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我最為意難平的,是四位老師最後都不得不離開家園,為的是保有一片思想自由的空間。可是,即使社會肅殺至此,在告別大學講壇之際,他們始終沒有懷憂喪志,而是鼓勵學生要相信思想的力量,更要堅守大學求真求善的精神。是的,天愈黑,星星便愈要努力,不讓黑暗吞噬希望。”本文為周保松最新專欄文章。
這本書,收錄了四位來自香港的大學教授的最後一課。其中陳健民和邢福增教授的兩場,屬於香港中文大學的博群「思托邦」講座系列,由我策劃和主持,有數百師生校友出席,場面感人,並在校園內外引起巨大迴響。張燦輝教授的講座,則在網上進行,我有幸參與其中,和眾多中文大學哲學系同門一起,再次聆聽老師對死亡和生命的反思。至於陳祖為教授的最後一課,不是發生在真實課堂,而是在他離開香港大學以後,於臉書寫下的臨別寄言,分享他的教學點滴和教育理念,引發許多舊生的共鳴和回應。
我和四位前輩亦師亦友,很榮幸參與和見證了他們的最後一課。飛地現在將四篇演講辭結集成書,讓更多人有機會讀到幾位老師對學術與時代的思考,以及對畢生教育事業的回顧,實在難得。這些演講的內容和風格儘管各有不同,卻同樣有很深的香港情懷和人文關懷。這份香港情懷和人文關懷,既體現在他們的教學研究,也貫徹於他們的公共實踐。陳健民教授以公民抗命的方式爭取民主並因此下獄,固然廣為人知,其他三位多年來一直在不同崗位為香港發聲,同樣教人欽佩。在我心目中,他們是真正的公共知識人。
是什麼樣的文化土壤和社會環境,影響了四位老師的人生道路?我有以下觀察。
首先,他們都是戰後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對香港有很深的認同,不覺得香港是「借來的地方和借來的時間」,而是自己的家,因此願意投入一生去經營。對他們來說,要令家園變得更好,就要用心培養出慎思明辨和關心社會的學生,也要捍衛珍貴的個人自由和基本權利,更要致力改變不公義不民主的社會制度。從他們的演講,我實實在在感受到他們和香港這個家休戚與共。
其次,他們都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深受中大的傳統和文化影響。中大獨特的書院教育、通識教育、雙語教育,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學生運動傳統,鼓勵自由探索的校風,以及緊密的師生關係,既滋潤了他們的心靈,也造就了他們的人格。錢穆、唐君毅、勞思光,沈宣仁、余英時、王爾敏等前輩的言傳身教,更成為他們後來為學與做人的榜樣。
最後,他們活在一個極為考驗人的判斷和選擇的時代。簡單回顧歷史,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以降,先是一九八四年中英兩國政府就香港前途問題簽署《中英聯合聲明》,結束英國的殖民統治,並確立「一國兩制」的特別行政區模式,繼而一九八九年發生六四事件,深刻地改變了香港人對中國的態度,接著是一九九七年主權移交。回歸之後,香港公民社會蓬勃發展,民主運動此起彼伏,可惜二零一四年的雨傘運動和二零一九年的反修例運動,訴求遭漠視,抗爭者被清算,香港的命運徹底逆轉。面對這樣的時代挑戰,香港應往何處去,以及知識人該站在哪裡,是無從迴避的大問題。四位老師在演講中,用不同方式告訴我們,他們做了自己的選擇,並且無悔於自己的選擇。選擇的背後,是他們對信念的堅持和對香港的承擔。
我最為意難平的,是四位老師最後都不得不離開家園,為的是保有一片思想自由的空間。可是,即使社會肅殺至此,在告別大學講壇之際,他們始終沒有懷憂喪志,而是鼓勵學生要相信思想的力量,更要堅守大學求真求善的精神。是的,天愈黑,星星便愈要努力,不讓黑暗吞噬希望。
我們都知道,在最後一課之前,幾位老師早已默默耕耘數十年,培養出無數學生。我特別喜歡弘一法師的〈志別詩〉:「我到為植種,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後人來。」就此而言,最後一課不是最後,而是另一段旅途的開始。我們都要心存盼望,繼續植種,以期有朝一日,佳色滿家園。
二零二四年八月廿四日
香港中文大學忘食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