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胡兰成不懂物理学,借用汤川“素粒子”的概念来澄明自己的观点当然是有偏颇的,但是这一段他竟是要和汤川争胜,仿佛是庄子与惠子在濠梁之上要争一个对错一样,且庄子惠子鱼之乐的故事,也恰好是胡兰成念兹在兹,汤川在物理中反复提及的。他们的境遇如此不同,然而回到各自创造力的起点,又好像孪生兄弟一般。本文付潤石專欄最新文章。
昭和九年,即1934年,物理学家汤川秀树提出了介子场理论,其时他寄居在大阪的汤川家。后来他回忆这个阶段的努力,写到:
从昭和七年秋到九年秋,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两年。然而,我正在经受磨难的这一事实却使我感到满意,我觉得像一个背负重荷的旅人在拼命爬坡。
汤川秀树因为他的这个理论获得了日本的第一个诺贝尔奖。站在粒子物理的角度,我们可以认识到汤川当时的工作是多么重要:现在的粒子标准模型中含有Hadron(强子)、Meson(介子)和Lepton(轻子)这三大类,包含夸克、电子、μ子、π子在内的数百种粒子,然而,当时人们仅知的粒子是电子、中子和质子,其中中子还是汤川秀树开始研究介子场理论的同一年,即1932年才被发现的。汤川类比电磁场中的光子概念,提出了强相互作用是一类介子传播的,也就是说,用一类具体的粒子来描述抽象传播的力,并且引入了介子场的概念。
和泡利观点不同的是,汤川不认为当时现有的电子或中微子就是这种“介子”,而是预言有一种质量是电子的200倍的,尚未被发现的π介子的存在。这种介子无比沉重,在质子与质子、质子与中子、中子与中子之间极短的距离内传播,瞬间创生并且瞬间湮灭,最终于1947年在实验领域被发现。
回到彼时,日本刚刚战败,战争期间在汪伪政府工作,战后流亡在日本的胡兰成和汤川秀树颇有交往。这段因缘,我是在读胡先生《中国的礼乐风景》时偶然看到的:
汤川秀树自云避谈宗教,是因为宗教的第一道门就是奇迹,不是作为一个科学者的他所宜。此则是汤川秀树的未达。
胡兰成不懂物理学,借用汤川“素粒子”的概念来澄明自己的观点当然是有偏颇的,但是这一段他竟是要和汤川争胜,仿佛是庄子与惠子在濠梁之上要争一个对错一样,且庄子惠子鱼之乐的故事,也恰好是胡兰成念兹在兹,汤川在物理中反复提及的。
我之所以惊异于这两个人的来往,是因为对于胡兰成来说,过去日思夜想的文明毁灭了,而漂泊异乡使他成了一个无名、普通的人,而他幻想中的礼乐的中国亦随之而去了;而汤川秀树却是以新兴的物理学为志业的人。彼时量子力学刚刚建立,一时间物理由微观到宇观皆蓬勃发展,诞生了一大批科学家,如泡利、朗道、金兹堡、费曼、朝永正一郎皆是风流人物。他们的境遇如此不同,然而回到各自创造力的起点,又好像孪生兄弟一般。
在二十世纪中叶的中国,和一大批知识分子的看法不同的是,胡兰成构想了一个礼乐文明里的中国,这个中国不是政治学意义上的,也不是伦理学意义上的,而是紧紧地抓住了“美”的概念,强调文明的成毁都自有各自的气数,而个人在时代中的作用,毋宁说是被动的。和当时抗日战争时期艰苦求学、从军抗日的学生,以笔为枪、口诛笔伐的文人相比,他的价值观,和他在《今生今世》中多次使用的那个比喻是吻合的——把个人理解成青梗峰上的一块顽石,人世毋宁是这块顽石在尘世的历练。这个看法,在多灾多难的中国非常不合时宜,但是,把民族性的生死存亡提升到文明的成毁的视角,也是一条独特的思路。
当文明死去的时候,它并不是真正死亡,而是隐去了自己的姓名并以另一种方式复生。宙斯以朱庇特的名字复生,阿芙罗狄特以维纳斯的名字复生,以东方黎明天空中一颗同样名字的行星的形式复生。人类不死,美神不灭。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们并不认为希腊在伯罗奔尼亚战争中消亡,或者是在马其顿帝国或者罗马帝国的征服中死灭。相反,希腊生存在流亡的修斯底德的记忆里,生存在拜伦、华兹华斯,甚至是在都柏林作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里。奥德修斯以尤利西斯的名字复生了,史诗以意识流的形式复生了。年迈的日本诗人高村光太郎说:
美,一旦在这个世界上表现出来,就绝不会泯灭。
美在不断的演变,但是先前的美却并不会泯灭。
这里面对美的观念,对于文明兴衰的看法,带有多少东方人特有的沉重啊!我想到日本政权覆灭的时候,胡兰成过诸暨、温州,其后又流亡香港、日本、台湾。他在《今生今世》中著有《雁荡兵气》和《瀛海三浅》,记述的就是这个时期的事。高村光太郎写上面这两句话也是在同一时间吧。
曾经在战争中高唱战争颂歌,战后却因此饱受质疑的高村光太郎,独自生活在北国的乡下。战后缺乏物资,山里的人生活艰难,却依然为高村着想,替他在山间盖了一间小屋,那时候他的生活境况和胡兰成大概也是一样吧。文明与诗,原来都是要由很现实的东西去支持,而他们当时生活囧困,更重的打击大概是文明的幻灭。他日之所见,夜之所想,都是山间的时令,千叶萱草、忍冬、茅草的生长,村民的聚会和贫瘠的土壤。可是在字里行间,在自然物语的狭缝里,他反醒得依然是文明的起落:
如果对待文化也只是囫囵吞枣般,只对其中的一部分倾注全力,反而不太好。在这种古老而又有历史底蕴的地方缓慢前行,反而不失为一种良策。
我喜欢高村的这种文明观,文明的生与死原来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时代能决定的,而自有它的气数。胡兰成说,文明之发展好比是雨后春笋,从地底冒出新芽,是两千多年前的那个时节令文明生长,而在之后再要冒出芽来,错过了时节,就生长不成竹子了。文明的死灭也是一样,譬如当代中国文学的枯萎,那是自曹雪芹以来的趋势,20世纪上半叶鲁迅、沈从文、张爱玲一代人成为绝响,也不该是令人惊异的事。只是好比希腊衰灭以后,以罗马拜占庭的形式,以至于现代西方的形式复生一样,我期待着文明的新生。何况旧的火种尚没有熄灭。高村在同一篇文章里又说:
曾在那座古都里感受到文化的厚重感,总有一天也会在这山里出现吧。那么无论如何,也该先从抓住20世纪后半叶的文化核心开始。
山居的高村依然想着抓住文化的核心,这文化核心大概就是他自己所言的“不灭的美”吧。
旅居日本的时候,我曾去立川,又去过青梅,彼时胡兰成的妻子被抓,就是在立川警察署,青梅又有他的墓。他的墓碑上不刻姓名,但刻了“幽兰”两字,真是素粒子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想他的记忆贯穿二十世纪的中国,开头是故乡胡村的桃花难画难描,母亲的歌谣与夕阳下的流水汤汤。其后有杭州浣纱路洗衣的女子,北伐战争时期的学潮,张爱玲在上海的客厅,武汉三镇的月涌江流。张爱玲阳台上听到的电车的铃声,在他的回忆里叮铃铃作响。再之后,再之后就是雁荡的山水,奇岩怪石皆作金铁之鸣,是永嘉的日月,旅居日本的时光。飞机上看到的日本诸岛,嶙嶙然映入眼帘。这份记忆,多少沉重,又多么素洁呢,他自己真好像是中日之间的素粒子,传播的倒不是文学或者语言,而是文明的气数。
为文明而文学,是胡兰成自愿任起的重担,这重担有素粒子的那份沉重和坦然。流亡在这一衣带水之间,亦清洁朴素而不染尘埃。日本文明也真是惊然,现代科学出自西方,然而它亦可以培育出独立于西方文明的现代科学家。如汤川秀树等人,是在成名之前从未出过国门的,到现代亦有小柴俊昌、梶田隆章这样的人物,都不是经历西方大学的滋养的,梶田隆章发表诺贝尔获奖演讲的时候,英语尚不利索,然而他却是能竞争得过美国费米实验室这样的百年实验室,可见东方人无论文学还是科学,依然有东方文明的气息。汤川秀树在瑞典领奖的时候亦谈自己受到庄子“鱼之乐”的启发。科学原来可以这样的好,没有人工的痕迹,全然是老子的“自然”、庄子的“秋水”,沉甸甸的全是文明的重量。川端康成在《千只鹤》中有一段写古朴的茶碗,亦是这个意思:
从茶碗的寿命来看,太田先生、我父亲和栗本近子拥有它的时间,亦不过是极短暂的时间,宛如薄薄的云层飘过时投下的影子……即使我们死了,那只织部茶碗也还会在某人那里美好地存在,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总是无端的想起汤川先生素粒子的概念。大概是因为它们都含有素朴的意思,并且都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吧。汤川的素粒子是全同粒子,也就是说千千万万年,千千万万颗素粒子其实都是同一颗。而这颗素粒子没有记忆,它下一刻的行为和他全部的历史完全无关。而川端康成笔下的菊治的这段话,也即是要我们忘记茶碗的全部的过去吧。
多年之后,胡兰成的弟子朱天心在她的小说《古都》的末尾,同样谈到了记忆,只不过这次素粒子变成了女主人公穿梭于台北和京都两地。她的这篇《古都》是川端康成同名小说的旧题重写,当朱天心的主人公穿行在京都的街巷的时候,她恍惚间看到了川端笔下的苗子和千惠子,而千惠子又想到了自己和自己孪生姐妹的身世,这些记忆,都变成白纸黑字,隐灭在书页之中:
婆娑之洋,美丽之岛,难道你的记忆不算数?
这个记忆里面是否包含了汤川的印象中的京都,胡兰成印象中的青梅,是否包含了川端康成印象里的茶碗,或是高村印象里的北国?这些都无从知晓了。而汤川秀树预言中的那颗没有记忆,沉重无比的素粒子,至今仍在传播……
惊艳!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