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不暗 羅小虎 | 沙白安樂死:把死亡的權利還給本人
編者按:10月24日,上海姑娘沙白遠赴瑞士安樂死。沙白的選擇引起激烈爭議。《波士頓書評》專欄作者西門不暗、羅小虎分別寫下兩篇短評:把死亡的權利還給本人。另,今天還推出學者錢永祥先生文章《再次悼念彭淮棟:彭譯<浮士德博士>再版推薦序》
西门不暗 | 千金难买我愿意,时间也不能
自从沙白去瑞士寻求安乐死的视频扩散后,支持和反对的意见都在朋友圈中传播。看了几个反对意见,大体上是善意的,他们表达的意思是,你是自由选择了生死,但你其实可以做得更好。
这是个不出乎意料的反应。确实是我们这,熟悉的味道。我们从出生开始受到的教育,乃至政府长期的宣传,都在传达一个理念,怎样才能过上一个正确的人生。尽管父母、组织、社会、乃至政府,理解的正确人生千差万别,但规训的意味都在。
有个被定义的正确,你需要去遵守,去实践,活出父母或者社会期待的样子。这里面,唯独没有自由,一旦你偏离了,就是越位,就会带来巨大的争议,尤其当你面对死亡时的自由“任性”,更会引发道德层面的评判。甚至认为这是冷漠消极,突破道德规范,树立了很不好的榜样。
你明明可以更好啊!这似乎是个难以辩驳的理由。沙白说,我度过了极好的人生。弹幕里说,不,你其实可以过得更好。--围观者不一定个个都是优秀的演员,但他们都自认是最好的导演。
即使有部分人欣赏、理解、敬佩一个43岁的才女自由选择了死。但更多人认为,她还有更多比这更好的选择,从年轻时不打激素开始。“她有那么多国外资源,应该了解治疗红斑狼疮的更多选择”,“我认识的某某积极治疗,目前状态良好”--这些善意劝告者,不知道人生没有标准答案,也不知道红斑狼疮患者的每个个体状况都不一样。
我把沙白近期的视频大都看了一遍,她当然不是彻底想明白的人,不然不会在视频里骂那些说她自私的人,还是很在意别人的评价。但她确实在她一生里去活出自己,不被他人定义,他人指点的人生。
她谈自由意志,谈永生,谈死亡。这个环节让我产生了很大共鸣。这是她长期阅读才会有的自觉的反思,她是个想得很明白的人,从年轻时做决定就知道今天的后果。不断对死亡的反思,才会更明白生命的价值,更明白自由意志究竟对人生有什么意义。死亡不仅仅是生命的对立面,它恰恰是生命概念得以确立的前提。对死亡的自由选择,恰恰是对生命的自由选择,安乐死是一个自由灵魂的延伸。
在一个被长期规训什么是正确人生的文化里,要多元理解自由意志选择的死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社会观念的整体演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的差距是全方位的,包括对死亡的理解,对死亡的态度。沙白不仅是个自由的灵魂,她在生命最后阶段,因为她的“出位”的视频,给大众做了别致的对死亡的科普。
不需要太担心她的决定会影响多少人放弃生命。理解并赞赏她的人里,大都不是支持她从一开始放弃治疗,而是她从成年以来自我把握生命的态度。生命的价值,时间长短只是其中一个指标,在沙白的视频里,她认为那甚至都不是一个指标,“我不能想象一个自由的灵魂被囚禁在无法动弹的身体里”。
不论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还是文化结构里的规训,“活出我们认为的正确人生”是一种潜意识,尽管它是出于善意的,也未必是说教。有个李医生的文章,从医生专业性的意见谈如何面对死亡,我觉得他的科普对大众有价值,争议性的事件有专业分析,让流量里有严肃的味道。只是这些意见对沙白和希望自由把握生命的人来说,未必有价值。
沙白的父亲是个智者,有力量的人,温暖的父亲,他陪伴着沙白,跟她一起开心,让她体验生命最后的温暖。视频最后那一抹眼圈,让人动容,但不崩溃。女儿自由定义的人生,那也是一种幸福。别人能不能理解,不重要。
有人说,生命只有一次,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挺好的。有人说,听从医嘱,认真治病,延长生命。挺好的。沙白说,我活着的每一天都要是美的。也挺好的。
扪心自问,我可能既缺乏沙白的勇气,也缺乏她爸爸的力量。镜头里她们的幸福的瞬间,挺开心的,尤其是父女依偎着的时刻。有那一刻够不够,大多数人认为还不够,但多长才是够,估计他们也不明白。沙白提到葬礼上的种种欢乐情景,我们这也许一时半会做不到,但总有些借鉴意义,世界是多种多样的,我们活着并不需要标准答案,不需要正确答案。
羅小虎 | 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著和死去
漂亮的上海姑娘沙白選擇了安樂死。很難過。可是,我非常理解她。
曾經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我不得不躺在床上,每天疼,感覺自己的體重都會壓碎骨頭,甚至有一陣坐了輪椅,治療始終不見效果,我害怕病情加劇,從此生活無法自理,只能躺在床上,於是我也去問過安樂死。幸虧我的不是絕症,後來終於慢慢好轉,但是曾經很多次,怎麼都無法好轉,甚至有短暫時間無法生活自理的時候,我覺得這樣活著不僅僅是痛苦,更是毫無尊嚴。於是,我想了很多關於如何體面的死去。我想趁自己還能安排好一切的時候,就安排好一切。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死去,就像我能夠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著。可是,在麻省,沒有安樂死。
幸虧,病情漸漸好轉,但是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後怕,若是活著是一種人權,那麼體面的充滿尊嚴的死去更是一種人權。
沙白沒有過多談論她的病情,在她的視頻出來之後,很多人覺得好好配合治療,不知道一些最新用藥,我只能說那是你們沒有生過大病,以為醫學無所不能,實際上醫學對很多病是無法醫治的,每一個人又不一樣,對藥物和醫療的反應也是不一樣的。我覺得一位堅持了20年的治療的人,怎麼會沒有好好治療,怎麼不可能不太清楚最新的醫療呢?後來傳出的截圖顯示,沙白已經需要做透析,而且因為她的病情,沒有可能做移植。這意味著終生透析。此外,紅斑狼瘡對她身體的攻擊,隨著時間,我猜想她的健康只能會越來越糟糕。
本來不想說什麼,沙白的選擇在朋友圈引發了激烈的討論,看完討論,我忍不住想說兩點:
一是沙白的父母,有批評指責沙白不顧老父親的感受。我只能複製一些過去我寫過的文字:我不想在某種古老而強大的心理模式驅使下,在某種古老而強大的道德綁架中,不由自主地去證明某種同樣古老而強大的天倫的存在,去試圖編造一幅國和家興的場景,去製造一種虛假的歡樂和記憶。何況,他們家庭關係到底是怎樣的,恐怕外人是無法知道的。在視頻中,沙白的父親出境,說明父親無論怎麼難受,最終還是尊重了女兒的選擇,並幫助女兒達成心願。僅僅這一點,我認為沙白的父親是了不起的。
第二是認為沙白應該聽醫囑或許能活得長,可是生命的質量呢?僅僅是活著嗎?這讓我想起巴金,晚年的巴金完全靠插管活著,他幾次表達過讓他死的願望,但是始終不可能,因為他已經無法有能力決定自己的生死,更加沒有這個權利。在美國,像大病的人都會事先問好,若是到了某種情況,還要不要救,因為更為人道的方式是不插管不救。我二話不說就簽了這個協議:不插管,不搶救。可是我害怕的還不是這種情況,若是剛好可以搶救過來,生活無法自理怎麼辦?沙白沒有說的是20年生病給她帶來了什麼,網絡傳播的圖片裡她和朋友說,兩天一次的透析,忽高忽低的血壓,不能喝水,腦袋種得像豬頭,紅斑狼瘡發作的時候,生活無法自理……
當然,我並不是鼓勵死亡,更不是鼓勵隨便放棄治療和否定堅強。而是面對死亡、面對生命,或許也需要擺脫某種古老而強大的心理模式和某種古老而強大的天倫。每一個人的生命屬於每一個人的,由每一個人自己來定義。
據網絡介紹,沙白本科畢業後,去了新加坡攻讀金融MBA,回國後當了托福教師。但後來因為一句想要更大的自由,沙白選擇了辭職創業。再後來,沙白經濟寬裕,足跡遍佈40多個國家。她去學街舞,去跳傘,去潛水,去旅行,體驗了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時間」去玩的東西。因此,沙白在視頻中說,她“過了極好的一生”。
我認為沙白確實很好地定義了自己的一生,“過了極好的一生”。
若是從生命長度來說,沙白確實是不幸的;但是從生命厚度和豐富來看,她確實過了“極好的一生”,更重要的是,她始終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最後,她選擇按照自己的方式離開,我想,這就是人世間的逍遙遊,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