补、消肿利尿的蠄蟝粥就做好了。真是经典之味。蠄蟝虽丑,剥皮后与牛蛙无异。有人无法接受鸡鸭鹅以完整可辨的形态,搬上餐桌,会联想起被宰杀时的荤腥场面,一旦将其剁碎,比如制作成肉丁,却能安心下咽。说到底,是一种眼不见为净的假慈悲。
我只在不懂世事的幼年食过自家这道粥品,再长大些,就不愿啖其一口了。这种恶心、丑陋、繁殖力极强的生物身上,有一股强烈的原始力量,应该对其表示崇拜,而不应将其作为滋养肠胃的食物。可以考究一下,蛙类与上古神话的关系,比如女娲是蛙变的,那么食用蛙类与领受基督圣体有几分像,实际上,很难将两者当作一回事。中国人的食谱来源普遍广泛,没什么不能上餐桌,就连树根和观音土也能在特殊时期做充饥之用,当然,在世界上其他地区,也有不少令人难以想象的食物,有出于营养结构需要吃的,也有出于原始仪式吃的。在这点,我们不必相互指摘,相互嫌弃对方的食物非同寻常,或有违伦常。据说,蠄蟝肉至今仍是老挝农民的肉食来源之一,这么想,我们大概不会因为吃某种食物而被世界孤立吧。
再说灯笼。制作诱捕蠄蟝的灯笼,一般选用宣纸,用绿墨,或青漆浑染,颜色深浅影响透光性,进而影响光线对蠄蟝的吸引力。经过多番调和比较,一种在白天看起来翠如夏荷,傍晚一点上蜡烛,却透出清幽如鬼火、令蠄蟝沉醉不能自拔的绿色,由此沿用下来,给灯笼染色。这种奇特的绿色,被父亲称为“蟾绿”。为防止工匠对外泄漏蟾绿的调和比例,当年,父亲私下给了对方足够多的钱。镇上其他蠄蟝粥商户也曾自制诱捕蠄蟝的绿灯笼,效果不佳,也不知我家的灯笼有何妙处,只好认为,蠄蟝偏爱到我家送死,说我家是上天赏饭吃的蠄蟝世家。蠄蟝世家这个说法,更多来自同行敌对者,无疑有嫉妒、嘲弄和侮辱的意味,说我们一家貌如癞蛤蟆,以此为营生是相生相食,恶性循环。
蠄蟝粥的传统厨艺从太祖传下来,灯笼诱捕法则是父亲后来的意外发现,即使在蠄蟝不活跃的季节,也能捕获足够数量,来维持经营所需——这是我家独占蠄蟝粥市场的镇店之宝。至于它们从何而来,确实无人知晓。拿着电筒,蹲守在灯笼下,四处探照,明明空无一物,可稍不留神,忽然有一个小小的黑影来到灯笼下,然后越来越多,仿佛绿光与暗处的交汇处有一道裂缝,它们就是从那儿钻出来的。
那时抓蠄蟝还不违法,而且,我家的蠄蟝不是来自野外,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地底深处,也会有人信吧,也无处追查。还有同行于暗中蹲守窥视,也没有看出个门道,一是因为每次察觉有人打探,父亲就不点灯了;二是,哪怕点了灯,蠄蟝识趣地不出现了,这么说,它们确实是独独奔我家来送死的呢。因此亦有闲言碎语,称它们是死者魂魄变的,但我更相信,它们来自天上的月亮。蟾蜍自古称为月精。不是常说蟾宫折桂么?地上的蟾蜍来自一场月色下的瓢泼蟾雨,是随着隐秘的陨石一同降落的吧。地上的事物总要往天上去想。
神秘的蠄蟝循光而来,识食的食客寻味而来,于是方圆数十里,我家经营的蠄蟝粥在众多地道食肆中站稳了脚。慕名而来的食客中,自然有不少是出于好奇的,是来猎奇的,一边揣测蠄蟝的隐秘来源,一边醉心其鲜味与药用价值。那些味蕾被征服的人逐渐成了回头客。
浑染在灯笼上的人工之绿,有别于旷野上的苍山绿树,哪怕是阴沉的日子,自然景观呈现的绿也不曾像它那样,给人晦瞑、不祥、妖艳的幻觉。自古祥瑞的金蟾,怎会被这样的绿色所吸引,为何对其情有独钟,它们的老巢又在何处?吉祥之物向邪恶俯首称臣,实在是说不过去啊。但所谓祥瑞,所谓金蟾,所谓蟾宫,不也是古人一厢情愿的寄托么,到现代,其含义自然也发生了更迭。挂起灯笼,蠄蟝上门,这个时刻被称为“蟾时”。与“蟾绿”一样,这也是父亲原创的词。字典翻查,网络搜索,也查不到正式释义。父亲为自家蠄蟝粥的事业定立业界标准,为其命名,制定标识,每当人们提起神秘的“蟾时”与“蟾绿”,父亲在他们的心中顿然神秘起来。
我从未觉得蠄蟝有什么可爱,又有什么祥瑞寓意,甚至是不洁的。它们是我自幼恐惧的爬虫。假设在我出生前母亲就告诉我,我将降生在一个以食用蠄蟝闻名的家族,我将拒绝成为蠄蟝世家的长子。
同行竞争的敌意,自上而下地波及至他们的孩子中来,造成另一个战场。课间操结束,回到课室,我打开笔盒或书包,常能看到一团灰绿色的蠄蟝,一动不动,蹲在里面,吓得我哇哇大叫。蠄蟝眨着一双橘黄色的大眼睛,超然物外,对人类间的斗争毫不在意。我退到几米外,它慢吞吞地爬出来,跳下课桌,熟知通向课室大门的路,最后消失在草丛里。敌对者的孩子继承父辈的敌意,以恶作剧的形式作弄我。蠄蟝世家的长子竟被蠄蟝吓得屁滚尿流?简直是饮食界的耻辱。
本以为,父亲会被这种耻辱所刺激,觉得有失威严,将采取某种手段强制消除我对它的恐惧,比如训练我捕捉,或者宰杀蠄蟝——这无疑将对我的心灵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所幸父亲没有采取这样的行动,至少没有急着这么做。一到夜晚,父亲打烊不再迎客,连邻里亲戚也不再接待,对外的说辞无非是忙于诱捕蠄蟝,不便迎客。当然,把自家院子渲染得如地府门庭一般可怖,即使主动请客,也不会有人在这夜色中上门拜访寻鲜。
我害怕日落的到来,日落余晖是一天最后的温柔。平西的夕阳犹如一只渐渐阖上的蟾眼。他们要在天亮营业前,准备够一整天使用的白肉。一踏正蟾时,父亲点亮灯笼,命令我回房间,关上门睡觉。我回房间后,他叫母亲打开笼子抓蠄蟝,说,这里有一只,那里有一只,快抓,快抓——又吩咐她四处看看有没有人。母亲是父亲唯一的助手,经过多年练习,学会了宰杀蠄蟝。从落刀声音的细微差别中,可以看出她刀法技艺的演变,从满怀犹豫的生疏,到利索的成熟,最后宛如机器。抓起蠄蟝,一刀剁掉头,利索地剥掉皮,剔净每组内脏。我想到,人猿制造工具,使用工具,后来成为人类;人类职业中随后有了刽子手;刀具中有的成了刑具,因活着的肉体而存在。
同学还在操场踢足球,在屋舍下捕蝉,我家却在捕蟾。我睡不着,也安不下心写作业,躺在床上努力扮演一具对人间动静一无所知的尸体。就算闭上眼,灯笼惨绿的光仍会穿透眼皮;砧板上的剁肉声,水盆里的濯洗声,穿透薄薄的门板,提醒我杀戮进行到哪个环节;门外有架散发诱人绿光的刑具,正等着我把细细的脖子搁上去。
感谢父亲,感谢母亲,将我关在房间,不必去见识人生早期的可怖风景。
一天清晨,我走出房门到厨房去。父亲不在那儿。母亲刚处理完当天最后一批蠄蟝,地上摞满内脏、筋腱、头颅。见此状,我一阵心酸,又恶心。停止这种古怪的营生吧!可是,我这不也是假慈悲么?我吃的,穿的,明明全赖这群样貌丑陋的蠄蟝。母亲坐在矮凳上打瞌睡,手里握着一把白刃小刀。“那么早起床做什么?”母亲微微睁开眼,说,“那,你过来。”她指了指面前那堆两栖动物的内脏。我没过去,靠着门,蹲下来,说:“妈,问你一件事。”“嗯?”“我知道,人人都会死!我最后会怎么死?”“想都不必想,肯定是饿死啦。”她洗净手上的血污,“你这么怕蠄蟝,以后吃不了这碗饭就会饿死。”“我干不了这个。蠄蟝丑是丑,但也会痛吧。”“你不是蠄蟝,何必理会它们痛不痛。”母亲低着头,好像很累,“为了吃,就要当一个无耻无情的人,你爸就是那么一种人。”她还说,他们刚认识,他就向她介绍蠄蟝怎么抱对,一次产多少卵,卵是什么样的,活体怎么杀,蟾酥有什么药用价值,未来的经济效益如何,又说用电筒照它们,它们就不会动了。她那时对这个行当一无所知,不知道蠄蟝竟然还可以抓来吃,只觉得这个男人的谈情手段真是恶心死了。“啊,太可怕了,这东西丑到可怕。”她说。“你要看到它的美。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父亲回答。
母亲把小刀扔到我面前。哐当一声。“现在,我的技术比你爸还熟练。熟能生巧,巧而无畏。为了一口吃的,必须经历那些夜晚。”她说。“这些事应该让爸爸做。再说,我当不了那样的人。”我费力爬出厨房,像一只后腿受伤的蠄蟝,只靠前肢攀援移动,“它们会痛的。脑袋被割下来,不会痛么?”我爬向房间。想起电视剧里的刽子手,在挥刀砍下死刑犯的脑袋前,肯定无数次练习过砍下别的东西的头。一进房间,我就看到父亲回到厨房,转身看着我,迅速关上门。他在门后嚷着说:“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灯笼熄灭前,绝不能让他出来,被他看到的话,回到学校会乱说的。”——我会看到什么呢?我什么都没看到。“迟早会知道的啊,迟早会!”母亲也嚷着说,“你不是想让他长大后也干这个么?有些事从小就要知道。”“看他那衰样,刀都不敢拿。”父亲说。“不急,我会让他试试的。”母亲说。
妈妈,不想,我不想。我紧攥着门把,生怕他们推门进来。
“还有……那件事我们再谈谈。”父亲说。“有什么事天亮再说,我要赶紧收尾。”母亲有点不耐烦。“我们再生一个吧?”“不急,我说过,会让他再试试的。”“不关他事。你不想多生一个么?”“想啊。如果我是蠄蟝,一年可以给你生一窝。”“我在说正事。”“天都快亮了,都还没剥完皮。”母亲捡起刀子,刀尖在地上划拉一下,“有一次,一划开它们的肚子,全是卵……你说,它们想生吗?它们当然要生,不然,我们吃什么,开销哪里来,学费哪里来?”“总之,你再想想吧。”父亲刚才是去熄灭灯笼,到今天晚上,这几盏灯火又会续上。
结束一个青绿色的夜,迎来一个纯白的烟火白昼。食客纷至沓来,占座,搓搓手,先抿一口劣质的浓茶漱口,再看看菜单。除了招牌蠄蟝粥,还有花样繁多的干煸、椒盐和小炒。我从座无虚席的圆形餐桌之间低头穿过。食客聊着昨夜的风流韵事,晨起时大啖蠄蟝肉,滋补,祛湿。粤地的饮食,讲究食物与气候的物性平衡,虽有以形补形之说,只是,谁会在蠄蟝粥档提起这个说法?岂不是诅咒自己吃成癞蛤蟆?他们白天吃癞蛤蟆,晚上又想吃天鹅肉。如果这道美食改名为“蛤蟆粥”,他们还敢来吃吗?我祝他们越吃越丑,天鹅越飞越远。
食客唯有亲自啖一口这清甜滋补的粥水,才能把父亲刻意为他们营造那种超自然神秘感,消解为最简单直接的口腹之欲和肠胃活动,在饮食中找到最朴素的生命源头。吃蠄蟝粥,他们吃到了什么?
——“乳汁。母亲的乳汁。”
——“血。女娲的血。”
——“乡愁。上古的乡愁。”
收款台和茶几上摆着几尊金蟾摆件,有些是铜质的,有些则是木雕。每天上午开市前,父亲把金蟾的嘴朝向门口摆放,打烊收市后,把金蟾转过来,嘴朝着屋内,将一天吸纳的钱财之气吐于厅堂之上。怎可一边供养金蟾,一边食用蟾肉呢?这不就是供佛的同时又在废佛,赞美母亲的养育之恩同时又在残害她的孩子?那些高高在上的金蟾,难不成是割肉喂鹰的释迦牟尼?上学前,我悄悄跪在角落,跪在一尊木质金蟾前,请求它原谅食客的口腹罪恶,原谅我们家的荒谬悖反。
我若经历“那些夜晚”,是成为刽子手,还是慈悲之人呢?我还没做好决定。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道桥,那天站在桥中央,踟躇茫然,失去方向,不知该往哪头走才是学校。跳入河中顺水而去,是不是更有归顺自然的美德?我第一次想到自己的死亡,一种必须经历,但歧路众多的终结。那种油然而生的死亡预感,不是朝向虚无的,是平衡,是警示。若我也是一只雌蟾,我将在沼泽里产下千万颗蛙卵,命令百万子嗣一路横扫旷野与城池。但我只是一个无知的学生,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穿过喧闹的餐桌,步入高雅的学堂。
学堂过于高雅、洁净,对于蟾食恐惧可谓一无所知,束手无策。当我多年后有能力离开这个如蟾墓般的灰暗街镇,走向更远、更深的世界时,仍未能摆脱古老文明与家族蟾食的冲突带来的疾病与厌恶。在落雨的季节,蟾时一到,我的皮下、胸口和胃部开始闷疼,一只不安的小动物在横膈膜上跳跃,令我不断打嗝。我去医院拍片,看见一道小小的暗影。医生为我做手术,从食道取出一片暗黄色的旧碎骨。医生想不通是什么骨头。我知道那是什么。它是什么时候卡在那里的?
母亲说,我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出生后不允许她为我哺乳,乳头像是异物,一放进嘴里我就哭,就算将奶水挤出来喂食,我也很快吐出来。那时,奶粉还稀缺,她只能以粥水饲育,粥水缺乏蛋白质,我四肢孱弱,于是她又尝试将蠄蟝肉磨成细密的浆液,兑水冲稀后喂我。一开始我依旧抗拒,慢慢地,便愿意吞咽了,也就活了下来。将陈年碎骨取出后,症状没有完全缓解,我还是会打嗝。落雨天散步,经过公园,我一忍不住打嗝,池塘石阶上的雄蛙也跟着鸣叫,它们是在求偶,我只是不由自主地发出疑惑的声音:呃——呃——
大学期间,有一次去参观原始彩陶展览,其中一个展区所展出的纹饰是一些形态各异的蛙纹。它们四肢匍匐,上下身由近似三角形的图案组成——稳固的、力量的、雄性的生命三角。最独特的是圆状蛙纹,一只雌蛙被众多形如蛙卵的黑点环绕。那些黑点是什么?我问展厅的志愿者。珍珠啊,黑珍珠,志愿者回答。当然,答案不一定是错的,卵不就是黑珍珠吗?后来,我继续游走域外,见过有人手捧蟾或蛙,向圆月祈求,求雨,求子嗣。最终,有一回抵达到广西,在左江花山岩画上,看见上千个橘红色的人像,以蹲立的姿态遍布其上,形如蛙人。蛙是女娲,是母腹,食用蛙肉是否意味着吞食自身,吞食母亲,吞食子嗣?我长久地仰望岩画,空气温热湿重起来,一场漫天的蛙雨仿佛即将降落。我觉得胸闷窒息,跑到冰冷的湖边去洗洗脸。
几位同行的师友听完我的回忆,趁我在湖边歇息,围在一起聊天。他们以为我没听到。我蹲下来,四肢着地,模仿蛙的姿态,从湖边悄悄爬到一丛野树后方躲起来,听他们讨论什么。
——“他为什么不肯喝母乳?”
——“认为那样等同吞食母亲。”
——“但他那时没有自主意识。”
——“蟾蜍也可以是一种母体。女娲。”
——“对。他吞食的是神话。”
——“母体和神话同源,也就有近似的营养结构。”
——“女娲好比外外外祖母……难道残害外祖母,会比残害母亲更容易下手?”
——“人们食用紫河车,到底是在食用自己,还是孩子?”
——“有人想谈谈姬昌被迫吃长子伯邑考的故事吗?”
——“还有希腊神话农神克罗诺斯食子的故事!”
——“等等!你们是说,他父亲想害他?”
——“太可怕了。不如就此打住吧。”
他们的对话发人深省,却又走向歧途。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结束那次考察之旅,向师友一一告别。离开师友后,我没有马上打道回府,独自游荡在山间羁旅。离开不久,我的眉间忽然长了一颗硕大的肿毒,有鸽子蛋那么大。一到傍晚,它就开始胀痛,疼痛压迫眼球后的视神经,疼得我睁不开眼。似是有一根强劲的弹簧将我的眼皮强行合上,让我变成一个瞎子。肿毒刚冒头时,我以为是在壁画附近的岩洞里接触了某种不明元素或昆虫,而真实的原因其实超越单纯的皮炎过敏。
随着疼痛加剧,几乎目不能视,肿处不能碰触,在偏远之地求医成了难事,身边也没有可以联系上的人。我蹲下来调整呼吸节奏,但不管用。一直忍到肿毒泛白,有灌脓迹象时,山间沼泽响起蛙类求偶的低沉回响,作为蠄蟝世家的长子,我很清楚那是蟾蜍的鸣叫。蛙鸣的回响与抽搐的眉间疼痛,具有几近同步的起伏节奏,如一唱一和。被唐三藏念了紧箍咒似的,一只无形的手在挖我的眼珠,抠我的脑子,顿觉天旋地转,难辨方向。
在最后一声蛙鸣结束前,我摸索着,在沼泽软烂潮热的水草中终于捕到一只拳头大小的蟾蜍。一摸到那独特的皮纹,我就知道没抓错。那种冰凉的褶皱,真是令人永生难忘,双手都在颤抖,但真实的疼痛比感官的恶心更致命。恶心有什么关系呢?保命要紧。我按住它鼓胀的身体,手指作钳状,刮它耳后的皮脂腺,直到感觉指间有一阵奇异的湿滑——是毒液,是蟾酥,将其涂在眉间肿毒上。涂上去那刻,头痛得几乎裂开。模糊的视野中,我看见星空倒置,大地悬浮。躺在浅处水草上,一动不动,手里紧抓着蟾蜍,每隔一段时辰就要它施舍我一点珍贵的蟾酥,以毒攻毒。
从地狱般的疼痛噩梦中获救时,我终于看见明亮的天空。我浮在水草上,身上站满了蟾蜍。山穷水尽的境地,它们救了我,但它们的存在是毫无感情的存在,一边抱对,一边用橘黄色的眼珠看着我。这道眉间的肿毒,不是来自现在,是一种被蛙人岩画激起的、来自过去岁月的遗毒发作。蟾酥确实有消肿作用,但当时病急乱投医,以毒攻毒却最终奏效,有多少是基于药理作用,又有多少是因为心理符号的互相对消呢?古老的中国大地撒满符号,它们在幽暗的世界里一物降一物。
然而,蟾毒并未因为被神话释义而彻底从我的体内透析干净。大约四年级上学期,学校内流行水痘。我不知道什么是水痘。同桌的脸上首先长了小红点。我跟他说,他这张脸跟他放在我书包里的蠄蟝很像。“你才是蠄蟝!你怎么知道是我放的?”他不承认。“做过的人才会得到报应。”我回答。他跑去班主任那儿打我小报告,说我给他起外号。班主任来找我,却是来叫我回家。当天下午,同桌是班里第一个回家的,随后同学们也接到通知放假回家,脸上陆续长出小红点。我一家一家地去统计过,长小红点的同学竟然超过半数。我又悲伤,又懊恼:天,有那么多人参与过恶作剧,蠄蟝王后要对他们下诅咒了。
过一段时间,有些同学的小红点变成了白色脓肿。我站在他们家窗外,看到他们关在卧室不能出来。我们隔着窗户做鬼脸。可最后,是我输了,因为他们满脸的痘痘挤在一块的模样,立刻把我吓跑了。没过几天,我又去看同桌。他感觉太痒了,忍不住抓挠脸,脓液流出来,挠出一个个血坑。脓液跟蠄蟝皮肤挤出来的毒汁真像,我想,他们最后都会变成蠄蟝的!虽然我很乐意看到他们变成蠄蟝,无论男的,还是女的,可是又害怕他们一旦变成蠄蟝,以后要来吓我就容易多了,他们爱躲在哪里,就躲在哪里,爱什么时候跳出来吓我都行。我暗自诅咒,如果他们变成蠄蟝,就会马上被抓走,被那些神秘的绿光吸引跑到我母亲的刀下受死。
母亲一直阻止我出门和同学玩,怕我感染水痘,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感染过。再说,所有同学都躲在家里不能出来玩,包括那些与我要好的同学。
那个下午,我百无聊赖,到附近的禅寺去玩。确切说,不是去玩,是母亲没时间给我做饭,要我到禅寺问厨娘讨点斋饭吃。她一心一意地照顾食客的饮食,手边只有蠄蟝肉,要是我愿意吃,她可以花样百出,但偏偏我不吃。本来她可以给我几块钱,去别人家的食肆吃点饭,也许觉得不值得花钱惠顾别人家,最终只打发我去禅寺讨吃的。再后来,我怀疑她有别的目的,这是很后来我才意识到的。
“你家不是开粥档的吗?怎么到寺里来讨吃呢?”做饭的厨娘把一勺毛豆炖豆腐舀到我的碗里,配上大概两碗饭的饭量。
“那粥又不是做给我吃的。”我拿着饭就要走。
“你家白粥不也比这香?”厨娘调侃道,又说,“你到大门的钟那儿坐着吃。吃完,记得把碗拿回来!”
“记得了。”
“你要是再把手伸进井里洗,我就把你扔进去。”
“你敢?观音娘娘看着你。”
厨娘举着勺子跑出来要揍我,我撒腿就跑。她是个体胖的中年妇女,跟其他师傅一起在寺里吃饭。大家一样吃那些没什么油水的饭菜,她却把自己吃得那么胖。从她给其他人舀的饭菜可以看出来,她似乎非常克制,不多给,也不少给,不愿浪费,觉得师傅们最好要节制饮食,吃够就好,不过量。可是每次我来讨吃的,她毫不吝啬,当着其他人的面给我塞上一盘饭菜。其他人见了后还说,她这么做,以后我到寺里来出家,就为了吃她做的饭,认她做娘。他们都知道,我不爱吃母亲做的那些所谓美食。
厨娘乐呵呵地说,她确实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她还没有成家。我才不要当她孩子呢,我小时候从来没有领她的情,因为我觉得她没有一个母亲应有的形象,没有经历“那些夜晚”,过于美好,不太可能在这世上出现。一旦认她做娘,她很难不经历“那些夜晚”,变成一个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把自己训练得冷酷无情的母亲。
禅寺里开满梅花。侧廊,前院,后院,到处都是人高的小树。我端着饭食,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崎岖的小径。水池里的乌龟一动不动,梅花落在它们的背上。在它们背上停歇的还不止梅花,还有梅花之美的对立面。蠄蟝把乌龟当成石头,也蹲在上面一动不动,或者浮在池水里,那淡黄微褐的模样看起来像哪个坏孩子在池里拉的屎。白天它们一声不叫,可是到了夜晚——啊,不知道师傅们怎么睡得着呢?树下有几个网兜,网眼挂着湿青苔,大概到了夜晚,师傅们终于不堪其扰了,大半夜恼而起床,夹手夹脚一起打捞蠄蟝,把它们扔到寺外;可是第二天,水池的石阶下,就漂满了一串串黑珍珠似的透明蛙卵;捞蛙卵,无疑是杀生,只好让它们在那儿漂着;不多久,卵孵化成一群硕大的黄褐色蝌蚪,部分成了乌龟的食粮,活下来的又在酝酿下一场大合唱,噪得连观音娘娘都捂上耳朵,噪得梅花都止不住抖落……
钟亭旁边有一棵松树,树下有一口水井。井水很满,离井口也不过十公分的距离,水面触手可及。大钟背后有一堵白墙,写着一个硕大的“禅”字。学习拼音后,发现在粤语之外原来有那么多同音字。第一次发现“蟾”与“禅”同音,觉得古怪又好奇,同音字之间是否存在释义上的互通呢?禅寺跟蟾蜍又有什么联系?后来发现了更多同音字:蝉,蟾,婵,禅。这四个字无论是普通话还是粤语,读音都一样。“妈,你的名字普通话怎么念?你没改过名吧?”我小学时多次向母亲确认她的名字读法,生怕父亲娶她只是因为她的名字跟家族事业有关,要娶她回来做一位蟾蜍王后。但我猜父亲没有那么聪明。万一真的是这样,母亲名字里带“婵”,我绝不希望别人在“蟾”与“婵”之间找到什么隐秘的联系。嫦娥飞到月宫化作捣药的蟾蜍,蟾蜍又称为月精;婵娟古意为月亮,千里共婵娟;而且,这两个字还存在通假字的关系!真是一个令人害怕的联想。想一下,要是被一个精通古文、怀有恶意的同学盯上了,我们绝对逃不掉被诽谤中伤,他会转动那阴险的小眼睛,在汉字的发音和含义之间踏出一条血路,造谣生事,诋毁我们家名声:他妈的身体是蟾蜍的月宫!她在身上养蟾蜍!他们家的蟾蜍就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啊,谁又愿意费劲去琢磨“蟾”原本的祥瑞寓意?在这世上,它不折不扣是最丑的爬虫,连我也不由忌惮几分!但我的母亲,她原本是我生命里最美的女人,肯定是长年累月宰杀蟾蜍才导致满脸黄褐斑吧。我看见她夜里偷偷涂面霜,涂完后把面霜藏在抽屉最深处,可是根本无济于事。只要不停止这种营生,我们一家三口都会越来越像蟾蜍。
我坐在松树下的石凳上吃饭。松针滴下清冷的露珠,滴在旁边墨绿的井口里,清脆叮咚。不一会儿,米饭也冰冷了。我一边咀嚼生硬的毛豆,抬头看墙上那个“禅”字,移动目光,描绘它的笔画:先从点开始,然后横撇,再竖,再点……描到最后一笔,“十”字中间似乎有一个石洞,将我的目光吸引住。我眯着眼细看:在笔画交叉处,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墙洞,一个拳头那么大,不是完全透光的,有什么东西将它堵住了一半。我放下碗走过去,单着一只眼睛,去看那个洞——有一只橘黄色的眼珠子,在墙洞内三分之二处,与我对视,皱缩而鼓胀的白色腹部一起一伏。我停止咀嚼,浑身僵直,眨了一下眼睛,就在眨眼一刹那,一条湿滑的粉色舌头突然向我的眼球射来。那只丑陋的东西以为我眨动的眼睛是虫子,吐出舌头,击中我的眼球。向后一个趔趄,我倒在井边,捂着眼睛,拿起碗要跑。临走时,我竟还想吃一口饭,可是碗里没有饭,只有一只大蠄蟝,肥肥胖胖,刚好塞满碗底。我手一甩,碗飞出去,碎了。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井水沸腾起来,一边冒泡,一边生烟,咕嘟一声,从井水里冒出一个蛙头,两只小爪子扒着长有青苔的井石。接着,又咕嘟一声,另一只冒了出来,越来越多蠄蟝从井底冒出,肥嘟嘟的身体挤满井口,最后噗一声,全涌出井外,四处跳跃。真是奇景!我靠着松树坐下,仿佛被摄魂。这时从松针滴下来的不再是冰冷的露珠,是一阵蟾雨,用手一摸,不——不是蟾雨,是一串又一串滑溜溜的蛙卵,被人当头浇了一盆浆糊似的。我冲向井边,把头塞进井口想洗掉这令人嫌恶的粘液。然而实在失策,我对身体尺寸失去了应有的把握,把头塞进井后,却拔不出来了,卡在古旧嶙峋的井石之间。头倒悬着,一只眼睛刺痛酸胀,另一只眼睛望着黑暗颤动的水面:群涌而起的蠄蟝正从那不知深浅、不知通向何处的井底冒出来,跳到我脸上,用小爪子勾着我的鼻孔、眼睑、嘴唇,还企图钻进去,以为我的七窍是通向地面的隧道。不能张嘴呼叫,一张嘴,它们就会趁机进入我的身体攻城略地。
直到一只手将我从井口提起来,“真不听教!”我看见厨娘气鼓鼓的脸。她斥责我把井水弄脏了,又说,井水不干净,不能直接喝。看见她,我多么高兴啊!我身上全是苔痕,失去血色,嘴里不断吐涎水——是中毒的症状!我中毒了,快救我!我对着厨娘哀求道。她把我带到茅厕,用肥皂为我洗澡。我瑟缩在角落,只能看到半个世界,受到袭击的那只眼睛前方一片黑暗。渐渐地,另一只眼睛也失去了视力。
厨娘把我带回家,将情况告诉母亲。我也告诉母亲,我发现了蠄蟝巢穴。在井里。那个墙洞,是它们的瞭望塔。我误闯了它们的领地。我看不见母亲的脸。她撑开我的眼皮,往里面滴眼药水,给我的耳朵涂药。她没有骂我。我甚至怀疑,给我涂药的不是母亲。我还说了一句:
“妈,我好像在经历你说的那些夜晚。我朝那个洞一看,夜晚就来了……”
“你看见了什么?感觉怎么样?”母亲用一种陌生的声音问我。
——陌生在于,她从前不会这么问我的意见。
“我看见了……”我回忆道,“粉色的舌头……”
“舌头?”
“对。我看见了,眼睛就痛。”
强烈神秘、不堪入目的生命——如果我当时能使用这样的词,我会这么跟母亲说我看到了什么。但我知道这时最好只提及舌头,就像描述一头花豹,只描述它最明显的生理特征,即是它的斑纹,把真相留在联想的黑暗尽头。
眼睛遭祸后,皮肤也开始沦陷。额头、手臂、肚子表面冒出一颗颗脓肿。医生来看过,说那不是水痘,是过敏炎症,源头不明。母亲想以水痘为由,为我申请一段较长的病假,随后又因为害怕一语成谶,于是改口称我误触了有毒的漆树,浑身长满脓包。我见过同学误触漆树的过敏炎症反应,跟我现在的模样差不多。当时在禅寺背靠的那棵树也许不是松树,而是漆树,病症根本与蠄蟝无关。我不敢照镜子,长满炎症脓肿的皮肤肯定跟蠄蟝一模一样吧!真是报应。
我的病床是一个热带花园,上面爬满又丑又笨的蠄蟝。我的梦,是它们最爱的花园一角,潮湿,阴暗,野草丰盈。这群机会主义者绝不会放弃我梦中的乐土。树根,水池,石阶,蛙鸣声声鸣残雨,分不清是树蛙在鸣,还是蠄蟝在叫。但我想啊,那些低沉一点的叫声,就是它们发出来的。它们的声音在交织,在催眠,催我入睡,催我做那些雨水漫漶的异梦。我很容易就睡着了,白天无事可做,而且在生怪病。我一睡着,残余的天光很快消失了,在梦里也看不见任何光。
父母一离开家门,潜伏的蠄蟝就跳上门口石阶。我听得真切又入神。石阶如一道道山梁,跃过去很容易,但也得费一点力气,先朝高处蹦一下,圆鼓鼓的身体恰好卡在石阶边缘,快掉下去时,用锐利的小爪子勾住石头,爬到下一个平台,这样走几步,停一下,像下一盘象棋,思考棋子的攻守走位。这时另一只蠄蟝已抵达客厅,它是领头的,知道我的房间在哪个方位。后面还有更多蠄蟝,拖家带口从禅寺的水井跳出来,大如拳头,小如绿枣。我的梦,有一种昆虫般的、盲目咸腥的气息,像是晃动的萤火虫,是灯下交尾的飞水蚁,吸引蠄蟝锐利贪婪的目光。要是我能变成一只小虫子,我要飞到蠄蟝眼前,勾引它吐出粉色舌头,将我裹住,吞下肚子。我在它的小肠胃里滚,使劲踢,待腻了,就恢复人形,一下子将它的肚皮涨破。我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还有一双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了猪八戒吃的馒头是白骨精用癞蛤蟆变的。
眼睛恢复部分视力,我看着方形天窗,像一只躺在井底的蠄蟝,幻想跳出去。我是一盏最亮的青灯,即使什么也不干,只要活着,只要燃烧,蠄蟝就会看见我。它们绵绵不绝地从水井爬出来,总有方法翻过高高的禅寺院墙,穿过街道,出现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在那儿等着,等着我见证它们的神秘,它们的无言,它们的神出鬼没之技。只需等着就好了。被墙角挡住去路,蠄蟝会停住脚步,蹲在那儿不动,甚至一待就是几个星期。某个秋天清扫花园墙角,掀开湿漉漉的纸皮,夏天消失的蠄蟝竟然还在那里,身上落满灰尘和绒毛,犹如发霉的土豆。谁能料到它能一动不动地在阴暗处活那么久?我跑去厨房拿铁钳,夹起它甩到墙外。它在炫目的半空中射出一股澄澈的尿液,噗一声,落在别人家草地上。无论将它们从花园驱逐出去多少次,它们始终还会回来。
为了证实自己有招引蠄蟝的能力,一个暴风雨天,我想了一个办法,用竹竿把忘收回来的灯笼捅破。灯笼破了,蜡烛掉了,父亲和灯笼工匠打电话,说明日去订做新灯笼。那天晚上,门外没有亮起的灯笼。我是一个诱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蟾时到来。果然时间一到,啪啪啪,又响起密集无节奏的掌蹼拍打声。它们来了,聚集在门外。但我不会让它们进来。
哇,好多蠄蟝,哪来的?!快抓,快抓!嘘,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你没看到灯笼没亮吗?灯没亮,哪来的蠄蟝,是吧?我在房间听他们说话,想象他们的动作。他们打开笼子,一抓,一扔,一起,一伏。没有灯笼,却仍有蠄蟝送上门,可见因为我,父亲从灯笼诱捕法的限制中解放了出来。他很快意识到,蠄蟝是奔着我来的,要不然,它们也不会麇集在我房门外。他还想以毒攻毒,用蠄蟝毒液治疗我反复发作的肿毒。用蟾酥治疗肿毒被证实是科学,但直接用未经处理的蟾酥原液涂在患处,只是一种有风险的土方法。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对蟾酥原液怀有一种巫术般原始天然的信任,说有人这么试过,治好了无名肿毒。“妈,我不想活活痛死。”我允诺父亲在我身上试验。母亲反对无效。
父亲进来房间。可是,一看见他,我的眼睛痛得更厉害了。他的脸是蠄蟝之王的脸,一条长长的粉色舌头藏在两排布满烟渍的牙齿背后。我大声地哭,不让他涂药。母亲只能亲自上手,尽管她一开始就明确反对这件事。“要不,还是找医生吧?”她坐在床边,握着一只蠄蟝,问父亲。“没事的,人家都试过。”父亲劝道。“那就试试吧。”母亲轻轻挤几下蠄蟝的耳后腺,白色的毒液渗出后,用父亲带来的滴管吸取一滴,挤在肿毒表面,均匀抹开。他们几乎把家里所有蠄蟝都采了一遍蟾酥,才把我全身上下的肿毒涂完。我浑身发热,倦意横生,又焦躁不安。疖子在吸收蟾酥,若我熬过毒素的副作用,到天明,我会变成一只箭毒蛙,一辈子带着剧毒生存下去。
“你是谁?”一个陌生的影子坐在床前。
我可能见到了阎王。
“还痛吗?”他用一根探热针戳一下我的额头。
“痛!”我甩开他的手。
痛是痛,但肿毒没有之前那么胀了,像烂果子那样凹陷扁平下去。炎症在消退。
“你差不多好了。”他又说,“想上学了吗?”
“不想。”
“确实好得差不多了。你们用了什么方法?”
这个人是医生,他无用的诊断给了我及时雨般的安慰。父亲没有露出马脚,说只是煲了一锅凉茶给我喝。虽说好得差不多,看得还不算很真切,我怎么知道医生没有长着一张蛤蟆脸呢?诊断是对已有问题的重复。倒是听得很清晰,屋外食肆、田野和街道上,人们又是一片欢乐的声音,大快朵颐,奔跑,交谈。医生凑到耳边细声说:
“到底是怎么治好的,你心知肚明。有事来找我。”
“我不知道。”
我伸手捏了一下医生的耳后。什么都没有。他不是蠄蟝,治好我的不是他。
当然,我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家庭秘密,一丝一毫都不会。如果我被医生拿来做一个蟾酥治疗成功的案例,挂在诊所墙上,我将永无翻身之日,一辈子当一只箭毒蛙,人们不休不止地捕猎我。
为了检验我的男子气概和身体状况,父亲要我替他去一趟工匠那儿取灯笼。顶着满脸肿毒走到日光下,走到众人之中,跟男子气概有几分关系呢?还没痊愈就外出,只会雪上加霜。我说不愿意去。但父亲坚持要我去。好吧,闷热的春夏,穿上长裤长袖,戴一顶帽子,用围巾裹着脖子,围巾稍微往上提,遮住半张脸,我就这样出门去了。皮肤汗津津的,一颗颗肿毒如泡在酱油里的龙虱,令人痛不欲生,真是要腌死了,恐怕日光一照就会如爆米花似的炸开。我来到灯笼铺外面,但大门紧闭,于是又绕到侧面,在高高的窗前踮起脚,望进去:工匠坐在小凳子上,旁边是一桶油漆,他把刷子往里一蘸,再往宣纸灯笼一涂一抹,没有工艺可言,更别说调和比例。
“喂——”我叫一声。
工匠一个激灵,手中的刷子一抖,油漆溅在他脸上。
“欸!是哪个?!”他扔下刷子,把灯笼踢一边去。定睛一看是我,又嗔怪道:“怎么突然来了?你爸呢?”
“我都看见了。”我说,死死抓着窗棂不让自己掉下去。
“看见什么?你不懂。”工匠把窗帘拉上,悄悄开门叫我进去。他刷漆的那个角落处有不少绿油漆,像一片斑驳的绿血。我家所有的灯笼都是在这里生产出来的。而油漆,不过是从油桶直接取用的,根本没有调和一说。
“你爸怎么不来?”他问。
“他叫我亲自来。反正以后这个家也是我接手。”
“你才几年级?你要是说出去,你家的名声也就臭了。”工匠坐下来,把灯笼捡起,用刷子左右拨几下,刷平几处上色不均的油漆,“你年纪虽小,但家族大事也要懂,不要让它毁在你手上。”
“从来就没有什么蟾绿,对吧?”我问。
“别问我。我只拿钱办事。”工匠很快涂好一个灯笼,递给我,“金钱就是秘密。拿回去吧,继续做你们的生意。”
“要两个,还差一个。我在这儿等你。”
我坐在一旁,把灯笼举起来左看右看,没任何特别之处,只觉得味道刺鼻。父亲的诡计被我识破了,家里的蠄蟝绝非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更加确信的是,我果然才是活体的青灯,一个巨大的诱饵;在没有灯笼的夜里,从禅寺来的蠄蟝确确实实是奔着我来的,它们才是真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我们家赖以维生的肉用蠄蟝,一定来自某个可被找到的地方,所谓蟾绿和蟾时都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而编造的。
黄昏时分,人语渐熄,行脚稀疏,我才走出灯笼铺的屋檐,走到大街上。我把两个灯笼挡在眼前,像个夜行青灯鬼,朝家里走去,一边心虚地想,难道那些人没有一眼就看穿这些劣质的灯笼其实毫无神秘之处可言吗?他们更应该研究一下,在诱捕一事上,为什么我比一只灯笼更有效,我跟蠄蟝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心灵关系?第一个猜想竟是复仇。蠄蟝向父母复仇,报复在他们后代身上。蛇出没的附近必有解药,我被蠄蟝惊吓发作肿毒,必然要在蠄蟝身上取得解药。一物降一物,在物的体内存在一种自我循环的相生相克,如阴阳,如太极。我不过是在禅寺吃饭多了,不时听他们聊天,时而佛,时而道,抓住一些模棱两可的道理。就连厨娘也能说出些深奥玄妙(也可能是凭空捏造、自我附会)的话来。
只要是在禅寺,一切不可解释的东西都能在天人合一与世道轮回夹杂的闲聊里找到指向。一旦心有悲伤,我就想起禅寺,那里是我唯一的退路,因为有厨娘在,她在厨房等着我去吃她做好的饭。可是,又怎么能忘记在墙洞上见到的事呢?但我还没打算主动想起我看见了什么图像,它需要一种恰当而质洁的描述。记忆同时在退潮,回忆时的视线焦点也在后退,退到只能看见那只离我的脸只有几公分的蠄蟝为止,那个视线位置很安全。在那个位置,它只能刚好朝我的眼球吐出一条粉色的舌头。
到家后,我把灯笼挂起来,傍晚还亲自点亮了它,然后回到房间,倒头一躺,两眼一闭,两耳不闻。我本身即是一盏烛火,心中却长夜无明……这盏诱捕蠄蟝的烛火,没烧多久就烧完了。肿毒消退后,皮肤不烫了,只留下一个个圆形瘢痕。我体内的毒火暗弱后,蠄蟝也不来了。我的床和我的梦,这个美丽的热带花园,已经凋零枯萎,转入一个冬天时期。有那么一两天,我们家因为食材短缺只营业到中午就打烊,但没冷清多久,食材又供应上了,食客再次寻味而来。对于我能招来蠄蟝、后来又失去这种神秘能力的事,父亲一直没说什么,或许这本来就不曾发生过。在我痊愈后,青色的灯笼重获诱捕蠄蟝的奇效,每天夜里,父亲和母亲又忙于在灯下抓蠄蟝。我早已知晓灯笼不能诱捕蠄蟝的惊人真相。我决心找到真正的蠄蟝巢穴。禅寺松树下涌出蠄蟝的水井,曾慷慨地向我展示过世界无中生有的奇迹,但又很快闭上了。它本来只有一汪泉水,本来就质洁无暇。
他们要是再生一个孩子,我可能会得到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也可能两个,三个。父亲催母亲催得越急,母亲就越是想把她手里的刀子交给我,让我宰杀蠄蟝。这个家会不会出现一个新生命,取决于我到底有没有继承衣钵的能力,敢不敢下手杀生。我不是没有杀过生,但那并非什么愉悦动人的体验。很久以前,几个同学为了给大家的勇气排名,决定用石头砸小鸡。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巷子觅食,第一个同学自告奋勇拾起石头,非常准确地击中了一只小鸡。小鸡当场晕死过去,别的小鸡也接连倒地。他们把小鸡尸体塞进一个墙洞里,再用石头堵住,隐藏罪证。母鸡羽毛高高耸起,扑棱着翅膀驱赶我们。这时,我被推出去。如果把母鸡杀了,显然我将获得最闪耀的勇气勋章。我没有杀死它,至少没有当场杀死它,我只是朝它的肚子踢了一脚就落荒而逃。一天放学,我看见那只母鸡在草地觅食,身边没有一只小鸡,屁股那儿垂下一根沾满灰尘的烂肠子。它没活多久就死了。我用最缓慢,却最残忍的方式杀了它,意外地在同学中间获得了一些所谓的名声,由此产生的骄傲与自得之意短暂地掩盖了这件事本身给我带来的罪恶感。
那天母亲叫我坐在笼子前,把刀塞我手里,残害母鸡的罪恶感忽如大风拂尘似的完整地展露在我的心头。“我只要你宰一只,一只就好,给你爸看看。”母亲说。我握着刀子,手指发软,说:“只要宰一只,我就不会有弟弟妹妹了吗?”“对的。”母亲说。我也想要一个弟弟妹妹,这样我就不用独自一人了。可是一想起被砸死的小鸡,一想到以后万一弟弟妹妹被别人欺负,母亲奋而反抗却同样遭受厄运,我的心就疼起来。是啊,为了保护他们,为了将未诞生的痛苦扼杀在诞生之前,我只能牺牲一只蠄蟝。母亲叫父亲过来,一起见证我的勇气时刻。我咬着牙,暗示那双手不是自己的,抓住一只蠄蟝,举起刀剁下去。但刀拿反了,剁下去的是刀背——厚钝的刀背将蠄蟝的脖子砸出一道深深的血沟,半个头碎了;眼珠蹦出眼眶,一截粉色的舌头从侧面吐出来;腹部受到挤压后,一串蛙卵从它的大腿间射出。
我呆住了,松开手,刀掉落,刀刃翻转向下,把我的脚趾割伤。我不觉得痛,永远忘不了那股腥臭的气味,忘不了半个头裂开的蠄蟝,身下拖着一串蛙卵,一路爬着,跳着,像一块湿漉漉的烂布在客厅四处挣扎,最后被恼怒的父亲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我的懦弱、迟疑与同情,将那种凌迟般的痛苦从一只母鸡身上延续到一只雌蠄蟝身上。“真没用。你们两个以后就这样相依为命吧。”父亲骂道。“谁没了你不行?走吧,走吧!”母亲嘴硬。“懒得理你。”父亲走出厨房。
母亲抓起我的手,到水龙头下冲洗,一边搓掉我指间的粘液,一边流泪,然后才想起我的脚在流血,跑去找止血贴。她哭到夜晚。无措之时,一张脸浮现我心头,是厨娘的脸。夜色中,我跑去禅寺找她。她在井边的松树下乘凉,望着皎洁的月色喃喃自语。没想到后半夜,这两个女人一起在松树下哭泣,哭一会儿,又哼起山歌,低语倾诉。她们有什么相互慰藉的办法呢?我是不知道的。松枝漏下的月光缓缓移动,照亮禅字上的墙洞,我望着它出神。一只蠄蟝冷不丁地从洞里跳出来晒月光,我立刻捂住眼睛,走到厨娘和母亲之间坐下,依偎着她们。她们一个胖,一个瘦,我想起燕瘦环肥,想起绿肥红瘦,想起天阶夜色凉如水,只觉得美妙,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们哭泣时,我全身皮肤泛起一阵阵本已消失许久的肿痛。
久而久之,父亲再没心思经营粥档了,莫名其妙地喜欢上独自旅行,有时只是在附近镇上溜达,有时出了省,后来甚至听说他出了国。他把老房子和蠄蟝粥档留给了母亲。没有父亲在也没关系,反正母亲一个人就可以撑起一个店。问题是,每次父亲远行后,粥档的食材就断了供应,灯笼不起效了,我也无法招来蠄蟝,然而他一回来,粥档又短暂地开始经营。“原来蠄蟝是奔着爸爸来的啊!”我跟母亲说。母亲点头说:“是啊,他一走,那只蠄蟝乸也走了。”我依然不知道蠄蟝从何而来。他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粥档生意的空白间隙越来越长。后来蠄蟝被列为“三有动物”,捕捉成了违法行为,母亲干脆放弃经营蠄蟝粥,关掉门面。然而,食客永不餍足,乐此不疲地探索冒险的饮食,蠄蟝粥从镇上消失后,河豚随后在他们中间风靡起来。白汁河豚,干烧河豚等等,又调动了他们的口腹。凭借多年处理蠄蟝的手艺,母亲向内行人学习处理河豚,后来与人合作,重新打开门店,做起河豚生意。
可以说,毒这种东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家。
我身体里的蟾毒同样没有被清除干净。每到潮湿的雨天,有时哪怕只是听见蛙声,或者想起久未见面的父亲,肿毒消退后留下的瘢痕就会隐隐作疼,如蛙跳似的微微抽搐,却无处可挠,仿佛千百只蠄蟝蝌蚪在皮下游动,张开椭圆带齿的小嘴,啃食我的血肉。仔细回想,肿毒疼痛的第一次复发,是在第一次宰杀蠄蟝失败的那天晚上。痼疾般的思想与记忆,是引起神经疼痛的永久性过敏原。
我经常想,父亲和母亲也许已经离婚,只是从未告知我。他们一定认为我年纪尚小,等我再长大些,才有能力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河豚生意最兴旺的时期,母亲无暇照顾我,对我的顽疾也束手无策。她再次想到厨娘。厨娘几番犹豫后,决定瞒着禅寺来档口帮忙,方便照顾我。母亲对此感激不尽,要我认厨娘做干娘,我没有在口头答应,心里却像有了两位母亲。我问过厨娘,一边照顾师傅们的素食生活,一边来粥档做荤食,对佛祖是否不敬?厨娘摇摇头,回答说,只要活着,无论素食或是荤食,都是为了活着,人不活,佛不在。她希望我活着,活下去。尽管这么说,处理粥档食材时,她一定会戴上手套,以免接触血污,绝不会用沾染过膻腥的十指触碰供给禅寺的食物,仍怀着一种良心与戒律。
一个梅雨天,疼痛又发作,这次似乎到了不能活的地步,我想抄起小刀,把肿毒瘢痕一个个剜下来,看看底下住着什么危险的小怪物。痛到眼冒金星,看见蠄蟝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齐声鸣叫,满屋子都是跃动的身影。厨娘进来房间,把我拉到花园里,要我蹲在树下,跟着她的节奏呼吸,“来,看着我。像我这样,呼——哈——呼——哈——”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情练习瑜伽呢?我一蹲下就痛到抽搐。母亲在档口外招呼客人,对后花园里的痛苦充耳不闻,无能为力。厨娘似乎是我们唯一的救星了。她一次次将我拽起来,要我蹲好了,末了还在我耳边说:“听我讲,这可是一种武林秘笈啊,你不想学吗?”当时我对武侠片充满了激情幻想,剧里的武林中人每次受伤中毒后,总会盘腿坐在山洞里运气疗伤。听厨娘这么一说,我心中那份行走江湖的情怀,竟然盖过了强烈的幻痛,在一种不真实的身体调度中,听从厨娘的命令做动作:先缓缓下蹲,两足分开,两膝微屈,略宽于双肩;双手置于小腹前,自然下垂,十指张开不抓握;头正,身直,稳住身体,放松呼吸,仰望天空。这无名的疼痛根本不受意志控制,别说行如风,坐如松,连有节奏地呼吸对我而言都是折磨呢,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撕裂肌肉。我一蹲,就痛到侧倒在地。
厨娘死死抠住我的双肩,把我按在原地,要我看着树顶,看着天空。她还在一边念叨什么,念的也许是诗,但听起来含糊不清,不像汉字发音。我问她念的是什么,她说不知道,只是传下来的某种口诀,只能发出一个大概的音调,当然也无法写下来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跟着念,坚持下去,疼痛渐渐消弭,燥热随之褪去,一道气从脚底上升至我的头顶,灵魂在四分五裂后缓缓凝聚。
每次冒出疼痛发作的势头,我就跑到花园,在树下蹲着。特别是夜里,望着皎洁的月色,我感到身心尽归寂静。明明没有青灯,花园里的蠄蟝有时还会聚集在我身边。它们只是蹲在那里,没有打扰我,那种天然的蹲姿跟厨娘教给我的动作多相似啊!我家不仅有蛤蟆粥,还有蛤蟆功呢。
从广西看岩画回来后,一位师友给我找来一份图谱,说可能对我有帮助,上面有一段谱文。厨娘口中含糊不清的字词,这时一个个变得笔画清晰起来,获得确凿的音调:“月魄寒辉凝太空,蟾禅何故碍蜻蜓。绿波孕育藏真体,分洪谁晓潜阳生。元撑妙谛存大法,九五龙腾显元功。七七密意纯阳体,尽在朦胧寂静中。”这是武当太乙《蟾月图》的修真口诀,应该是一种气功,又名修蟾光,据传这种气功还有止痛消肿的功效。修蟾光,即练形,练的是蟾蜍的形态,吸收的是月魂寒精。
《蟾月图》里有八只形态各异的蟾:蹲、躺、跃……在它们上方,一位道人凌驾云端,神游物外。我想,也许厨娘也曾在道观做过饭,才从道士那儿学来这么一段气功吧?当我看到口诀中还有“蟾禅”一词时,顿觉惊喜,打趣想道:太乙真人是不是也曾向佛祖请教过人生真谛呢?是了,即使厨娘从来没有离开过禅寺,也没关系,只要在禅寺,佛也好,道也好,两者就像从天而降的雨水落在井里,与地下泉水汇合一样,最终在禅寺融为一体,在厨娘宽厚的心灵里聚成一眼新泉,向我汩汩涌出。
我像学习广播体操一样学习那套蟾姿。在我的疼痛越来越少发作后,厨娘离开档口,又回到禅寺给师傅们全职做饭。厨娘很可能也不知道,她教给我的那套动作到底源出何处。至于“蟾姿”,也只是我捏造的一个词,与父亲捏造的“蟾绿”和“蟾时”一样,是我们父子共有的人生遐思。
离家四五年后,父亲终于回来。他不是以父亲的身份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位妇人,拥簇在他们身边的还有三个孩子。听到有人找,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出来接待。双方面对面坐着。得知家里不做蠄蟝粥的营生后,父亲先露出一丝讶异,很快又垂下眼,点点头:“蠄蟝粥确实不如蟾酥赚钱。”也是在这场交谈中,我才终于明白当年家里那些蠄蟝从何而来。妇人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第一年生了一个孩子,第三年又生了一对双胞胎。这位后来成为父亲第二任妻子的妇人,是当年为数不多率先养殖蟾蜍、提取蟾酥药材的个体户之一,她与我们家——具体是跟父亲私下达成独家协议,只为我们粥档供应蟾蜍活体。为了掩饰蟾蜍的独家来源,制造口碑神话,父亲捏造了一套不外传的神秘诱捕法。对此,母亲当然是知情的。
只是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份独家协议实在令人匪夷所思。第一,只供应一家粥档,肯定不如广开铺货渠道的收益可观;第二,将提取蟾酥用的活体蟾蜍,供给粥档吃,更是亏大本。我纳闷着,盯着父亲的脸,又看看妇人的脸,这么一来二去,禅寺墙上的黑洞突然在我眼前敞开了,回忆里的视线焦点向后推进——我再次看见,看见墙洞后,有一个院子,一株梅花树下,一男一女紧紧相拥,脸贴在一起,两条粉色的舌头像蜗牛伸出的柔软触角那样,缠在一起……就在那时,墙洞里的蠄蟝朝我的眼球吐出一条舌头,我就此患上反复发作的无名肿毒。那么,母亲对此知情吗?她偏偏在那天叫我去禅寺讨吃的。
母亲从厨房出来太匆忙,完全没料到来者何人,手里还握着那把使用多年的小刀。交谈之间,我看见她的手在颤抖,抖得越来越厉害。这几年,父亲有想起我吗?我想出去见见陌生的父亲,或者阻止母亲接下来的某种行动,可是,我全身又痛了起来。我缓缓穿过厨房,来到后花园,蹲在树下——我种了一棵跟禅寺里一样的小松树——一边念诵厨娘教给我的口诀,一呼,一吸,万物归一。没错,我已是一只蟾蜍,姓我,名蟾;我蟾慈悲,我厌恶自己,又靠自己活下去;我瞪着眼睛,对人间毫无感情,元神归位,一切尽在朦胧寂静中。头上那片美丽无言的碧海青天,才是引诱我扑火趋光的青灯。当我鬼使神差地模仿蟾蜍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从身后某处,曲曲折折地传来一阵阵桌椅推拉声——杯盏碎裂声——男人、女人、孩子的尖锐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