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二次世界大戰後,民主價值似乎成為共識;曾經冷战的铁幕也早已崩塌,形式上的極權國家在數量上減少了,但是為什麼到了今天,環顧世界,俄羅斯、伊朗、哈馬斯等專制政權依然在世界上狼環虎視,甚至形成獨裁者聯盟與民主世界對峙,甚至得到了當代知識分子的辯護。
學者徐賁以雷蒙·阿隆(Raymond Aron)、讓-弗朗索瓦·雷韋爾(Jean-François Revel)及保羅·霍蘭德(Paul Hollander)的思想為核心,分別從思想錯誤、道德偽善與心理病態三個維度揭示知識分子美化極權的根源。阿隆在《知識分子的鴉片》中批判知識分子以「歷史必然性」為極權暴力開脫,將其視為宗教信仰的世俗化,並與薩特、梅洛-龐蒂的思想決裂,強調理性與現實責任。雷韋爾在《極權主義的誘惑》中揭露知識分子的選擇性道德憤怒,對民主社會不公過度批判,卻對蘇聯勞改營、毛澤東大躍進等暴行沉默,顯示其偽善的自我感動機制。霍蘭德在《政治朝聖者》中從匈牙利革命的親歷者視角,剖析知識分子對異域極權的理想化,視其為對西方社會不滿的心理投射,形成「投射性烏托邦」。徐賁還指出這一心理機制在21世紀的俄烏戰爭、以哈衝突及伊朗代理人戰爭等背景下依然延續,當代知識分子以「反帝」「反殖」等新話語為俄羅斯、伊朗、哈馬斯等專制政權辯護,重演歷史錯誤。
徐賁強調,知識分子的這種自我欺騙不僅是思想與道德的墮落,更是心理結構的病態,呼籲知識分子直面現實、拒絕謊言,重建批判理性與道德勇氣,以抵禦新形態的極權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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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的极权主义不仅以暴力与专制重塑了世界政治版图,也以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侵蚀了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这种侵蚀不是外部强加的暴力镇压,而是知识分子主动迎合、主动认同的过程,是一种在意识形态包装下完成的自我欺骗。正如雷蒙·阿隆在《知识分子的鸦片》中所揭示的,极权主义不仅依赖于武力与宣传,更依赖于那些受过良好教育、自诩理性与正义的知识分子主动参与建构的“历史神话”。这些知识分子往往打着“反抗压迫”“追求解放”的旗号,将复杂多变的现实压缩进一个封闭的乌托邦叙事之中,从而为独裁和极权暴力寻找合法性,甚至赋予其道德崇高感。
这一病态机制并非孤立的个别现象,而是形成了一个贯穿整个现代知识分子政治史的结构性问题。让-弗朗索瓦·雷韦尔在《极权主义的诱惑》中进一步指出,即便在苏联劳改营、大清洗、毛泽东的大跃进与文化大革命的惨剧已然广为人知之后,仍有大量知识分子固执地为这些极权暴力辩护。这种现象的根源,既是对现实民主社会不完美状态的不满,也是对“历史正义”“未来完美社会”的浪漫幻想的执着。理性让位于情绪,事实屈从于信仰,复杂性被简化为善恶二元对立。极权的诱惑,不仅是政治上的诱惑,更是心理上的快感机制,是一种以理想之名完成自我安慰的心理投射过程。
保罗·霍兰德的《政治朝圣者》则将这种现象进一步推向心理学与文化社会学的层面。他通过大量实证研究揭示,许多西方知识分子对异域极权政权的理想化,并不是基于真实的认知,而是一种深刻的心理补偿机制。这些知识分子往往对自身所处社会的矛盾与不公感到愧疚与不满,而他们在远方异域寻找的那个“纯洁社会”,实际上正是自身焦虑与不安的心理投射物。这种“投射性乌托邦”的心理机制,使他们不再关注异域社会的真实苦难,而是执着于维护自我道德优越感的完整性。这不仅是认识上的误区,更是一种深层心理结构的病变。
然而,令人警醒的是,这些问题并未随着冷战的结束、苏联的崩溃而消失。进入二十一世纪,专制独裁和极权主义不再仅仅以传统意识形态的面目出现,而是换上了民族解放、反殖民、反帝国主义、身份政治等新的道德外衣。特别是在俄乌战争爆发、以色列与哈马斯冲突愈演愈烈、伊朗政权持续利用代理人战争搅动地区局势的今天,我们目睹了大量西方知识分子重演昔日对极权主义美化的心理剧。他们继续使用“反帝”“反殖”“反西方”的语言体系,为那些本质上压迫自己人民、发动战争、压制异见的专制独裁政权辩护,甚至赋予这些政权以道德合法性。正如霍兰德所揭示的那样,知识分子的自我欺骗机制具有惊人的延续性与适应性,只是投射对象发生了变化,心理结构依然如故。
阿隆的先驱性贡献:与萨特和梅洛-庞蒂的思想决裂
在理解西方知识分子为何倾向于美化极权主义时,雷蒙·阿隆无疑是最早做出系统性反思与批判的思想家之一。他不仅在学术体系内揭示了这种心理机制的根源,更在与他所处时代最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让-保罗·萨特与梅洛-庞蒂——的公开分歧中,展示了思想与道德勇气的真正含义。阿隆的贡献不仅在于他所说的内容,更在于他所承担的知识分子责任:在一个理应团结于“左翼反抗阵营”的氛围中,选择站在真相与理性一边,甘愿面对孤独、冷遇甚至敌意。
阿隆与萨特、梅洛-庞蒂的决裂,不仅仅是立场分歧,更是方法论与哲学气质的根本对立。萨特与梅洛-庞蒂代表的是战后法国知识界主导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合流,强调历史进程中的“革命必然性”,认为个体在面对社会不公时,必须选择站在“进步阵营”的一边,即便这个阵营犯下暴力与错误,也应在历史视野中予以理解与宽恕。萨特甚至在《辩证理性批判》中提出“暴力是历史的助产婆”的观点,而梅洛-庞蒂则在《人道主义与恐怖主义》中为苏联的大清洗辩护,称其为“历史的必要残酷”。
阿隆对这一逻辑进行了系统性拆解。在《知识分子的鸦片》中,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历史决定论”的本质,不过是宗教信仰的世俗化版本。过去的人用“上帝的旨意”来为现实苦难寻找意义,现在的知识分子则用“历史的必然性”来为极权暴力开脱。对阿隆而言,这是一种理性的堕落,是一种用哲学包装起来的逃避责任的策略。正因为相信未来必将实现“解放”,所以知识分子可以宽恕当下的专制;正因为相信站在“历史正义”的一边,所以他们可以对古拉格、肃反、大饥荒等现实灾难闭目塞听。
在方法论层面,阿隆坚持经验主义与怀疑主义的学术传统。他不相信任何一种历史规律具备“绝对真理性”,也不接受任何一种乌托邦构想可以凌驾于现实苦难之上。他的基本立场是:不管未来会不会更好,现实的暴力与谎言都必须受到审判。这正是他与萨特、梅洛-庞蒂之间最不可调和的冲突——是要站在“未来的胜利者”一边,还是要为“当下的受害者”说话?
更重要的是,阿隆早已洞察到知识分子为何会如此执迷于极权主义的“宏大叙事”。在他看来,知识分子对极权美化的根源,并不完全在于利益或愚昧,而在于一种哲学上的自恋倾向。知识分子自视为“历史的代理人”,自认为拥有理解世界、塑造未来的特权,而这种“知识权力”的膨胀,使他们极易将现实政治简化为黑白对立,将暴力合理化为通向光明的“必要牺牲”。萨特式的“历史辩护”,本质上就是思想自恋的道德伪装。
阿隆的贡献还在于,他不仅从哲学立场反对极权主义,更在学术话语体系内部对“知识分子”这一角色进行了彻底反思。在《知识分子的鸦片》中,他提出一个极具洞察力的问题:为什么那些最受过良好教育、最自诩理性批判精神的人,反而最容易成为极权主义的辩护者?答案恰恰在于,他们需要一个形而上的正义来为自己提供精神寄托,需要一个足够宏大的叙事来抵消他们对现实社会缺陷的无力感。而极权主义恰恰提供了这一点——一个貌似科学、带有历史必然性的宏大未来蓝图。
与萨特和梅洛-庞蒂的决裂,使阿隆在当时的法国知识界成为孤独的局外人。萨特作为《现代时报》的主编,占据着道德与舆论的制高点,梅洛-庞蒂则是法国现象学的重要代表人物。阿隆长期处于边缘,甚至在学生运动时代成为左翼青年口诛笔伐的对象。然而,历史的回响却为阿隆的坚持提供了最好的注脚。苏联的崩溃、东欧极权体系的瓦解、红色恐怖的历史档案陆续公开,最终证明了阿隆对极权主义本质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揭示的,不仅是极权主义的外部暴力,更是知识分子内部心理世界的危险结构。
阿隆最先提出的这一批判性框架,为后来的让-弗朗索瓦·雷韦尔与保罗·霍兰德奠定了思想基础。雷韦尔继承了阿隆对“历史决定论”的怀疑,但进一步将批判延伸至知识分子的道德伪善,而霍兰德则在此基础上转向对知识分子心理动因的剖析。可以说,阿隆完成了“思想之错”的揭示,雷韦尔揭示了“人格之伪”,霍兰德揭示了“心理之病”。三者共同构成了对极权主义诱惑机制的完整批判体系。
阿隆与萨特、梅洛-庞蒂的分歧,不仅仅是关于政治立场的争论,而是一场关于知识分子伦理边界的根本性论战。面对暴力与谎言时,是选择站在历史的“胜利者”一边,还是站在那些被辗压的“当下受害者”一边?这是阿隆向整个西方知识界提出的尖锐拷问。而这个拷问,并未随着苏联的解体而终结,反而在当代诸多“新极权美化”现象中,重新变得愈发急迫与沉重。
二、让-弗朗索瓦·雷韦尔对伪善机制的揭露与对阿隆的继承
如果说雷蒙·阿隆在《知识分子的鸦片》中为我们勾勒出了知识分子堕入极权主义怀抱的思想逻辑,那么让-弗朗索瓦·雷韦尔则进一步深入到了道德伪善的心理深层,对这种病态机制进行了更为尖锐与毫不妥协的揭示。他在《极权主义的诱惑》(La Tentation totalitaire)一书中,对西方左翼知识分子面对极权主义时所表现出的双重标准、逻辑扭曲与道德腐败进行了痛彻的批判。这部著作不仅是对特定历史时期法国知识界的反思,更是一部具有普遍意义的关于知识分子心理结构的剖析。
雷韦尔对知识分子的批判锋芒,集中在选择性道德愤怒这一核心机制上。他敏锐地指出,许多自诩进步、自由与正义的知识分子,对民主社会中存在的不公义异常敏感,动辄展开毫不妥协的道德审判;但当面对苏联劳改营、大清洗、毛泽东发动的大跃进饥荒,甚至柬埔寨红色高棉的大屠杀时,他们却陷入沉默,或者以种种“历史原因”“反帝背景”为极权辩护。这一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伪善,一种对暴力实施者选择性同情的精神堕落。
雷韦尔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历史宽恕论”,他强调:“在面对事实真相时,知识分子无权选择性的失明。”他对“历史的必然性”持彻底怀疑立场,认为将现实中的暴力视为“未来正义”的必要代价,是最危险、最阴险的思想陷阱。在这一点上,他无疑继承了阿隆的怀疑主义精神,但比阿隆更具有语言上的攻击性与道德愤怒感。
更具洞察力的是,雷韦尔并不满足于揭露极权暴力的现实,他更想追问为什么如此多的知识分子甘愿走向自我欺骗。他在书中写道:“他们宁愿用谎言包裹真实,也不愿用真实粉碎希望。”这是对知识分子心理结构的极端精准剖析。与阿隆重在揭示知识分子的思想错误不同,雷韦尔要追问的是:在明知错误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继续说谎?这已经不只是认识问题,而是人格问题。
雷韦尔指出,这些知识分子的伪善来源于虚假的道德优越感。他们在攻击民主制度、谴责资本主义、批判帝国主义时,并不是真的关心被压迫者的命运,而是在通过这些道德姿态,维护一种“我是好人”的心理幻象。这种伪善感本质上是一种自我感动机制:我不在乎真相是否复杂,只要我“站在弱者一边”,我的内心就可以获得宽慰。这种心理结构,使得他们甘愿为极权辩护,也甘愿接受荒谬逻辑,只为守住那一个“我是正义的”幻象。
雷韦尔比阿隆更激烈的地方在于,他几乎对整整一代知识分子丧失了希望。他认为,这种心理机制一旦形成,便极难逆转,因为这不仅仅是思想体系的崩塌,更是人格结构的败坏。“他们说谎不是因为被迫,而是因为他们需要谎言维系自己的道德自尊。”这是雷韦尔对西方左翼知识界最沉痛的控诉。
阿隆与雷韦尔之间的关系,是思想谱系上的延续,也是气质风格上的对照。阿隆是学院派哲人,偏重于系统性分析与逻辑推理,他以怀疑主义对抗乌托邦主义,用现实主义对抗历史神话;雷韦尔则是记者、评论家出身,文字锋利,笔触中带着冷峻的讽刺与愤怒。他不满足于纯粹的哲学分析,更要揭示这些学者背后隐藏的人格虚伪与道德懦弱。
然而,二者在根本立场上却高度一致。阿隆反对的是思想自恋,雷韦尔攻击的是道德伪善。一个揭示了知识分子为何会制造谎言,一个揭示了知识分子为何甘愿相信谎言。两人共同构筑起了对极权主义诱惑机制的双重防线:逻辑防线与道德防线。
这一双重防线的重要性,在当代世界显得更加迫切。我们今天依然能够看到与雷韦尔所批判的现象高度相似的逻辑重演:在俄乌战争中,有人不厌其烦地揭露乌克兰的腐败与西方的伪善,却对俄罗斯的极权压迫保持沉默,甚至称普京是“反美霸权的英雄”;在以哈冲突中,有人声泪俱下地控诉以色列的殖民主义,却对哈马斯屠杀平民的暴行含糊其辞,甚至出现恐怖主义的“合理化”言论;在伊朗问题上,同样的“选择性正义”“选择性同情”现象不断上演。
这些当代“新极权美化”的逻辑,正是雷韦尔所揭示的伪善机制的延续。正因为这些人渴望维持自我“正义者”的身份认同,才会不断在现实暴力与道德想象之间制造逻辑断裂。这些断裂表面上是认知差异,实质上是人格防御机制的表现。
因此,阿隆提供了理性批判,雷韦尔提供了道德批判,二者合力揭示了极权主义诱惑的结构性根基。而这套机制,正是我们理解当代知识分子为何仍会为极权美化、为暴力寻找合法性的思想起点。
三、保罗·霍兰德与《政治朝圣者》:从匈牙利悲剧到西方伪善的心理剖析
如果说雷蒙·阿隆和让-弗朗索瓦·雷韦尔的批判,主要来自学术理性与道德良知的驱动,那么保罗·霍兰德的批判则带有一种亲历者的悲剧意识。阿隆与雷韦尔的知识背景均扎根于法国知识界,他们身处于那个自十九世纪以来便以“激进左翼”文化著称的巴黎思想圈,对极权主义的批判更多来自理性反思与道德责任;而霍兰德,则带着一种从废墟与苦难中走出的幸存者意识,这种背景差异使他的批判具有更强烈的个人记忆与心理切肤感。
霍兰德出生于匈牙利,亲历了二战后东欧苏联式极权主义在匈牙利的全面扩张。他的青春岁月正是在谎言、镇压与恐惧的政治氛围中度过的。特别是1956年匈牙利革命被苏联坦克血腥镇压的场景,成为他一生无法摆脱的精神创伤。在逃亡到西方之后,他亲眼目睹了西方知识分子对苏联、中国、古巴等极权政权的理想化,这种认知落差成为促使他写作《政治朝圣者》(Political Pilgrims)的直接动因。
正因如此,霍兰德对知识分子美化极权主义的批判,不再只是思想上的驳斥或道德上的愤怒,而是一种幸存者对旁观者冷漠与伪善的绝望控诉。对阿隆而言,极权主义是思想错误;对雷韦尔而言,是人格伪善;但对霍兰德而言,极权主义首先是一种切实发生的巨大灾难,而那些在巴黎咖啡馆里谈论“社会主义理想”的知识分子,实际上是在对着真实的废墟与鲜血发表“充满人道主义情怀的演说”。
更具洞察力的是,霍兰德敏锐捕捉到了这些知识分子心理活动中的投射机制(projection mechanism)。他在《政治朝圣者》中通过大量实例——从伯特兰·罗素、萧伯纳,到西蒙娜·德·波伏娃、萨特——一一揭示这些西方“进步人士”如何对异域极权政权抱有非理性的理想化期待。霍兰德指出,这种心理机制的本质,是一种心理补偿(psychological compensation):因为对自己所在社会感到不满、焦虑和羞愧,所以需要一个“纯洁的他者”,一个“他方乌托邦”,来填补内心的道德焦虑。
霍兰德特别强调,这些“政治朝圣者”之所以愿意相信这些谎言,不是因为被欺骗,而是因为他们主动需要这些谎言来构建自我心理的完整性。他甚至用一种带有精神病理学特征的语言,将这种行为视作一种集体性的自欺心理病态(collective self-deception psychopathology)。他们不是不知道极权的暴力与恐怖,而是下意识地选择不去知道,选择性失明,以便维持“我站在正义一边”的幻觉。
与阿隆和雷韦尔相比,霍兰德的语言更加冷静,带着一种近乎学术化的克制——但这份克制背后,恰恰隐藏着更深刻的愤怒与痛苦。阿隆和雷韦尔批判的是“错误”和“伪善”,霍兰德揭示的是心理结构的病态化倾向,是知识分子如何在认知结构中主动制造谎言来逃避内心冲突。他的分析超越了单纯的政治学与伦理学,进入了社会心理学与文化心理学的维度。
值得特别强调的是,正因为霍兰德来自匈牙利这个极权制度的直接受害国,所以他的视角天然带有一种**“真实受害者的眼睛”。这种视角让他对西方知识分子“投射性乌托邦”(projective utopianism)的机制有着天然的敏感。他的愤怒不是来自意识形态争论的失败,而是来自对历史真实被践踏**的痛感。
因此,阿隆、雷韦尔与霍兰德之间,形成了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思想—经验对照结构:
阿隆代表着哲学理性,从逻辑错误入手,揭露极权主义神话背后的认识论骗局。雷韦尔代表着道德正义,从人格伪善入手,揭示知识分子如何用双重标准维护自己的道德虚伪感。霍兰德代表着历史记忆,以亲历者的愤怒,揭示心理机制中的自欺倾向与病态补偿结构。
三人之间的差异,正是思想批判的三个维度:思想之错、人格之伪、心理之病。阿隆为这一体系奠基,雷韦尔将它推进到道德结构层面,霍兰德则将其引向心理学与文化认知的深层。
对当代世界而言,霍兰德的贡献尤为重要。因为今天专制独裁和极权主义的表现形式,往往更加柔性与符号化,不再是过去那种简单粗暴的“独裁统治”,而是披上“反帝”“反殖”“解放运动”的道德外衣,形成新的心理迷宫。而西方知识分子依然在寻找新的乌托邦对象,新的“纯洁他者”,以此对抗他们对本国不公的焦虑与羞愧。霍兰德揭示的投射性乌托邦心理结构,恰恰解释了为什么哪怕极权的灾难一再重演,知识分子依然愿意为之辩护。
霍兰德的匈牙利背景与阿隆、雷韦尔的法国背景之间的张力,也反映出欧洲东西方知识分子对极权主义认知差异的本质。法国知识界固守在理性与道德优越感构筑的象牙塔之中,而来自东欧废墟的声音,则以亲历者的身份,撕裂了这一虚伪的道德叙事。霍兰德让西方学术界不得不面对一个尖锐的现实:当你们为乌托邦歌唱时,你们歌声的回音正好在废墟之间回荡。
四 专制独裁阵营与反专制独裁阵营中的知识分子姿态
纵观二十世纪以来知识分子与极权主义之间复杂的心理纠葛,阿隆、雷韦尔与霍兰德的批判性著作不仅是对历史的总结,更是一项未竟的启蒙工程。这一启蒙并非针对大众的“扫盲”,而是针对知识阶层自身的自我净化。他们揭示的,不仅是专制独裁和极权主义本身的暴力结构,更是知识分子参与制造谎言、粉饰暴力、逃避真相的机制。这不仅是对过去的控诉,更是对未来的警告。
今天,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后极权主义,但专制独裁公然企图改变二战后世界民主价值共识的时代。形式上的极权国家在数量上减少了,曾经的冷战铁幕早已崩塌,但极权主义的心理结构、意识形态逻辑和道德伪善却并未消失,而是以新的形式继续在世界政治与舆论场中发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当代世界出现了越来越明显的独裁阵营与反独裁阵营的全球性对峙,这不仅是国家层面的权力斗争,更是一场涉及知识分子身份认同与道德选择的精神战争。
以俄乌战争为例,普京政权本质上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打压异见、发动侵略战争的典型现代独裁体制。然而,在许多自诩“进步”的西方知识分子话语中,俄罗斯却被描述为“反对北约霸权”的“反帝先锋”,乌克兰则反而成为“美帝走狗”的象征。这种选择性正义,正是霍兰德揭示的“投射性乌托邦”在新世纪的变体——那些对西方自身存在的不公义愤怒的知识分子,需要一个“抵抗者”的角色来安慰自己内心的道德焦虑。俄罗斯、伊朗,甚至哈马斯,便被包装成新的“纯洁他者”,成为他们心灵乌托邦的替身。
同样的逻辑也出现在以哈冲突中。一些西方知识分子选择性忽视哈马斯的暴力恐怖主义本质,将其包装成“反殖民”的解放力量。他们有时甚至不惜为屠杀平民的行为进行模糊化辩护,只因为这个行为发生在他们认定的“被压迫者阵营”。这种逻辑轨迹,与二十世纪为苏联古拉格、大清洗辩护的“历史宽恕论”高度相似,只是换上了新的词汇,披上了新的身份政治外衣。
这种心理结构的延续,恰恰验证了阿隆、雷韦尔、霍兰德三者批判的当代相关性。阿隆早已揭示,“历史必然性”的神话只是宗教信仰的世俗替代,今天的“反殖”“反帝”叙事本质上就是新的神话编织。雷韦尔尖锐指出,知识分子热衷谴责自己国家的不公,却甘愿忽视异域极权的暴行,原因只是为了维系虚假的道德优越感。而霍兰德则深刻揭示,这种行为的深层动因,不仅是思想懒惰或政治利益,更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他们需要一个纯洁的“他者”,来逃避面对自我社会困境的勇气与责任。
我们必须看到,今天的独裁阵营,已经形成了清晰的国际网络:俄罗斯、中国、伊朗、朝鲜以及多个中东代理人武装,这些政权不仅在物质与军事层面结盟,更在话语体系与道德象征体系上进行联动。令人遗憾的是,部分西方知识分子依然心甘情愿地成为这些极权势力的“话语同谋”,用“反美帝”“反殖民”“全球南方”的旗帜,将这些残酷的独裁者塑造成“世界正义的新代表”。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投射性乌托邦”的机制,往往发生在那些本国享受言论自由、学术自由、政治权利保障最充分的知识分子群体之中。正如霍兰德所指出:“那些拥有最多自由的人,反而最热衷于为不自由辩护。”这正是当代知识分子政治的一大悲剧。
然而,另一方面,反独裁阵营同样在全球范围内逐渐形成共识。乌克兰的抵抗不仅仅是民族国家的战争,更成为一个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捍卫自决权的象征。伊朗国内反对神权极权的“女人,生命,自由”运动,同样是一场反极权与反父权结构合流的民主觉醒。这些现实正在不断提醒知识分子们,真正的“进步”,从来不在于虚构一个远方的纯洁乌托邦,而在于维护每一个现实中具体人的自由与尊严。
阿隆的怀疑主义、雷韦尔的道德愤怒与霍兰德的心理剖析,正是当代知识分子反思自身立场时无法绕开的思想资源。他们共同传递的最核心讯息就是:不要用远方虚构的正义,掩盖对身边真实暴力的视而不见;不要在享受自由的同时,为不自由的暴政提供道德辩护。知识分子的责任,首先是面对真实,面对事实,面对自身的认知结构,而不是用道德幻想为暴力镀金。
今天,新的极权主义正在以新的,尤其是以极端民族主义为幌子的专制独裁形式回归,新的“投射性乌托邦”仍在知识分子心中运作。但同样,新的反极权,反专制独裁的力量也在形成,新的启蒙任务也在召唤。阿隆、雷韦尔与霍兰德的遗产,不是过去思想的注脚,而是当下责任的起点。在独裁阵营与反独裁阵营的世界性对峙中,知识分子必须首先完成自我启蒙,拒绝自欺,拒绝伪善,拒绝“美丽的谎言”,才有可能重新成为自由世界真正的道德先锋。
结语:
在专制独裁和极权主义换上新的面具、旧有神话以新的语言卷土重来的时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重新回到反专制和反极权的思想遗产之中,重建起知识分子应有的理性勇气与批判自觉。逃避复杂现实、投射虚假乌托邦,从来无法带来真正的解放;只有直视真实世界的残酷与矛盾,才可能避免在“正义”的名义下重蹈极权主义的覆辙。
美化专制独裁和极权主义,这从来不仅仅是独裁者的阴谋,它更是知识分子内心深处自我欺骗的共谋,是理性滑向神话、道德沦为姿态、真理让位于心理安慰的过程。阿隆的冷静怀疑、雷韦尔的愤怒揭露与霍兰德的悲剧见证,共同构成了一种至今仍未完成的精神启蒙。在独裁与反独裁阵营的全球性对峙中,知识分子所面临的抉择,不仅是立场之争,更是人格尊严与精神诚实的试炼。
知识分子的自我欺骗,才是专制独裁和极权幽灵真正的庇护所。而真正的启蒙,不是制造新的乌托邦,而是勇敢直视那个令人不适的真实。在这个意义上,极权主义的诱惑远未结束,而思想的责任,也才刚刚开始。
Aron, Raymond. The Opium of the Intellectuals. New York: Doubleday, 1962.
Revel, Jean-François. The Totalitarian Temptation. New York: Doubleday, 1977.
Paul Hollander.Political Pilgrims: Western Intellectuals in Search of the Good Society. 原版出版: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1;Second Edition: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7。
羅世宏|穿越專制迷霧的警世之作
編者按:《獨裁者聯盟》這本榮獲德國出版界最高榮譽「德國書業和平獎」(PeacePrize of the German Book Trade)的著作,揭露了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當代專制政權不再是孤立的政治實體,而是透過跨國協作形成高度靈活且精密的「獨裁者聯盟」。《獨裁者聯盟》是一部向世人示警的力作,透過翔實的分析和深刻的洞見,揭示了專制國際如何運作並削弱民主制度的根基。在當前全球專制勢力擴張的脈絡下,本書不僅為民主國家提供及時的警示,也指出具體的應對之策。
在相对自由的西方,像萨特那样的明知斯大林和毛泽东是杀人魔王还是予以赞扬的作家确实是有严重的伦理道德问题。
但中国的情况大概应当有所不同。太多的写手从小到大全都是被中共的宣传包围,于是就自然而然地以中共的视角看问题,比如说,就会以为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中国有几千万人非正常死亡的原因是自然灾害以及艰辛探索。
你当然可以说,这样的人是没脑子,猪脑子。但我也可以说,脑子是环境等产物,不是你想明白就可以明白的。
另外,这个问题还可以从数学/统计学上考虑——你在你的一生中遇到过三四次“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中国有几千万人非正常死亡的原因是毛泽东大权独揽有权任性胡作非为草菅人命”的说法,有三四十次、三四百次、千次遇到的说法是自然灾害+艰辛探索,你会更倾向于相信哪种说法?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成为事实”,戈培尔博士这话当然是谎言。然而,这话也是确凿的事实——事实的建立有赖于言说(因为事实本身不会说话),而谎言就是一种言说,就可以建立事实。
欢迎来到网络时代。这个时代使中共(以及其他品种的独裁)的洗脑宣传如虎添翼无以逃避,使技术彻底变成了恶魔的得心应手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