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 每一个政治笑话都是一场小型的革命
編者按:笑声则令他们心虚,令他们怀疑哪里的画皮露出了破绽,哪里的谎言露出了马脚,哪里的形象工程露出了豆腐渣的实质。本文為書評專欄作者羽戈文章,首發。
缅甸人开玩笑说,乔治·奥威尔写缅甸的书,不止一本《缅甸岁月》,《动物农庄》和《一九八四》虽然不着缅甸一字,同样与缅甸有关,这三本书,应该合称“缅甸三部曲”。他们还尝试解释:为什么说《动物农庄》是一本“很缅甸”的书呢?“因为它讲述了猪和狗统治国家的故事!那正是已经在缅甸发生了很多年的事情,直到今天。”至于《一九八四》,“这本书最精彩的地方是没有‘主义’,没有提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或威权主义。这是一本关于权力和权力滥用的书,清晰而简单。”在缅甸,也许没有多少人读过这本书,“他们有什么必要去读?他们已经每天生活在《一九八四》里。”
听完解释,谁还能笑出声来呢?缅甸三部曲之说,道尽了奈温、丹瑞等军人所统治的缅甸最残酷的一面。这绝非缅甸人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更愿意理解为,奥威尔对极权主义的书写,具有一种普遍性,或者说,极权社会往往如出一辙,正如自由社会往往各有千秋。《动物农庄》和《一九八四》不仅适用于缅甸,还适用于几乎所有极权或威权主义国家。
就此说来,对于美国记者艾玛·拉金(Emma Larkin)的作品《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10月第一版),哪怕你没有去过缅甸,没有关注奥威尔,读起来未必感到隔膜,反而常有会心之处。有些情节,只需置换地名与人名,便可视作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日常叙事。这里且不说监控、审查、恐惧和反抗,单论穿插于书中的政治笑话。请看这一则:
一名士兵住在仰光茵雅湖(Inya Lake)畔的临时营房里,与奈温(1962-1988年间执政缅甸)的宫殿式官邸相隔不远。一次午饭时间,他来到湖边看看能够抓到什么可以当作午餐的食物。他钓到一条又大又肥的鱼,高兴地把它扔到水桶里,带回驻地。他决定切些番茄和洋葱,做份咖喱鱼。但是,他在柜橱里寻觅,发现没有番茄,也没有洋葱:柜橱空空荡荡。“没关系,”他想,“我可以用油炸鱼——或许那样味道会更好。”但是,当他寻找食用油的时候,看到瓶子是空的。“我有个主意,”他想了想,“我可以在炉子上烤鱼,虽然简单然而美味。”但是,他去炭箱取木炭,看到炭箱同样空空荡荡。最后他意识到最好把鱼放生,继续忍饥挨饿。他回到湖边,将依然活着的鱼扔回水里。鱼儿高兴地摆着尾巴跳起来,欢呼:“奈温万岁!”
把开头和结尾的“奈温”改作“斯大林”,便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苏联笑话。
牙医的故事,我不仅见过苏联版,似乎还见过东德版:
曾有一个缅甸人,一路跋涉去邻国看牙医。当他抵达牙医的诊所,牙医对他不畏漫漫长路专程赶来感到惊讶:“在你的国家没有牙医吗?”“有啊,有啊,我们有牙医,”他回答,“问题是,我们不能张口。”
拉金的作家朋友说过一个流行的缅甸笑话:
当我拿起一张报纸,第一件事是翻到最后一版,阅读整张报纸当中唯一可信的新闻:讣告。
这一幕,显然通行于所有极权主义国家,有时,报纸可换作新闻节目,“讣告”可换作“天气预报”。
对此,不必争论谁是正品,谁是山寨,谁抄袭了谁,谁克隆了谁。还是那句话,天下极权是一家,极权者纵有千般面目,却只有一颗心脏,极权主义的运行逻辑,更是千篇一律。进一步讲,极权就是极权,不分东西,不分左右。同为极权国家,苏联一向被视为左翼,纳粹德国则被视为右翼,然而这两个国家的政治笑话,大多可以互通。试举两例:
1943年冬天,寒冬赈济组织的海报上写着:“不能让一个人挨饿受冻!”一个工人看到后,对另外一个人说:“啊,这也不让吗?”
有个人想自杀,去上吊,但是绳子的质量太差,人刚挂上去,绳子就断了。于是他想放煤气自杀,但是煤气供应被切断了。最后他只好靠他的配给卡苟延残喘,而这次他却一下子成功死去了。
你觉得这是在嘲讽哪个国家呢?
这二则笑话,出自鲁道夫·赫尔佐克《希特勒万岁,猪死了!——政治笑话与第三帝国兴亡史》(花城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一书。这本书可不是单纯的笑话集,如德国版的《笑林广记》之流,而接近一种政治学与社会学研究。诚然,如赫尔佐克所云,政治笑话并不一定是“积极反抗的形式”,有时则属“积聚起来的民愤的一种发泄”,而且一些政治笑话所宣扬的宿命论令人沮丧,毋宁在消解来之不易的批判精神;不过大体而言,政治笑话与自由、批判和反抗息息相关。对此最有力的论证,不是来自正面,而是来自反面。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说:“开政治笑话是一种自由的残余物。”“政治笑话要彻底铲除,连根拔掉。”——前者可视作关于政治笑话的最佳诠释。
胡适曾拿怕老婆的故事之多少,推测一个国家的民主度,以此类推,不妨拿政治笑话之多少,以及流行的方式,推测一个国家的自由度。如果一个国家,公众可以在街头、广场、媒体等公共空间大开执政者的玩笑,足见言论自由的普及;如果政治笑话只能在饭局、床笫等私人空间私下流传,那么民众即便享有言论自由,怕也相当稀薄;如果连政治笑话都不允许出现,或者一旦出现,便与刑罚挂钩,这样的国度,断无言论自由可言。
以笑话管窥政治,先贤早有发明。鲁迅云:“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沉默。”我不知道穆勒之言源自何处,不过,容许冷嘲的政治,绝非专制,真正的专制,不仅不准冷嘲,甚至不准沉默,不准道路以目,而必须人人赞美,人人颂圣,谁的声音小,谁的态度不够虔敬,便可能构成政治罪过。基于此,可知政治笑话恰恰代表了一种言论自由;从戈培尔的视角看来,便是“自由的残余物”,即纳粹治下的漏网之鱼。
在此,自由不仅是形式,还是实质。因为,拿执政者开玩笑,往往意味着对权威的嘲弄与对合法性的解构;敢于开执政者的玩笑,至少是一种勇气的表现,这暗示民众不再匍匐于权力脚下,而挺直了膝盖和脊梁,平视、俯视那些貌似高高在上的肉食者。与此相应,对一个政权而言,它们对笑声的恐惧,远甚于泪水,悲情从来不是专制社会的解药,奔涌的眼泪反而会刺激权力者的施虐心理,相反,笑声则令他们心虚,令他们怀疑哪里的画皮露出了破绽,哪里的谎言露出了马脚,哪里的形象工程露出了豆腐渣的实质。
奥威尔说过:每一个政治笑话都是一场小型的革命。
2017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