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不暗 | 做个现代人,远离王阳明
今天推薦書評專欄作者西門不暗專欄《做個現代人,遠離王陽明》,以及書摘《林慕蓮:香港政府》。
01
近年来跟不少创业者接触,提到王阳明就两眼放光,比说到孔子还兴奋。
我好奇他们对王阳明的喜爱乃至崇拜最根本的驱动在哪,大多数人说知行合一。我后来大概是理解了,对这些创业者而言,结果是最重要的,在他们看来,能把说到的做到了,那就是最厉害的知识分子,不仅能著书立说,还能上马杀贼,官至部级,所谓立德立功立言。
王阳明一生,青年在职场不顺,被奸人所害,被贬去贵州。终在贵州龙场悟道,中年屡次建功立业,晚年著书立说,有若干著名弟子,终成一代大师。
两周前的一次饭局,一个创业者当场朗诵: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赢得了满场喝彩。
王阳明身后,弟子所著的《传习录》,被复旦大学的王德峰称为世俗版的《坛经》,这两本书被王德峰说成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峰,他认为这是心学的最经典之作。
王阳明的影响力不仅在中国,在日本和韩国都有深远影响,从明治维新时的西乡隆盛到当代的稻盛和夫,都推崇王阳明。
蒋介石也是王阳明的崇拜者,他一生以王为模板,曾经一度认为日本之强盛在于知识分子推崇和学习王阳明。
作者: 王阳明
出版社: 中国画报出版社
出版年: 2013-7-1
02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王阳明这句话对他之后500年的中国人影响巨大。
从先秦开始的中国思想,只有两次的认知革命,对普罗大众产生了直接影响。一次是唐朝的禅宗,“人人皆可以成佛”,一次是明朝的心学,“人人皆可成尧舜”。
我注意到一个现象,不管是经管学院的老师,还是企业家,都很少谈到朱熹,言必及王阳明。宋明理学里的两大代表人物,在当代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差。
大概是有三个原因。
第一、朱熹缺乏王阳明那样的出场设置,虽然19岁中进士,但缺乏龙场悟道那样的传奇出场,光环缺失。而王阳明的龙场悟道传奇意味,经过弟子的加工及后世的传颂,堪比乔达摩悉达多的菩提证道。
第二、朱熹在仕途上不得志,一生未谋得高级职位,虽然做过类似长沙市长这样的官,但比起王阳明的巡抚,总督,兵部尚书的履历,还是差了一大截。
第三、朱熹的理论诱惑力不如王阳明,格物致知是渐修,很苦逼;吾性具足,对于创业者来说,多有吸引力啊,每个人都有成龙成凤的潜质,你现在只差名师的点拨。商学院、EMBA常用的营销术。
第四、王阳明有一群好弟子,徐爱,陆澄,钱德洪,王龙溪,齐心协力将老师PS成前无古人的导师。其语录体延续到20世纪乃至今天。
逆境要看王阳明,这句话有三分道理。在人生履历里,王阳明确实九死一生,有火中取栗的神勇。这些创业者课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些眼神里被王阳明燃烧起的光芒,确实也可以作为他影响力的佐证。
朱熹和王阳明修身治学之道,是宋明知识分子的两条路径,现如今,朱熹成了程朱理学禁锢个人自由的代表,王阳明则是圣人三不朽的传奇。
从创业者的角度来说,王阳明是一个励志的传奇,尤其是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实现了中国知识分子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在崇尚结果的当下,被追捧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王阳明的学说对后世的人还有哪些影响?一个现代人,是要多学王阳明,还是远离他。关于他的研究各式各样,我只有粗浅的学习,谈几点学习心得。你觉得有用,点个赞;觉得胡说,随便骂。
首先,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们打造了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圣人可欲说”,在诸多人眼里被当作是历代士大夫的典范。
王阳明死后,他的弟子在街边行走,发现满街都是圣人。虽然这只是一出闹剧,但折射出的是王阳明心学带来的弊端,不管是发明本心,还是明心见性,圣人离大众并不远,毕竟孔子已经是远古时代的人了,更别提尧舜。王阳明作为近代的圣人楷模,引发后世的曾国藩、蒋介石等人竞相模仿。
但追求这种德性完美圆满的圣人观,对于塑造有限政府的法治却是有很大的障碍。近代通往现代的崎岖之路,其中一条便是承认人的有限性。王阳明同时期的欧洲,开启了新教改革,开始了近代法治之路。而阳明心学倡导的内圣外王模式,则让更多知识分子痴迷垂拱而治的圣人模式,德治的观念更加根深蒂固。
圣人的观念在古代文明里是个普遍的现象,不论是儒家,佛教,印度教,天主教,都有类似的观念。但王阳明的心学是升级版的,而且以他自己作为典范,证明圣人是可以实现的,这对中国人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德治人治的意识在普罗大众里深入人心。
对于现代人来说,这是认识的误区,只会让人匍匐于权力之下,而不是成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这是我认为他作为思想家的第一个重大误区。
其次,良知的概念。
王阳明的致良知,在当年就对年轻人有魔幻剂的作用,据称,当年在王阳明住所附近的酒店人满为患,全国各地的年轻人趋之若鹜,受欢迎程度直追今天的董宇辉。
不可否认,王阳明不管是在符号学还是传播学上都有过人的天赋。致良知这三个字,通俗易懂,即使不知道真实的意思,也觉得这三个字很高端。但王阳明的良知,跟朱熹相比来说,范围上要少了许多,朱熹是要在心外求诸事物之理,格万物,所以他会去山上研究贝壳,观察天象,但王阳明却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理只需向心内求。王阳明对理学做的核心的革命之一是,将格物变成了正心,你只要将被蒙蔽的道德本心擦亮了,工夫便是本体。心外无物,不是说外面的事物不存在,而是说那些不重要,把心要明的理搞通了,既是正心,也是格物。
我们先不论王阳明这样的道德修心是否恰当。但他的良知确实是大大限制了后世人对世间万物的好奇心,既然良知都是向内求,向心上求,至于宇宙是啥,万物之理是啥,都向本心追问,毕竟吾心即是宇宙。
学者金观涛说我们的文化从孟子开始,就体现为常识理性,对世间万物为何如此,都缺乏追问之心,比如孟子说,水往低处流,这是天理,本该如此,不需追问。
王阳明继承并放大了孟子的这种常识理性,对心外的世界不需好奇,不需追问,只要追问道德本心。
我们当然不能把后来500年的发展路径问题都追溯到阳明心学身上,但王阳明死后的心学,呈现出反智的倾向和弊端,确是不容抹杀的历史。
经典常常靠误读被传世。比如,心即理。每个人发明本心,那确实不需要学习经典,只需要靠悟,就能抄近道走捷径了。尽管王阳明曾跟弟子们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径,他模仿禅宗的说法,上等根器的人和普通人,学习上有不同的方式。
不夸张地说,知识这个概念,在王阳明那里被大大地缩小了范围,明代之后在科技层面的困顿和萎靡,跟心学兴盛不无关系。致良知,能不能拓展中国人的道德境界,我不知道,但会缩减中国人对自然和科学的兴趣,这是确定无疑的。
不关心心外之物,对自然和科学缺乏好奇心,这很难成为一个现代人。这是我认为他作为思想家的第二个重大误区。
第三,圆融的观念。在牟宗三这些新儒家看来,王阳明的心学代表了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圆融无碍。
比如这样的句子在《传习录》里随处可见: “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
这种圆融无碍,也体现在天台宗、华严宗及禅宗这样的中国式佛教里。在今人看来,这种绕口令式的语言,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只是故作深奥。要表达的意思无非是,知行看上去不是同一个东西,但实际上是同一个。
相比这种绕口令的圆融,像朱熹的方法论,则被王阳明和陆九渊等人称为支离。比如朱熹说,知在行先,行比知重。两者关系很清晰。但因为不统一,就被当作支离。
朱熹倡导的类比推理,其中是有演绎逻辑的,但这种演绎逻辑,无法实现王阳明这些人的圆融统一,比如人心和道心之分,心和性之分。
推理论证看着多累啊,但是语录就很容易流行了。看今天,金句满天飞就知道了。王阳明那些不需要推理论证的语录,在互联网的各个角落里都能看到。这大概也是我们传统文化的一种特征,从《论语》到《传习录》,语录体琅琅上口,但背后的推理却少有人问津。
比如王阳明说,破山中贼容易,破心中贼难。众人听了都说好。但少有人追问,破山中贼容易吗?为何历代依然霸道横行,丑恶不绝。这两者的容易和困难是从什么层面上对比的,又是如何论证的,王阳明并没说。
这种靠悟的拍脑袋式的金句,处处可见。被许多人奉为至理名言。
清晰的逻辑能力,而不是和稀泥,或者所谓的圆融,这是现代人必备的素质。这是我认为他作为思想家的第三个重大误区。
总体来说,我是比较认可作为创业导师的王阳明,毕竟他是儒学2500年来光芒四射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传奇人物。
但在思想层面,尤其是涉及到中国人近现代转型方面,王阳明的诸多理念是大有问题的,心怀圣人,就难以树立现代人的理念;道德完满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既不能在政治人物中去寻求,也不能在现实生活里去塑造,与其期盼明君跟圣人,不如期待法治约束残缺的人性。翻看我们的历史和不远的现实,有多少人间灾难是因所谓的明君而起的。
王阳明的良知说,对于逻辑和科学观念,也是有强烈的限制作用的。国人的逻辑和科学意识薄弱,有诸多因素,但阳明心学在其中是起到了消极作用的。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不知道一生在追求道德律的王阳明,看到今天中国的道德乱象,还会不会此心光明。至于其他领域,不提也罢,大概是此心与世界同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