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不暗 | 李娟:到处都是标准答案,我游牧于心灵
2011年,在乌鲁木齐,面对着内地采风团,当时已经声名鹊起的作家刘亮程说:我们新疆出了个李娟。
不过,我们身在乌鲁木齐,依然觉得阿勒泰是个遥远的概念。即使在地图上,阿勒泰也有一段距离。
也就是在那之后没多久,作家李娟出版了她最重要的作品——《冬牧场》。
一
十多年后,我重读《冬牧场》,依然被里面的场景触动,那是地球上最后的游牧民族在冬天的转场。2021年,李娟和哈佛的王德威教授做线上分享,李娟说,我把《冬牧场》的居麻一家弄丢了,失联了,据说他们家人都在城里找到工作了,不再游牧。
李娟的作品在热爱文学的群体里,已经流传甚久。但这一次的爆红,是之前无法比拟的。爱奇艺制作的8集迷你剧《我的阿勒泰》带来的观影风暴,从00后刮向了70后。这次刮得最猛的不是阿勒泰草原上的风暴,而是小迷妹的弹幕风暴。
那不是一部能打动和治愈我的电视剧,但我理解它为何能打动那么多年轻人。当年我也被弯弓射大雕的白衣男子所吸引,只是今天的射箭男子在更美的阿勒泰草原上,额尔齐斯河旁。
一代人都有一代人的郭靖黄蓉,“纯爱”、“在一起”,这些万蛋齐发的场景,寄托着无数美好的心灵,时代在无情变迁,人性恒久如故。巴太李文秀的爱情故事,像喀纳斯的湖水一般蔚蓝纯粹,俊男美女相遇于远离都市文明的草原,游牧民族的原始野性,与纤弱柔美的碰撞,触动了多少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幻想爱情的年轻男女。眼泪与尖叫齐飞,豆瓣的评分扶摇直上。扮演巴太的于适,是新一代少女偶像,弹幕里的老公声此起彼伏,口水快汇聚成喀纳斯的湖。
李娟的阿勒泰,将成为萧红的呼兰河、莫言的高密乡后,新的文学地标。据最近的报道,阿勒泰周边的酒店已经被粉丝们订满,他们也开始了转场。
二
那同样不是一部李娟的电视剧,而是导演滕丛丛的。李娟在接受采访时说,翻译和改编其实是别人的作品了。但十几年前的作品,为何在当下突然走红了,作家韩松落说,《我的阿勒泰》里的情绪暗合了今天年轻人的大众心理。
产能过剩的年代里,情绪价值是最大的销售力。文艺青年在《我的阿勒泰》里看到诗和远方,少男少女看到了纯爱,职场人士看到了躺平,保守人士看到传统的陷落,女性主义看到了性别歧视,反都市者看到了远走高飞。
但是,我唯独没看到李娟。
文学改编电视剧,商业化是必要的妥协。直到播出后的访谈,拒绝被标签化的李娟,在剧本定型的时候,其实她的作品已被打上了诸多标签:哈萨克父子传统和现代的冲突,李文秀祖孙三代的时代地域特征,逃离都市的符号意义,伍尔夫的女性主义象征,盗挖虫草和草原保护之间的冲突,游牧民族和定居文明的冲突。
在一部8集的电视剧里,制作者从各个层面对李娟的作品做了加法,导演把一部迷你剧做成了不同层次的树洞,以供各类观众找到合适的入口倾泻自己的情绪。
李娟说,世界从两边打开。这次打开的是大众的。虽然名字是李娟的《我的阿勒泰》,但内核却是他人的。
因缘和合,多半是误打误撞。世界从误解开始,经典从误读出发。但15年前的李娟,跟今天的年轻人是不是有心灵巧合的地方?上周听到一个95后的女生,她说,城市里的人生是在钢筋丛林里觅得一块有阳光的缝隙,游戏里充满自由精神,她把自己的品牌命名为游隙。这种生活态度,像孤独的存在者,也像茫茫白雪世界里的李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道光,那片林中空地。
三
李娟说,她是个没有故乡感的人,四川作为故乡,是奶奶和母亲口里不断传诵得到强化的。在阿勒泰,她家是唯二的汉族家庭;在冬牧场,她是唯一的汉人。长久困窘的生活,让她形成了讨好型的人格(在近些年的访谈里看不出痕迹)。李娟是个不擅长社交的人,即使是现在,她出现在镜头里依然是慌张的,局促的,时而伴随着掩饰尴尬的咯咯笑声。
她是这大地上的异乡人。少女时代的退学,成年时候的固定工作,牧区里的小卖部,春冬牧场的转场,李娟不管在哪个生活场景里,都像个局外人。阿勒泰的牛羊四季转场,汉人李娟在命运里也不断转场。直到中年,她还在奔波转场,把家从最西北的阿勒泰搬到了最南边的海南。李娟说,在海南,我也住在偏远的地方。
她说自己不是一个纯真的人。一个作家,是把复杂的思想和生活拆解出来,怎么会纯真,她说,那些看似简单的句子,那些能燃烧他人心灵的句子,都是痛苦思索、不断修改打磨出来的。
她成名了,也从不掩饰自己。很多出名的人,会不断修饰自己的过去。李娟很坦然自己的过去。“我是为了1万块钱去冬牧场的,我很穷,需要钱”,李娟或许不纯真,但她质朴,她不会为世俗规则所困。这也许是她不走寻常路的重要原因,为90元阅卷费而退学,厌倦了朝9晚5辞去了公职,从小立志以写作为生,因为爱情而飞奔南方工作;别人是为了生活寻找爱情,她是为了爱情练习生活。
没有哪一件事是寻常人能做得出来的,但在李娟那里,似乎是不需要痛苦地决断,她有天生的直觉驱动着,在别人那里是痛苦的抉择,在她那是直勾勾的生活。
她坦诚自己的懦弱,在接近生存极限的冬牧场,她孤独,寂寞,也害怕,但从不抱怨。她清楚自己外人的边界,但随时在融入,居麻,加玛,嫂子,胡尔马西,李娟都能找到很好的相处模式。
而李娟的独特就在于,她能在文学的世界里找到自身的位置,抽离出空间,让读者进入,用自己奇特的直观的生命体验,提纯出可共情的人性,千里之外的人,跟遥远的阿勒泰的角落,能产生生命的共振。李娟的文字,总是在不动声色地记录、呈现,她不管在记录自然,还是描述人物,最后总回归到自身,世界和我的关系,他人和我的关系,在大家沉浸于这样的场景时,她会来一句照亮大脑的句子,比如“越是向大处摸索,却越是总为细小之物跌倒”。
所以,她说自己的散文不是随笔,不是简单的生活感悟,她也不太喜欢非虚构把她的作品定义,她说,是非虚构的小说。
没有经历过孤独的童年,困窘的少年,会误以为李娟的人生经历是诗性的。而在她的作品里,诗和远方是虚幻的。只有真切的贫穷、不甘,义无反顾地去生活,去爱,去受伤。
四
我们朋友们打趣说,去爱,是三毛;去生活,是路遥;去受伤,那才是李娟。大地上的异乡人,不管是阿勒泰的角落,还是海南的偏远村庄,冲突和格格不入是如影随形的,网友们有猜测李娟是阿斯伯格人格,这能解释她出现在公众面前总是慌张的,不安的神情,但在文字里,她却有天赋般的锐利和敏感。
很多人,包括北师大的文学教授,给李娟打上女性主义的标签,但她早期以来的很多作品,并没有女性主义常见的性别对立,男女冲突,父亲在她的作品里长期缺席,李娟的世界更多是人生活的世界,少有男女斗争的痕迹。她也极少去追寻意义和价值。在春牧场和冬牧场,只有羊粪和天空的茫茫世界里,游牧民族最后的倔强,在李娟的笔下,并不忧伤,也不迷茫,但人和自然相处的艰辛,转场的繁琐,细节里处处扎心。
李娟也不喜欢别人拿沈从文来形容她,被问烦的时候,她说,我讨厌沈从文。嗯,这就是李娟。她说为自己生活,为自己写作,从来不顾及别人的眼色。拿萧红、三毛,乃至瓦尔登湖的梭罗作为标签类比她,同样地,会让她鄙夷。
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作家,怎么会有边民意识呢。评论家们总是要用框架去定义。李娟总讲一个段子,书里还有访谈里都说过,一个哈萨克族的人从北京回来,别人问他北京怎么样,他说,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偏远了。
李娟的母亲也很自我。文字里的母亲远比电视剧里的更放飞。母亲为了给她取名,翻破了字典,找到了她认为与众不同的名字,娟。之后的李娟跟全国24万人共享一个名字。
她跟母亲的关系,像可交流心事的朋友,像互相揣摩对方的对手,感情上没有像奶奶一样依赖,但生活上却离不开她,经济上的不能独立长期困扰着她的人生。
但母亲跟李娟有个相似的地方,不过标准答案的生活。
从牧区的裁缝到小卖部,生活困苦,但精神自由,灵魂放飞。
成名之后的李娟,对于自己的作品被放进高考感到不解,她对高中生表示抱歉,说答案连自己都看不明白,早知道把文章写得简单点。这是李娟独特的风景,阿勒泰和她互相成就,不追求标准答案,不迁就世俗社会的规则,我行我素,按照内心的指引去生活。那些热爱李娟的人,也都是一颗颗自由的心灵,只是她们所受到的羁绊、精神枷锁多于李娟。
五
奴隶最渴望自由。
现代人被有形的、无形的各种枷锁所束缚。在2024年的春夏之交,大江南北的男男女女们突然向往起遥远的阿勒泰,虽然电视剧红得猝不及防,但还是能琢磨出门道来。常态化的社会,人们开始放慢脚步,卷是卷不动了,年轻人可以躺平,中年人只剩下煎熬,房子票子儿子,没一个省心的。有个段子说,满街都是朝气蓬勃的老年人,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和生不如死的中年人。
但太多人误读了李娟。她不是个反都市文明的人,更不是游牧文化的捍卫者。即使在渺无人烟的世界里,她搭天线,看电视,试图用手机与外界沟通。在游牧和定居的立场上,她是游移的:“定居是好的,但哈萨克就完了”。她认为,人类贪婪的心灵让自然和人类之间的平衡失控了。
李娟说,她并不迷恋阿勒泰,就像她不迷恋爱情一样,如果多找几个男朋友,可以帮她扫雪。
她决绝地说,她不会再去记录游牧民族转场的生活,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她没有乡愁,除了被童年食物所捆绑的胃。她不会在阿勒泰生活,除了看望母亲。
对于死亡,她则像个哲人,她说人类的死亡,是献给蓝色星球最美好的礼物。
对于内地汉人来说,新疆神秘而遥远。李娟的文字,属于神秘的一部分。而那种辽阔的、寂寥的世界,对于深陷人堆的都市人群又充满着致命吸引力。喀什和伊犁,都充满着异域风情。当年在新疆,朋友说段子,中午去附近吃午饭,没想到车开出去300公里。新疆的附近,对内地人来说,是一场远行。
许多年来,身边的有些朋友把阅读李娟作为心灵的修行。她的文字确实有疗愈的作用,不管是在人群中的孤独,还是独处时的寂寥,总能从李娟的文字获得慰藉:人之所以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的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另一部分人却共情于她的无知和无能:我酝酿出一份巨大的悲哀,却流不出几行眼泪。我全然袒露自己的软弱,捶胸顿足,小丑般无理取闹。可万物充耳不闻。
世界从两边打开。一边是追逐不到的希望,一边是人生必然的迷途。
李娟试图为人类打开纯粹美好的窗口:眼下世界里,青草顶天而生,爬虫昼追日,夜逐月。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