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克勤|成為烏克蘭人的哈布斯堡大公,中東歐近代史的蹊徑
編者按:哈布斯堡大公、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激進的紅王子、右派陰謀家、業餘的商人(詐欺犯?)、法西斯崇拜者、納粹同情者與德軍軍官、為西方盟國工作的間諜、民主選舉支持者、雙性戀花花公子、愛開車兜風、一輩子沒有認真工作養過自己(他靠家族,尤其是波蘭人哥哥們的津貼過日子)。威廉看起來就是位充滿缺陷又欠缺政治原則,甚至無能隨波逐流,「被歷史潮流」淘汰,在民族主義與宣稱平等(甚至民主)的大眾社會中沒有一席之地的前皇族大公。但是史奈德提醒讀者,威廉無法預測的起伏人生,他的野心與缺陷,都非常人性,也非常地二十世紀東歐。他的個人生涯,始終反映他身處的時代。一位可能不是特別有才華,也常常識人不明的紈褲子弟,卻自己選擇成為烏克蘭人,名為瓦西里.維希萬尼。而政治變色龍皮之下始終不變的,是他的烏克蘭民族認同;他在二十歲之前決定成為烏克蘭的哈布斯堡,五十三歲時作為姓哈布斯堡的烏克蘭人為烏克蘭民族主義運動而死。他被蘇聯特務審訊時堅持只說烏克蘭語。
那麼,威廉的 「多重秘密人生」在中東歐歷史的大圖像裡,到底有什麼重要性?為什麼史奈德的書不是,或至少不只是又一本哈布斯堡宮闈八卦?
本文為提摩希.史奈德《紅王子:一位貴族的秘密人生與流轉中的近代歐洲認同》一書導讀,作者夏克勤為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布魯明頓校區歷史系副教授,出版社授權刊發。
對王子公主的好奇、崇拜甚至癡迷,是法律上人人平等的當代大眾社會甩不掉的詭異習慣。二戰之後,不同門派的社會史家努力地從下而上的觀點,想扭轉歷史敘事與大眾歷史意識過於聚焦大人物甚至王公貴冑的傳統觀點。但出了學院,在說服大眾與王公貴冑告別這一點,職業歷史學家仍困在革命尚未成功的階段,連同志應否繼續努力可能都是疑問。
美國東歐史名家提摩希.史奈德乾脆挑了位哈布斯堡大公,以他的傳記講述一段驚心動魄的中東歐近代史。史奈德筆下的主人翁威廉.馮.哈布斯堡—洛特林根(Wilhelm von Habsburg-Lothringen),並不是家喻戶曉的大人物。他是早被遺忘的小名流,只有少數烏克蘭民族主義者與學者勉強記得這位歷史邊緣的註腳。史奈德可謂另闢蹊徑,以這位罕為人知、或就算為人知也被視為與 「歷史潮流」始終不同調的過氣小牌皇族為主軸,透過職業歷史學家常逃避的傳記文類,重探歐洲近代史上極端重要,在東歐尤其刻骨銘心的民族認同與民族國家形成問題。威廉.哈布斯堡的 「多重秘密人生」(英文版副標題)不但挑戰在中東歐各國陰魂不散、以民族解放與民族命定論為基調的官方正統歷史敘事,也透過史奈德的生花妙筆展示人稱歷史旁流、支流、潛流、斷流,換個角度拉長尺度來看,很可能比所謂歷史主流,更能說明歷史主流;它們甚至才是真正主流。
皇家八卦與威廉的離奇人生,讀來非常引人入勝。這不只是偷窺名人,或是小民看大人出醜的快感。始於亞得里亞無憂海濱少年,隨父親的波蘭大夢(史蒂芬大公想成為哈布斯堡君主國內的波蘭國王)在加利西亞波蘭環境接受教育,威廉卻反抗父親轉而支持(哈布斯堡加利西亞省內)受波蘭民族主義者壓迫的烏克蘭民族主義,然後有意識地將自己教育成屬於烏克蘭的哈布斯堡人,就像父親想建立屬於波蘭、認同波蘭的哈布斯堡支系一樣。在一戰後期,身為哈布斯堡軍官,但也是烏克蘭的哈布斯堡大公與可能的未來烏克蘭國王,他率領哈布斯堡建立的烏克蘭部隊, 在俄羅斯帝國內的哈布斯堡占領區進行不折不扣的民族建構 「烏克蘭化」政策,支持農民與民族主義反抗運動,得到 「紅王子」 的激進名聲,招來德國與其他哈布斯堡官員的猜忌。
德國戰敗,哈布斯堡帝國在協約國冷眼旁觀下瓦解。自稱民族國家的各個中東歐新國家成立,面對晚期哈布斯堡帝國同樣的問題:「少數民族」的民族問題。相較不屬於任何民族的哈布斯堡王朝,這些新統一、新獨立民族國家一個比一個凶狠。威廉在詭譎多變,布爾什維克俄國與新獨立(不需要哈布斯堡國王的)波蘭對峙的一戰延長賽之中,繼續為烏克蘭民族主義效力。雖然是「紅」王子,卻也毫無窒礙地在一九二○年代初期與德國的保守極右派陰謀家與企業家合謀,寄望白色國際利用反共恐懼與反凡爾賽情緒促進中歐聯合,進而發動另場戰爭改變局勢,創造烏克蘭獨立的空間。威廉合作的人士不乏反民主極端民族主義者、未來納粹、騙子,他參加的陰謀很有詐騙與幻想成分,也不意外地以失敗告終。但是烏克蘭認同似乎讓他心安理得與各路人馬周旋,或被他人利用。
一九二○中期到一九三○年代中期,失去政治舞臺(「被歷史潮流」淹沒?),也與父親公開決裂(波蘭民族主義vs.烏克蘭民族主義)的威廉,在巴黎等地過著紈褲子弟的放蕩人生。史奈德盡力從零碎的史料與戰間期巴黎社會脈絡,勾勒出一幅在性生活等各方面視主流社會規範於無物的流亡者圖像。身為哈布斯堡,威廉長期是無國籍者,他與下階層性工作者和聲名狼藉的女冒險家來往,就像他跟其他棲身巴黎的舊貴族流亡者交際一樣自然。他最後被交際花捲入詐欺案(很可能是涉入東歐情報機構的圈套),匆匆逃亡,因醜聞失去參與三○年代中後期哈布斯堡新一波復辟政治的機會。其後威廉對法西斯等反民主右派政治意識形態產生興趣。認定法西斯及納粹政策對烏克蘭反抗蘇聯有利,再加上忌妒哈布斯堡家族新族長與皇位繼承人奧托的光采,他公開表示支持納粹,並一反過去同情猶太人的態度。德奧合併之後,他被納粹徵召重回軍官身分。死忠認同波蘭的大哥艾伯赫特大公一家在一九三九年之後,被納粹狠狠迫害,而威廉在維也納坐冷板凳,有很多時間謀取被納粹沒收的大哥與早亡(也是波蘭人)二哥的財產。
但是威廉也比很多人早預測納粹的敗亡。作為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納粹對烏克蘭的種族主義剝削政策,逼威廉判斷納粹不可能幫助烏克蘭脫離蘇聯,甚至不可能在戰場上擊敗蘇聯。他開始為西方盟國的情報人員工作,並且在戰爭後期協助烏克蘭民族主義者與法國情報機構建立聯繫。二戰結束,威廉以為可以在重生奧地利共和國支持重建的民主,找到落腳之處。但是他深深涉入烏克蘭民族主義運動,招來紅軍反情報組織的注意。一九四七年六月威廉在維也納的英國占領區被蘇聯軍人綁架,並以階下囚的身分生平第一次赴基輔。他最後於一九四八年五月被判服刑二十五年,並很快地在八月因肺結核死於基輔的監獄醫院。其後數年蘇聯政府假稱他活著,而奧地利政府在一九五二年取消他一九三六年取得的奧地利國籍,很方便地不用再關心他的下落。威廉遺骨流落何方無人知曉。
哈布斯堡大公、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激進的紅王子、右派陰謀家、業餘的商人(詐欺犯?)、法西斯崇拜者、納粹同情者與德軍軍官、為西方盟國工作的間諜、民主選舉支持者、雙性戀花花公子、愛開車兜風、一輩子沒有認真工作養過自己(他靠家族,尤其是波蘭人哥哥們的津貼過日子)。威廉看起來就是位充滿缺陷又欠缺政治原則,甚至無能隨波逐流,「被歷史潮流」淘汰,在民族主義與宣稱平等(甚至民主)的大眾社會中沒有一席之地的前皇族大公。但是史奈德提醒讀者,威廉無法預測的起伏人生,他的野心與缺陷,都非常人性,也非常地二十世紀東歐。他的個人生涯,始終反映他身處的時代。一位可能不是特別有才華,也常常識人不明的紈褲子弟,卻自己選擇成為烏克蘭人,名為瓦西里.維希萬尼。而政治變色龍皮之下始終不變的,是他的烏克蘭民族認同;他在二十歲之前決定成為烏克蘭的哈布斯堡,五十三歲時作為姓哈布斯堡的烏克蘭人為烏克蘭民族主義運動而死。他被蘇聯特務審訊時堅持只說烏克蘭語。
那麼,威廉的 「多重秘密人生」在中東歐歷史的大圖像裡,到底有什麼重要性?為什麼史奈德的書不是,或至少不只是又一本哈布斯堡宮闈八卦?
《紅王子》一書,其實是以更親民也更生動的方式,透過一個人的傳記,印證發揮史奈德對於東歐民族主義的主要觀點。台灣這幾年陸續出版史奈德著作的中譯。《暴政》 (英文二○一七年,中文二○一九年)、《到不自由之路》(英文二○一八年,中文二○二三年)、《重病的美國》(英文二○二○年,中文二○二○年),甚至《黑土》(英文二○一五年,中文二○一八年)是比較偏向政治評論的作品,它們的共同主題是自由民主制度的危機與前途,也是他近年的關懷重心。《民族重建》(英文二○○三年,中文二○二三年)與《血色大地》(英文二○一○年,中文二○二二年)則是史奈德作為東歐歷史學家確立一家之言著作,與《紅王子》(英文二○○八年,中文二○二五年) 和稍早的《秘密戰爭速寫》(暫譯標題,英文二○○五年)構成他在二十一世紀初七年內接連出版,以現在叫作波蘭與烏克蘭的區域為關注核心的東歐四部曲。
接連獲獎的《民族重建》已經是東歐史博士生資格考試必讀的經典。該書主題是近代早期的東歐波蘭立陶宛聯邦地域與人群,如何演變成今日的波蘭、烏克蘭、白羅斯、立陶宛民族與民族國家。史奈德在該書中多番論證,說明「重建」其實是「改建」或「新建」,將原本階級、地域、或宗教信仰為主的
社會政治區分,透過政治演變,尤其是帝國政策與不同菁英團體對於政治權力的爭奪與政治疆界的想像,陸續轉化為我們今天所認知與理解的民族區分與認同。這個長時間的進程,有許多複雜甚至隨機的因素。這些東歐 「民族」 歷史上並非如民族主義者所說,自古以來就存在,透過語言、文化甚至血緣定義,可以清楚區分界線。 「民族」在近代早期東歐,通常指的是享有參政特權的(多語)貴族階級群體。農民、工匠甚至城居中間階層不是原本「民族」的成員。到了十九世紀下半,甚至二十世紀中期,才因民族主義的思想發展與政治動員,有了現代意義的民族輪廓與邊界,而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才被民族主義者在概念上加入「民族」(因為據稱語言文化相同,所以「自古以來」就是一族而應共享政治權力與命運)。而且這個進程,很大部分是政治的決定:戰爭、帝國(包括蘇聯)政策、外交斡旋、強權政治、以及二戰期間與二戰之後的族群清洗。例如加利西亞的波蘭與烏克蘭民族主義土地爭執,可以說是二戰後在蘇聯的控制下以族群清洗與重劃政治邊界的方式「解決」。民族主義的力量,不是來自於歷史悠久,也不是來自於語言文化或血緣的共通,而是來自於人們因為各種原因主動或被動接受、甚至擁抱共屬於叫作某某民族的群體。
《紅王子》主人翁威廉.哈布斯堡體現了這個進程。哈布斯堡家族並不屬於任何現代意義的民族,雖然他們長期強調自己的德意志文化與德意志政治角色。威廉的父親懷抱成為(哈布斯堡體制下)波蘭王的野心,希望在民族主義抬頭的年代,結合對王朝的效忠與對民族的認同。威廉的烏克蘭認同在一九二○年之前也有一樣的性質。重點是:威廉一家有空間也願意自己選擇民族認同,為自己選擇的民族犧牲,沒有絲毫違和感。而威廉政治上看似變色龍的立場轉換,也反映出東歐民族主義的力量(威廉始終一致信念就是烏克蘭認同)與挫折(外力決定民族的形狀、疆域、與獨立於否)。命運操之在人,民族主義者不只需要信念與策略,也需要機運。軍人、間諜、詐欺犯、國會議員、陰謀家、紈褲前朝子弟、地主、商人、投機客完全是民族獨立運動史的一部分,無論之後的官方民族歷史與正統民族神話是否將他們消音滅形。
《紅王子》也是透過威廉.哈布斯堡一家三代,來談二十世紀中東歐,尤其是波蘭、烏克蘭、與帝國之後剩餘(小)奧地利的歷史。史奈德使用二十多個檔案館的十餘種語言史料,消化大量的相關前人研究,將一家人不同成員的認同與遭遇,巧妙地鑲嵌進二十世紀上半波蘭的獨立、消亡、蘇聯控制下再獨立,烏克蘭的一九一八到一九二一年短暫建(兩)國及其後不停歇的獨立抗爭運動,以及奧地利共和國的無奈成立、內戰、被納粹德國併吞、一九四五年的幸運再生(且沒被蘇聯控制)等歷史脈絡。讀《紅王子》,是讀威廉的一生,也是讀他的父親、他的兄姊與嫂嫂們的生涯,以及他們所在、所認同的後哈布斯堡中東歐國度與人群的命運。尤其在民族認同逐漸被各國以族裔(ethnicity)甚至種族(race)定義的中東歐,他們所代表以個人政治認同決定民族身分的傳統(與自由)被完全否定。我覺得整本書裡最讓人佩服的人物,是威廉的大嫂。她原名愛麗絲.安卡克羅納,出身瑞典貴族家族,為愛情嫁了兩位波蘭貴族(第二任丈夫是威廉的大哥),成為堅定的波蘭人。集信念、膽識、美貌於一身,連負責審訊她的蓋世太保對她都又敬又怕。但是二戰後波蘭政府大筆一揮,為波蘭受盡納粹折磨的大哥大嫂一家,卻不能繼續當波蘭人住在波蘭。哈布斯堡家族在歐洲叱吒數世紀,常依賴她這種有才華的女性成員撐起大局。可是二戰後的東歐,她卻沒有容身之地。
對史奈德的中東歐史著作有興趣的讀者,如果覺得《民族重建》過於學院,其中出場人物太多討論太複雜,或覺得《血色大地》太血腥不忍卒讀,《紅王子》的主題與論點與它們不但有重疊之處,傳記本身又有眉目清楚的先天優勢;加上威廉生平的離奇曲折就像小說,《紅王子》可以看作進入前兩本書的另一種途徑。當然,最理想就是三本書都讀。它們各有論證與偏重,寫作角度風格亦不同。但互相補充、印證、解釋之處正是智識樂趣所在。
細心的《紅王子》讀者,可能會注意史奈德在最後一章討論歐洲民族主義與歐盟時,多少有些挑釁地宣稱:歐洲各國,無論是課本上不斷重複的經典案例德意志與義大利,或是一戰之後號稱從帝國壓迫解放的中東歐諸國, 今日就算招牌不改,但早已不是當年出自民族統一/解放大業的十九或二十世紀民族國家。 古典的中東歐歐洲民族國家「本質上已經消亡,它們重演哈布斯堡的多民族歷史,只是速度更快、更殘酷,結局也更血腥」。史奈德也認為哈布斯堡帝國與歐盟之間有不少相似可比之處。雖然不乏諷刺與無奈,但基本上兩者都是避免更壞情況發生的機制。此類對哈布斯堡帝國歷史與其遺產比較正面的看法,大致反應國際學界過去四十餘年研究的成果,尤其是民族主義動員與大眾對帝國認同支持的共生關係,與哈布斯堡官方大致寬宏包容的族群政策態度。史奈德對於威廉的呈現,即使不時指出他個人缺陷與不一致,大體上仍是正面敗者的形象。這不僅是史奈德對烏克蘭與波蘭歷史處境一貫的同情,愛屋及烏,也是學界對中東歐哈布斯堡經驗的看法漸趨正面之一環。哈布斯堡的統治與哈布斯堡家族本身,尤其與十九世紀同時期鄰近地區,以及二十世紀哈布斯堡垮臺之後的中東歐歷史經驗相比,愈看愈有可取之處。
《紅王子》一書另有兩個值得一提的長處。史奈德為了幫助讀者進入二十世紀初的哈布斯堡中東歐脈絡,第一章〈金色〉藉著重述一九○八年慶祝法蘭茲.約瑟夫皇帝登基六十年的一齣祝賀劇,將哈布斯堡帝國的政治史做了扼要概述(哈布斯堡王朝的顏色是黑與金)。這是我見過最好讀的哈布斯堡帝國一章極簡史,內容大致可靠,也不落入老式中東歐史窠臼。本書附錄最後的〈名稱與語言〉,扼要解釋哈布斯堡體制、機構與稱謂。兩者合讀,就是不會讓人頭痛的哈布斯堡晚期歷史順手題解。
此外,史奈德的寫作手法高明,讀者不需擔心多到讓人暈眩的人名地名。他非常有效率地只帶入必要的人物與必要的細節。配合書末附錄的出場人物傳略與哈布斯堡世系表,讀者可以放心跟著史奈德走,看他如何在可靠(與不可靠)史料與根據脈絡的推測之間,拼圖出順暢的大敘事與小故事;將個人遭遇放在大脈絡,大圖像微縮到個人身上。史奈德的寫作巧思,也在以不同顏色代表每一章的內容與主導意象。例如〈藍色〉,大海的顏色,不意外是威廉的亞得里亞濱海童年。〈紅色〉,是年輕前線軍官的戰爭經驗與激進改革者的顏色。〈白色〉,是因為參加二○年代的反布爾什維克白色國際保守派陰謀。〈棕色〉,傳統上納粹運動的代表色,是威廉傾向法西斯與納粹的時期。〈橙色〉,最後一章,史奈德將威廉的一生與他的烏克蘭願景,連結到當今的烏克蘭與統合中的歐洲,因此用了二○○四年烏克蘭橙色革命的今典。
本書在二○○八年出版,用橙色討論威廉的烏克蘭夢,與烏克蘭及其他東歐國家在二十一世紀初寄望於歐洲統合之間的關係作結,看來言之成理。但是史奈德二○○八年相對樂觀的判斷,也成了時代的遺跡。歐盟不再是歐洲諸國理所當然的歷史終點。疑歐脫歐成為主流政治立場一派,甚至是政治現實。史奈德在二○○八年將歐洲民族國家的去民族主義、自願放棄部分主權加入歐盟的「再哈布斯堡化」(這是我的用語)趨勢,也就是二十世紀拼命想離開大型共同體,二十一世紀初搶著加入大型共同體,視為理所當然。但在東西歐各國疑歐反歐盟的民族主義強硬右派、甚至種族主義極右派近年選舉屢創得票新高,甚至躍升組成政府最大力量的二○二○年代,哈布斯堡的正面遺產似乎又被中東歐放棄。俄羅斯對烏克蘭從二○一四年開始的武裝入侵,以及從二○二二年起進行的全面戰爭,似乎對於威廉的烏克蘭願景,以及歐洲民族主義的馴化,再度打了大問號。
可是短期的悲觀,未必會在長期眼光中得到確認。威廉看似常敗大公,但史奈德提醒我們他可能更在「歷史潮流」的前端:「威廉的抱負儘管在當時看來怪異,卻在今天結成了果實。他相信烏克蘭值得存在,於是在選定此處後便盡心推動自己稱為﹃烏克蘭化﹄的工作。當今烏克蘭的大多數公民都認同烏克蘭的民族身分,也對烏克蘭國家的未來懷有信心,由此看來﹃烏克蘭化﹄確實成功了。在威廉開始為自己籌劃烏克蘭大業的近一世紀之後,這個國家已成為東歐重要的民主國度。隨著俄羅斯投向選舉式專制、波蘭穩穩加入歐盟,烏克蘭也成為了歐洲政治的樞紐。」俄烏戰爭可見的後果之一,是烏克蘭民族主義,尤其公民民族主義(civic nationalism)的信念,看來更加強固。無論戰爭結果,烏克蘭多元的烏語及俄語人口,對烏克蘭這個政治共同體有了更清楚而強烈的信念。烏克蘭民族是因為背景各異的烏克蘭人,希望它在俄羅斯的戰爭威脅之下存續,而能不絕。正如十九世紀晚期法國學者勒南(Ernest Renan)所言,民族是 「每日舉行的公民投票」,而不是語言、文化、或血緣的命定。
如此透過實踐存在的民族認同,最核心就是個人選擇認同的自由。史奈德在〈橙色〉的結尾說:「創造和重塑身分的能力確實最是接近任何自由概念的核心——無論是免受他人壓迫的自由,還是成為自己的自由。哈布斯堡人在鼎盛時期擁有我們沒有的自由,那種得以傾注想像力與決心創造自我的自由。二十世紀的人經常貶之為頹廢和墮落,但這實為誤解。哈布斯堡家族確實自視為國家而非臣民,並從中得益。可是到頭來,作為政府的一分子,而非政府的工具—不正是自由人的願望嗎?......民族必須面朝未來,人們日日都在創造與重塑民族。若我們真以為民族只存在於掌權者提供的整齊歷史敘事之中,那我們自己的故事便結束了。」紅王子威廉身兼過氣小牌皇族與常敗民族主義者,看來只能是徹底的歷史敗者。但是在史奈德筆下,充滿包袱與缺陷的他,或許也是現代人的先驅與值得欽羨的對象。如果我們眼光放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