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林慕蓮:香港政府
第五章 香港政府
香港準備回歸中國的那段時間,我才剛調來香港無線做當地報導。回歸的那一天,我正坐在辦公桌前,從一個小螢幕看著彭定康。我們的新聞編輯室宛如一個寒冷的洞穴,常常冷得我們得在俐落有形的西裝外面,額外披件外套或圍上圍巾。回歸當天緊迫陰鬱的氛圍,似乎讓這裡的氣溫又降得更低了。
那天,我本來被派去北京參加回歸典禮,負責報導現場實況和各界反應。我的工作就是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巨大倒數時鐘旁待命,每個小時做一次現場直播。照理來說,能夠參與這項歷史性任務,我應該要感到雀躍才對,但其實我卻感到相當焦慮。我超級不擅長電視直播,我唯一一次的現場直播,是在某年的農曆新年市場。那一次我站在一個梯子的頂端做報導,因為搞不清楚應該要面對哪個方向而不知所措――到了最後我還是看錯方向,所以結果是一場災難,當然也成了新聞編輯室裡人人傳誦的笑柄。我很猶豫要不要接下這次任務,除了害怕自己又再次出糗,另一個主要原因是,我無法想像,香港要跨過這麼重大的歷史時刻,我自己竟然不在香港。我很清楚身為記者的專業倫理,不該把自己的願望放在第一位,但這一次我管不了這麼多。我亂編了一個蹩腳的藉口,也許讓電視台想起了我那次糟糕的現場連線,所以很快就同意派另一個人去北京。我留在香港的願望成真了。本來還以為這樣就可以在香港四處走訪,結果還是被留在跟冰庫沒兩樣的電視城待命。不過,也罷,反正無論如何我都留在香港的土地上。
那一天,我們歷經了一個漫長的道別。以一個正在衰落的帝國來說,英國已經盡其所能地舉辦盛大非凡的典禮,將其手中最後一個重要殖民地交出去。下午四點三十分的鐘聲敲響,彭定康從總督府走出,象徵著英國正式撤離。一名軍號手站在政府大樓屋頂上吹奏著《最後崗位》(Last Post),英國國旗緩緩地最後一次降下。接著,現場揚起風笛獨特的樂聲,身穿蘇格蘭裙裝的香港風笛隊開始吹奏《高地教堂》(Highland Cathedral)。天空不斷飄下細雨,落在彭定康的肩膀上,在他深藍色的西裝上形成了一塊印子。在旗幟交到彭定康手中之後,樂隊奏起了《天佑女王》(God Save the Queen)。
直到英國統治結束前的最後一刻,九龍皇帝依然持續用書法控訴英國奪走他家的土地。彭定康在告別總督府的時候,九龍皇帝就在附近一個地下通道的牆壁前,旁若無人地埋頭寫字,絲毫不在乎自己新獲得的名氣。某個角度來說,我們其實從他身上清楚看見了,那個時刻的香港人不僅土地被剝奪,連為自己作主的權利也沒有。
等到彭定康抵達英國海軍基地添馬艦(HMS Tamar)露天場地,準備參加英國官方舉辦的告別儀式的時候,原本的毛毛細雨,已經變成了傾盆大雨。我父親因為是資深公務員,所以他也是與會者之一。
這個地方取名自一艘軍艦,主要建築是棟雄偉壯觀的方形大樓。香港回歸以前,這裡是海軍基地,回歸之後又蓋起了其他建築。我一直記得小時候曾經進去過那棟大樓。我十七歲的時候,和一位朋友在排隊準備搭計程車回家,偶然認識了兩位英俊的英國軍官。這兩位英俊的軍官偷偷帶我們上到大樓頂樓的軍官餐廳。我們偷溜進了廚房,然後他們就像變魔術一樣,從一個巨大冰箱中變出了香檳和草莓,招待我們。午夜時分,我們帶著微醺在頂樓看風景。從頂樓往下望去,可以看到遠處港口船隻的燈光閃閃爍爍。這一刻我突然發現,這樣的生活完全不是一般普通香港人可以接觸到的,我們與這些時髦英國男孩的生
活差距之大,頓時讓我整個人酒醒了。我以前從未真正把這些英國人看做是殖民者,但現在我看見了,他們的生活方式與一個多世紀前我曾曾祖父的生活方式是如此地相近。這是一個奇怪的時刻,我在這些年輕人身上看見了日漸衰落的帝國,知道他們在香港的所有經驗,最終都會成為晚宴上有趣逗人的閒聊話題。(不過那段回憶後來的結果並不有趣就是了,那天我們玩到早上四點才回到家,發現母親垮著臉,生氣地坐在餐廳的桌子前等候。)
現在,這些軍營都準備移交給中國人民解放軍。英國官方為了容納盡可能多的賓客人數,不顧香港夏天低氣壓的影響,依舊按照原定計畫在戶外舉行。滂沱大雨一直落下,賓客們各個可憐兮兮地縮在雨傘下。碩大的雨滴浸濕了彭定康的臉龐,他眨著眼睛,發表他的告別演講:「對整個香港人來說,今天是慶祝的日子,不是悲傷的日子。」
我們新聞編輯室感受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氛圍。大部分的現場轉播都讓人緊張不安。更別提我們的運作模式不是很有組織,每當要做實況拍攝的時候,總是讓人膽戰心驚,因為過程中經常出大差錯。有一次,在節目開始前幾分鐘,竟然電腦系統大當機,主播被迫即興發揮,才得以完成整個新聞節目。另一次,我們直播緬懷九十三歲鄧小平逝世,字幕機卻寫錯歲數,害我的同事也跟著講錯,只見他表情嚴肅地宣布:「鄧小平逝世,享年三十九歲。」
話說回來,回歸的那天晚上,新聞編輯室幾乎空無一人,記者大多都到現場去了。偌大的空間頓時變得死氣沉沉,一片靜默。就連平時講話很大聲、脾氣暴躁、三不五時就大發雷霆的錄影編輯,都安靜了下來。他們也不完全是在哀悼英國人的離開,許多人其實相信香港的未來是中國的一部分。真要說起來其實是一種無言的麻木,我們完全不相信整座島嶼可以就這樣輕易地從一方移交給另一方,這種人命關天的交易,似乎是另一個時代不合時宜的產物。電視螢幕上的場面盛大隆重,卻鮮少拍到香港人的身影,更加顯示香港人的角色是多麼的被動。當晚的主角全是來訪的達官顯要,像是英國的查爾斯王子、中國的江澤民主席,其他重要配角是彭定康和穿著迷你裙的金髮女兒們。在自己的命運跟前,香港人只是旁觀者。
事實上,大多數香港人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們對回歸的態度。雖然有一些街頭示威,但大多數人的情緒都是複雜而矛盾,心裡既憂慮又興奮,既感到驕傲卻又混雜了一些悲傷,甚至開始懷念起過去的時光。一整天下來最重要的環結,就是午夜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新翼前廳舉行的交接儀式。會場地點位於灣仔港,其鋁合金的屋頂外型像極了翅膀,象徵一隻即將展翅高飛的飛鳥。這場典禮在禮儀方面的要求非常嚴格,必須處理很多瑣碎的細節,例如中英兩國代表團進場的時間必須一致,不能誰比誰快或慢。人們在一切都結束之後才發現,這些吹毛求疵的禮節,其實暗示著整件事背後的違和。
中國代表團被安排在舞台的左側,他們大多是上了年紀的長者,穿著深色的西裝,打著紅色的領帶,前方是一眾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和空軍。英國人則坐在舞台的右側,前方的儀隊是擲彈兵部隊的衛兵,以及身穿蘇格蘭裙、毛皮鞋和綁腿的黑衛士兵團。兩國代表團之間隔了一塊無人之地,時任香港布政司司長的陳方安生獨自一人坐在正中央。陳方安生是港英政府最高級別的公務員,也是舞台上最顯眼的香港人。以穿衣品味著稱的她,這日以一襲大紅色旗袍出席典禮,在眾多樸素的西裝海中顯得特別搶眼。
在這場極具象徵意義的儀式上,陳方安生宛如孤島一般困在兩個大國之間,雖然坐在正中央位子,卻顯得被動、不被重視,沒有明確的角色。陳方安生的個人經歷,讓情況變得更加尷尬。她是彭定康的得力副手,不僅深受歡迎且能力優秀,按理來說,她有望成為香港第一任特首。但是她卻不受北京待見,因為北京擔心她與英國人走得太近。面對眼前各種紛擾及尷尬,她總是一貫地面帶優雅的微笑。後來鍾士元爵士形容,陳方安生「端端正正地坐在中英雙方主席台上正中間,儼如寶座中的女王。」然而即將上任的行政長官董建華,卻完全沒注意到這樣的安排,直到新加坡總理吳作棟提起,他才知道此事。
在儀隊行舉槍禮之後,交接儀式正式開始,查爾斯王子步上主講台發表演說。後來據媒體披露的日記內容,查爾斯王子當時的心情,其實非常不耐且哀傷。他向所有香港人民表達了感謝、敬佩、情意和友好的祝願,並且在結尾說道:「我們不會忘記大家,同時我們還將以最關切的目光,投向你們不凡的歷史上即將開始的新紀元。」在這段精心安排的字裡行間,英國實際上已經放棄了最後一個主要殖民地,而且沒有提出任何保證、無法監督中國怎麼行事,也無法確保過程是否符合要求。英國只是給出一個含糊的承諾,表示會在遠處觀察,完全把信心寄託在一個八年前才派出軍隊對付自己人民的政府身上。
十一點五十九分,英國國旗最後一次降下。結果當時英方降旗提早完成,導致儀式現場出現十秒鐘的靜默,人們後來開玩笑說,這十秒鐘的靜默是香港真正存在的唯一時刻。終於,午夜鐘聲敲響,印有五顆黃星的紅色中國國旗在中國國歌的樂聲中,緩緩升上旗竿。在它旁邊,還懸掛著一面較小的旗幟,紅色的旗面上印著代表香港的白色洋紫荊圖案。很少人注意到的是,洋紫荊其實是一個雜交而成的品種,並不能自然繁殖,需要仰賴人工干預才能延續存在,無意之間竟反映了香港的處境。此外,香港的旗竿比中國的旗竿低,因為法律明文規定,凡是有中國國旗的地方,都要掛得比香港國旗更顯眼。
我待在電視城的控制室裡,看著眼前一整排的螢幕都在播映著降旗和升旗的畫面。我腦中無時無刻都在盤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突然之間我注意到,明明典禮是在室內舉行,但升上去的旗子竟然歡快地在半空中飄揚,原來是現場設置了人造微風,讓照片拍起來更好看。我曾想像過儀式現場會跟看火箭發射很類似,控制室會有人歡呼、鼓掌,甚至也會有人嘆息。但是,原本該是令人屏息的靜默,卻被導演對著麥克風下指令的低語給打破了,每個人都只是在做著自己的工作。
緊接著,輪到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上台發表演說。查爾斯王子曾在自己的日記中生動地描述:「我演講結束後,中國國家主席從陪同的人群中走了出來,整群人都活像一個個恐怖的老舊蠟像……他的演說根本是某種政令宣傳,而那些乘著巴士過來的黨內信徒不時熱烈歡呼。」查爾斯王子如此粗暴、輕蔑的描述,看得出中英雙方對事件的理解存在巨大鴻溝。這段日記曾在其友人之間傳閱,後來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被媒體洩漏了出去。事實上,江澤民的演說內容完全是共產黨的那一套修辭,而他那套裝腔作勢卻又呆板木訥的演說風格,其實很受黨內官員喜歡。他要傳達的訊息相當明確:「經歷了百年滄桑的香港回歸祖國,標誌著香港同胞從此成為祖國這塊土地上的真正主人,香港的發展從此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江澤民強調,不平等條約終於畫下句點,中國成功藉此消弭了一個半世紀以來,西方列強對中國的屈辱。
午夜十二點十二分,一切都結束了,香港回歸中國主權。接下來只剩下那群受北京支持的政治高層的宣誓就職典禮。新特首董建華是第一位新上任的官員,他是航運業大亨,一九四九年共產黨掌權時,他的家族從上海逃到了香港。
午夜時分的另一邊廂,民主黨人舉行了自己的儀式,他們在立法會大樓的陽台上汗流浹背地發表演說,紀念自己被那些受中國支持的影子議員取代之前的最後幾分鐘。他們的告別顯得激動又急迫,與會議中心那場經過精心排練的場面形成鮮明的對比。民主黨主席李柱銘拿著麥克風,用英語說道:「我們是中國人。我們為自己是中國人感到自豪,也為香港不再受英國統治而自豪。但我們捫心自問:為什麼我們必須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才能再次成為中國人呢?」在演講結尾之際,他莊嚴的宣誓:「在此向世界承諾:我們承諾我們的人民,我們將繼續戰鬥下去。我們將繼續為你們發聲。我們將繼續為香港發聲。」他當時並不知道,後來這個承諾會讓他付出多大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