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佛大學尋找孔飛力
2012年8月,孔飛力在公寓閱讀記者所寫的這篇報道和訪談。
編者註:2012年5月,《叫魂》在中國再版。2012年6月,記者在麻省貝德福德小鎮採訪孔飛力教授。此篇訪談放在《波士頓書評》樣刊中,有讀者來信詢問此訪談,特在網站刊出。訪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記者手記《在哈佛大學尋找孔飛力》,另一部分為訪談《孔飛力,我不相信有完美民主》。
孔飛力訪談:我不相信有完美民主
作者: [美] 孔飞力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上海三联书店 副标题: 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原作名: Soulstealers: 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 译者: 陈兼 / 刘昶 出版年: 2012-5 页数: 368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編者註:2012年5月,《叫魂》在中國再版。記者在麻省貝德福德小鎮採訪孔飛力教授。此篇訪談放在《波士頓書評》樣刊中,有讀者來信詢問此訪談,特在網站刊出。訪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記者手記《在哈佛大學尋找孔飛力》,另一部分為訪談《孔飛力,我不相信有完美民主》。
當溫文儒雅,一頭銀發的孔飛力(Philip A. Kuhn)教授拄著拐杖打開貝德福德小鎮附近一座老年公寓的大門時,我有種不真實的混沌感:我見到孔飛力了!?
不久前《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中文版再版,讓我有了采訪孔飛力的理由。於是,立即寫郵件毛遂自薦,希望能在一周後采訪他。我對孔飛力的所有認識都來自早年在復旦大學旁慶雲書店淘到的那本《叫魂》。
接下來的一周,我一邊等待回信,一邊重讀《叫魂》以及相關資料寫采訪提綱,並請國內兩位歷史系老師幫忙完善提綱。但遲遲沒有收到孔飛力的任何回復。我甚至試圖聯系孔飛力的最後一位博士生,但他的Email似乎也已失效。
不久,朋友的朋友轉來回復:「孔飛力最近身體很不好。而且去年他搬去老年公寓居住,很少出來。」
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看1977年9月19日,孔飛力的老師、史華慈教授給哈佛大學文理學院院長亨利·羅索夫斯基 (Henry Rosovsky) 寫的一封推薦信:
「如果以我個人的傾向來界定孔飛力教授,我認為他的研究是精當的,因為雖則如此,他的研究領域決不是狹窄的。他的第一本書(《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就奠定其在19世紀中國地方政治和社會史研究領域的先驅地位,目前他又企圖把研究領域拓展到20世紀。正巧研究生們對當前許多對於中國社會和政治的大規模全球性的一般性泛泛而談深為不滿,他們渴望研究區域的、地方的、鄉村的歷史。當然我極力推薦孔飛力還不僅僅是基於他的研究領域比較『時髦』,更是由於他的作品顯示出他的驚人的博學,一種對於理論和比較方法的深切的關註,以及優秀的智力精確性。通過某種非同尋常的方法,孔飛力將歷史學這種方式與對人類意識生活和知識分子歷史運動的深層關註結合起來……孔飛力教授目前正指導著一項研究中國20世紀地方政治史的計劃。孔飛力的學生都愛戴他,他在芝加哥大學表現出了特別出色的教學和行政管理的才能。我堅信孔飛力教授必將卓越地保持哈佛近代中國史研究的領先地位。」
這封信編號為「ACC#14133,BOX16」,至今保留在哈佛檔案館。也正是因為這封推薦信,1978年秋,在芝加哥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工作15年之久的45歲的孔飛力重新回到了哈佛大學。這一次,他接替老師費正清擔任希根森(Francis Lee Higginson)歷史教授。也正是在這一年,孔飛力加入了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國史》第10卷《劍橋中國晚清史》(1800年~1911年)的撰寫。1980年~1986年,孔飛力擔任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在學術界,他被認為是美國第二代漢學研究的領軍人物之一,一些學者甚至認為他就是費正清的接班人。比孔飛力小一歲但早5年入費正清、史華慈門下的師兄保羅·柯文,在其1984年出版的著作《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中,對孔飛力的評價幾乎與他們的老師史華慈一樣。在他看來,孔飛力1970年出版的《中華帝國晚期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年的軍事化與社會結構》,幾乎體現了當時美國史學新思潮新取向的所有特點:「標誌著美國的中國史研究的一項重要突破」。與費正清、列文森等第一代中國學研究者「西方沖擊—中國回應」模式不同,以孔飛力為代表的第二代研究者「轉向一種更加真正以對方為中心的史學,一種植根在中國的而不是西方的歷史經驗之中的史學」。也正是在1984年,51歲的孔飛力再次來北京時,發現了乾隆時期「叫魂」案的資料。1990年《叫魂》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當年即獲得「列文森中國研究最佳著作獎」。
我一方面繼續請朋友幫忙找孔飛力的學生或朋友;另一方面,我徑直去哈佛打聽孔飛力的其他聯系方式。同時,我發郵件給曾在波士頓做訪問學者的國內朋友,是否有可能幫忙聯系孔飛力……各種尋找的結果只增添了孔飛力的神秘。
半個月後,我再次向朋友發出求助郵件。當天晚上,我收到國內朋友轉發的回復,信裏說:「孔飛力是一位非常低調的人,每次來波士頓,我都是通過郵件聯系,然後在辦公室與他見面。實際上,我並沒有他的電話。」我再三對照這位教授給我的孔飛力的郵件地址,對照最初朋友給我的、我自己在哈佛歷史系網頁上查到的、在歷史系問到的郵件地址……結果,全一樣!對孔飛力回信漫無目的的等待讓人絕望,我只得繼續翻看故紙堆,期望能找到其他的線索。
幸好,孔飛力既非是那種著作等身的「大學問家」,也非那種「出口成章」的「公共知識分子」。近50年的學術生涯只寫了4本書,《中華帝國晚期叛亂及其敵人》和《叫魂》已出簡體中文字版。還有一本是2002年史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這本關於近代中國政治思想變遷的小書,是其1994年在法蘭西學院講學時的四篇講義的結集。書的扉頁上寫著「紀念本傑明·史華慈」。最後一本則是2009年出版的《他者的中國人:現代社會移民》,這是他1990年代中期後對海外華人移民研究的文集。
在涵蓋了1000多種學術期刊、超過100萬圖像、書信以及其他資源的學術資料庫JSTOR中,輸入關鍵詞「Philip Kuhn」,檢索結果是71個條目,其中4篇為學術文章,分別發表於1967年、1977年、1984年、1995年,依次為《太平叛亂時期的團練地方防禦系統》(《哈佛亞洲研究雜誌》)、《太平理想的起源:中國叛亂的跨文化考察》(《社會與歷史的比較研究》)、《區域研究與原則》(美國藝術與科學學會公報)、《中國現代國家的觀念》(《哈佛亞洲研究》)。此外,一篇是他紀念1999年11月去世的史華慈教授的文章,20篇為他撰寫的評論,30篇是其他人撰寫的關於「Philip Kuhn」的評論,其餘16條與「Philip Kuhn」沒有太大關系,只是文章中提及這個名字。在《紐約書評》網站內搜索時,只有1991年5月魏斐德的一篇為《叫魂》所寫的書評「古老中國的巫術」(That Old Chinese Black Magic)。除了3個百科上的簡單介紹外,我還找到的是1989年12月19日《紐約時報》上刊登的一則孔飛力母親的訃告。從這條訃告我得知,孔飛力的母親原來不僅是一位作家,也是1920年代《紐約客》雜誌和《現代歷史》雜誌的編輯。1931年,她與孔飛力的父親結婚,他的父親當時是《紐約時報》倫敦站的總編輯。1933年9月9日,孔飛力生於倫敦。
資料中的孔飛力越發豐滿,現實中的孔飛力越發遙遠。
又過了半個月,朋友轉來另一位教授的遲遲回信。這位教授最近正忙著從波士頓搬家去加州。他說自己「至少有一年沒有見到孔飛力」,而且他也「曾聯繫過孔飛力,但沒能聯繫上」。稍感安慰的是他有孔飛力最後一位博士生的郵件地址。再寫信詢問博士,很快收到他的回復,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我依然不甘心,決定再次去哈佛校園碰碰運氣。這次,歷史系二樓辦公室一位和藹的女士耐心聽完了我的講述,然後拿出校園黃頁,打了兩個電話,對我說:「我建議你給他寫信,我給你他的辦公室地址。」說完,在一張便箋紙上給我寫了幾個字。當天下午,我拿著小紙條在哈佛校園裏轉了兩大圈,卻沒有找到孔飛力的辦公室。
6月2日,我一邊看著資料,一邊給孔飛力寫信,將自己的尋訪過程以及採訪目的訴說了一番。6月3日星期天,在教堂做完禮拜後,我央哈佛大學另一位朋友做嚮導,與我一同尋找。
幾天後,我再次請哈佛的朋友做向導。這次,我們沿著校園主幹道Kirkland一路找尋,一條隱蔽的小路出現在眼前。原來孔飛力辦公室所在的東亞系在私人住宅區內。從外面看,它是一棟民居。明知在這裏能聯繫上孔飛力的希望渺小,但我依然欣喜。第二天一早,我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給孔飛力寫郵件。
距離最初的尋找,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奇跡總是在意想不到時出現。第二天下午,突然發現郵箱中有一封回復,顯示發信人為「Kuhn」。郵件中,孔飛力解釋,自己這段時間一直病著,無法看郵件,也無法出門。他對《叫魂》的再版一無所知,但表示現在隨時可以接受採訪。同時給了我他的地址。目前孔飛力住在距離波士頓15英里(24公里)的貝德福德小鎮。郵件中,孔飛力向我保證,「即便你已經回中國,我保證我們也能把採訪完成。」這句話讓我覺得一個月的辛苦找尋已經得到了所有回報!
給孔飛力回信約下採訪時間。一周後,我見到了真實的他。
採訪在孔飛力的小公寓裏進行了整整三個半小時。已近耄耋之年的孔飛力雖然說話緩慢,思維卻非常清楚活躍,且幽默風趣、直爽痛快。對當下政治時事,尤其是美國與中國的時事異常關心。公寓裏散落的書,也多與其歷史研究和中國有關,在其客廳的小書架上,還有一本《現代漢語詞典》。在客廳沙發後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精美的巴斯海峽地圖,「那是塔斯馬尼亞島,漂亮嗎?」孔飛力問。邊上則是一幅澳洲中國農場的畫像。1990年代中期之後,孔飛力的學術興趣轉向海外華人移民,而這正顯示了他晚年的學術興趣。作為一位美國知識分子,他對美國的批評異常激烈, 時不時「damn it」一下,甚至一次動用了「bull-shit」。對中國的態度,一如其對中國歷史研究的態度,認為始終需要尊重中國獨特的傳統,雖然一些問題確實讓人義憤。在小客廳的正前方,掛著一個大玻璃框,裏面夾著的是2008年11月5日的《紐約時報》的頭版,那一天,奧巴馬擊敗共和黨候選人約翰·麥凱恩當選美國第44任總統。封面報導正是《奧巴馬:掃除種族障礙的決定性勝利》(OBAMA: racial barrier falls in decisive victory),配有奧巴馬一家四口的照片。采訪結束之時,我問孔飛力:「為什麽掛這張報紙在這兒?」孔飛力笑答:「我喜歡他。」
採訪結束後的幾天,我一直在整理錄音寫稿。隨著稿子漸漸成文,起初的成就感漸漸變成挫敗感。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次辛苦認真成功的采訪,也是糟糕失敗無知的採訪。稍不留神,孔飛力便消失在歷史深處,無處找尋……
最後一次採訪孔飛力
編者註:2016年2月15日,孔飛力去世。自由撰稿人羅四鸰回憶了四年前最後一次採訪孔飛力的經過。原文發在《端傳媒》。 2012年8月,孔飛力在公寓讀發表在《經濟觀察報》上的羅四鸰對他的採訪。 2012年6月3日下午,我再次去哈佛校园,打算做最后的努力,去孔飞力办公室留一封信。自此,我寻找孔飞力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了。 2012年4月,《叫魂》在国内出版,国内一家媒体邀请我给孔飞力做一个采访,我便开始了寻找孔飞力的过程。然而,动用了国内国外的许多老师同学和朋友,都无法找到孔飞力,发去的邮件杳无音讯,得到的一些零星消息是孔飞力已搬去一家老年公寓居住,不见外人,甚至他自己的学生也难以和他见面。
孔飛力訪談:我不相信有完美民主
作者: [美] 孔飞力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上海三联书店 副标题: 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原作名: Soulstealers: 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 译者: 陈兼 / 刘昶 出版年: 2012-5 页数: 368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編者註:2012年5月,《叫魂》在中國再版。記者在麻省貝德福德小鎮採訪孔飛力教授。此篇訪談放在《波士頓書評》樣刊中,有讀者來信詢問此訪談,特在網站刊出。訪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記者手記《在哈佛大學尋找孔飛力》,另一部分為訪談《孔飛力,我不相信有完美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