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浦.鮑靈 | 菲律賓:拼圖中的拼圖
菲律賓:拼圖中的拼圖
一五二一年三月,斐迪南.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亦作 Magalhaes/Magallanes)麾下的三艘船在維薩亞斯群島(Visayan islands)登陸。麥哲倫是葡萄牙航海家,此時則為西班牙國王效力。其中一艘船後來完成一項史書必載的壯舉―—首度繞航地球,但重點在於此事改變了菲律賓群島的歷史,改變了如今一億一千萬人的家園。麥哲倫艦隊抵達的數十年後,西班牙宣布從呂宋海峽至蘇祿海之間的群島為其所有,並將之命名為費利佩群島(Islas Filipinas)。西班牙人在這裡留下了一種宗教、一些基因與幾種文化面向,此外也有來自美洲與中國的影響,但從當年到今天,島群最主流者始終是馬來/南島族群及其語言與文化。
菲律賓有諸多獨特之處,像是地理形勢、動物群,乃至於先後受到西班牙與美國這兩大西方強權統治的歷史。這個政治實體的名字將近五百年沒有改變,遠比許多鄰國更久。此外,菲律賓是亞洲在高加索地區以南唯一的基督教國家,而且是虔誠的天主教國家。十九世紀時,第一批起身反抗西方帝國主義的現代民族主義者也誕生於此。
然而這樣的獨一無二,卻也沒有造就出一種本國人瞭然於心的身分認同,外國人自然是霧裡看花。菲律賓是遼闊的馬來群島的一部分,在語言與部分文化上跟印尼與馬來西亞鄰居有共同的根柢,但歷史上卻跟這兩者分道揚鑣了五百年,而菲律賓本身也因為破碎的地理形勢與區域忠誠而分歧。這樣的歷史發展,不僅解釋了菲律賓當前的問題,也反映在一九四五年後落後於多數鄰國的經濟與社會表現,以及暴力程度持續高漲的情況上。雖然菲律賓民主蓬勃發展,定期舉行的選舉喧鬧而互不相讓,但體制仍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鮮有進步―—從二○二二年的選戰便可見一斑。經過了遠方的西班牙與美國兩大帝國的把持,如今的菲律賓又壟罩在另一個不遠處的帝國―—中國的陰影之下。
菲律賓由兩千多個有人島組成。區域間的敵對,加上範圍廣大卻非全面的英語使用,都影響了國人以菲律賓語(基本上是呂宋島中部的他加祿語〔Tagalog〕)為國語的接受程度。區域用語與地區忠誠依舊強勁,有時候反而外來語言與天主教會似乎才是主要的共識。此外,菲律賓分為十七個地理區,但地方政權卻分屬八十多個省與省級城市手中,有些行政區範圍極小,這也讓菲律賓的行政組織有如拼圖。
菲律賓以馬來文化為主,卻又深受西班牙、天主教會與美洲的影響,有時候其認同中的拉丁成分和亞洲成分似乎不相上下。菲律賓人構成加州第二大亞裔社群,其中許多人的自我認同確實偏向拉丁人或太平洋島民,而非亞洲人。天主教會順應地方發展,為穆斯林以外的菲律賓人提供某種共同的紐帶,但教會也面臨福音派與庶民派布道者的挑戰。宗教分歧是潛藏的歷史現實,而集中在民答那峨島西部與蘇祿島的穆斯林,以及近年來來自國外的伊斯蘭信仰極端派別,讓分歧的情況雪上加霜。不過,就文化根源與語言,乃至於政局的諸多面向而論,菲律賓由南到北,從伊羅戈(Ilocos)到蘇祿,基本上一直屬於馬來世界。但由於宗教、地方語言與半部落式認同所帶來的分裂,即便我們能一眼認出「菲律賓」,也很難加以定義或描述。
「菲律賓人」的概念始於當地出生的西班牙人(所謂的「克里奧爾」〔creoles〕),後來緩緩傳進西裔麥士蒂索(mestizos)、華裔麥士蒂索,以及獲得上流(principalia)階級接納的都市化本地人之間。十九世紀晚期「開明派」(ilustrados,受過教育的改革派菁英)的民族主義催生了菲律賓民族意識,而對美國與日本的反抗行動則是群眾參政的背景。群眾因為獨立之故而化入「菲律賓人」的範圍,但即便一起經歷都市化,受過共同教育,民族認同的發展仍然斷斷續續。除了地理因素造成的離心力,上層菁英跟美國關係密切,許多商界要人則是跟中國密不可分。有人提議把殖民時期留下來的「菲律賓」之名改成馬來的名字,但沒有成功。不少十九世紀晚期的革命人士偏好「他加祿國」(Katagalugan)一詞,後來成為短命的他加祿共和國使用的國名。近年來雖然有人提議「馬哈里卡」(Maharlika,指他加祿貴族戰士階級)一詞,但得到的支持不多。
雖然距離西班牙人與天主教來到菲律賓已過了五百餘年,但當時留下的深長裂痕至今猶存。穆斯林民答那峨之所以時有兵禍,一方面跟地方敵對勢力有關,但另一方面也是對馬尼拉與基督教的反抗。與此同時,島上的非穆斯林地區也衝突不斷,主要是地方族群為了爭奪土地權而起的紛爭,其中又以民答那峨族跟島上其他族群的對立尤甚―—數十年來,來自維薩亞斯群島的移民,讓民答那峨島人口組成大幅改變。這種內殖民(internal colonization)仍然持續。維薩亞斯語系如今已成民答那峨島主流。整體來說,區域忠誠與地方政治恩庇關係的影響力始終存在。一方面因為都市化,另一方面則是受到菲律賓人數以百萬計在海外工作,或是臉書等社群媒體,抑或是國際選美活動等情況喚起的集體認同所影響,前述的區域忠誠與恩庇關係已經有所削弱,但仍具有關鍵影響力。國家層級的政局,仍有部分被特定候選人的區域性訴求牽著走。地方認同通常比國家認同更強烈,這或許也反映中央政府缺乏聲望。
經歷西班牙落後的統治與天主教修會多年的主導後,美利堅帝國體制帶來了教育與新的司法、行政體系。七十年前,剛剛獨立的菲律賓可以誇口識字水準幾乎獨步亞洲,收入水準在人口眾多的亞洲國家中更是僅次於日本。菲律賓還有以美國為靈感的司法與民主體系,至少在距離的美感下是人人稱羨。如今,儘管二十多年來的經濟表現還過得去,但世人普遍認為菲律賓的收入成長與教育進步都比不上鄰國。大家更知道菲律賓的天災、譁眾取寵的領導人、政治暴力與零星叛亂,以及出口大宗―—在國內找不到工作,只好出國就業的國民。
菲律賓社會結構長久以來改變有限,收入與財富存在巨大的鴻溝,特定家族勢力龐大(尤其在各省),膚色淺的麥士蒂索(歐裔或華裔皆然)受人青睞,連地名都標榜殖民者,像是馬卡蒂(Makati)的麥哲倫(Magallanes)、富比士(Forbes)、黎牙實比(Legazpi)、烏達內塔(Urdaneta)與達斯馬利尼亞斯(Dasmarinas)等繁華街區。政壇上,暴力揮之不去。杜特蒂總統所謂的掃毒戰,讓許多人喪命。長久以來,殺害政敵、態度批判的新聞工作者,乃至於農運與工運人士已成為常態,但在杜特蒂執政下甚至愈演愈烈。國內不乏律師,但執法與治安情況差異極大,深受政治與金錢所左右。由於歷史與地理因素使然,菲律賓政府結構脆弱,而這多少也解釋了全國與地方層面上何以不時發生叛亂,政治何以受大族所把持。相較於親族要求與恩庇關係,愛國心與公民責任顯得乏力,公私領域的界線模糊不清。美國留下了去中心化的政治體系與弱勢的中央官僚,前述情況因此更加猖獗。貿易與航運向來是經濟命脈中的命脈,而走私則是試圖徵稅帶來的必然結果。
不過,菲律賓亦有其強項。菲律賓人在國內時或許充滿分歧,一旦到了外界,他們就會出現一種強勁、明確的認同與團結。菲律賓的性別平等獨步大半個亞洲;海外菲律賓勞工的能力與專注投入廣為人所青睞,加上他們通善英語,在全球各地都是優勢。菲律賓天主教重儀式甚於神學,整個社會對於族群混和的擔憂也相對較少,畢竟這種情況已行之有數世紀,近年來亦有移民的影響。菲律賓人歡迎外國人,又以對音樂與宗教節日的熱愛聞名於世。菲律賓有言論自由傳統,有時甚至自由到了浮誇,而媒體的活躍往往令當權者頭疼。把眼光放遠一點,大概一兩代人時間吧?人們往往視菲律賓的高生育率為負擔,但對下一代來說就成了紅利,畢竟多數鄰國如今正面臨高齡化與人口衰退。或許總有一天,這個國家甚至會有一個能反映其馬來核心認同的新名字。
對於菲律賓這個國家,無論是本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應該更加重視才對。菲律賓如今有一億一千萬人,是一個世紀前的十倍,目前每年仍增加約一百三十萬人。菲律賓島鏈分隔了太平洋與南中國海乃至於印度洋,是大國的戰略要道。西菲律賓海(南中國海的東部)大部為中國宣稱其所有,至於美國、日本與其他國家則要求在此自由航行。儘管菲律賓與美國關係密切,海牙常設仲裁法庭在二○一四年針對中國的海權主張又做出讓菲律賓大獲全勝的判決,但菲律賓對中國的態度向來模稜兩可。一如既往,錢有時能收買愛國心。國內的華人有時候也是個議題,畢竟他們主宰大企業,比一般菲律賓人更白的膚色讓他們更吃香(一部分也是殖民遺緒的影響)。
菲律賓的國運往往反映出全球權力的轉移,像是十六世紀時如日中天的西班牙,一八九八年時正要站上帝國世界舞台的美國,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五年間短暫的大日本帝國,以及最後成為區域霸權的美國。如今的問題在於究竟是中國挾其經濟與軍事實力成為下一個帝國,或者菲律賓人能夠跟印尼和馬來西亞的馬來同胞攜手,與心高氣傲的鄰國越南合作,乃至於在美國、日本與印度等外部勢力的幫助下,讓中國繼續待在它的大陸盒子裡?
菲律賓自己還是得靠本身的社會與經濟發展,尤其是擴大參政與經濟繁榮的基礎,畢竟無論在地方或中央層面,政府始終是世家大族、尋租政客的地盤,麥士蒂索出身(西裔或華裔)與外貌往往吃香。華人主宰大企業,加深了菁英與其餘所有人的鴻溝。既得利益者以民族主義為掩護,阻擋外國投資。菲律賓群島的統治權已經轉了好幾手,有外國人,有本國人,但從來沒有發生天翻地覆的革命,土地改革也都半調子。某些鄉村地區仍苦於共產黨叛亂,但這些起事不足以造成威脅,更別提引發改變。與此同時,天主教會(至少教會的聖人與符號)固然為大多數人帶來共同的價值觀與認同,卻也讓信徒更難跟穆斯林少數和解共生。
菲律賓人素有勤勞與學習力強的美名,但隨著數以百萬計的菲律賓人移民海外,因此主要是外國從這些優點中得益。他們的薪水雖然撐起國內經濟,卻無法為故鄉換來投資與善治,留不住他們。近年來業務流程外包(Business Process Outsourcing,BPO)大幅增加,提供人才留用的新途徑,但菲律賓製造業部門泰半仍未發展出足以與鄰國競爭的實力。強大且廣布的親族關係與義務,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社會安定,卻也造成世家政治裙帶關係,削弱了良善治理。
菲律賓的過往中四處可見假歷史,像是馬可仕總統就是靠一條虛無飄渺的十五世紀法律,為自己的戰爭勛章提供正當性。民族主義往往只是呼喊口號,沒有真正落實。空歡喜俯拾皆是,假先知沒完沒了。馬可仕承諾說戒嚴將能穩定秩序,帶來進步,但他的政權卻以欠債與幻滅告終。這個知名大家族無法兌現繁榮的承諾,菲律賓人民於是找上名人,從影視到運動明星,接著回頭找上大族,然後則是荷槍實彈的行動派。總統羅德里戈.杜特蒂庸俗民粹,承諾要瞄準特權群體、毒蟲與所謂的貪腐,帶來改變,結果除了他的個人統治傷害了本已孱弱的體制制衡力之外,一切幾乎如常。他還讓馬可仕之子有機會當上總統。
但情況可以有所轉圜,也必須有所轉圜,這個國家才不會更落後於鄰國,也才能在天災頻仍的時代撐起愈來愈多的人口。大家對於年年都有的颱風、不時發生的地震與偶然的火山爆發已經很熟悉了,但現在又多加了全球暖化。情況如何轉變將難以逆料,但若以歷史為鑑,過程恐怕不會波瀾不驚,而且也不會太民主。此外,如今多達約一千三百萬的海外菲律賓人,除了用自己的薪水讓整個國家不致沉默之外,恐怕還得扮演更吃重的角色。許多亞洲革命與獨立英雄,都是在海外吸收到他們的激進思想,尤其是身兼作家、醫生、謹慎革命分子的菲律賓民族英雄扶西.黎剎(Jose Rizal),就浸淫於十九世紀歐洲自由主義。
本書從菲律賓的歷史脈絡看今日菲律賓,看歷史如何指向現在,也看未來將包括哪些可能。前半部將從菲律賓上古談到杜特蒂年代,後半部則探討特定議題,探討眼下的社會、經濟、政治、宗教、國際關係與環境,結論則細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