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 白先勇:牡丹花開二十年
緣起
我與崑曲結了一輩子的緣,自從抗戰勝利後在上海隨著家人到美琪大戲院看到梅蘭芳、俞振飛演出《牡丹亭》一折〈遊園驚夢〉,第一次接觸崑曲就好像冥冥中有一條情索把我跟崑曲綁在一起,分不開來了。其實我那時才九歲,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大家爭著去看梅蘭芳,因為抗戰八年,他沒有上臺唱戲,他本是京戲名角,可是那次在美琪他卻唱了四天崑曲,也是我的奇遇。當時年紀雖小,可是不知為什麼,〈遊園〉裡那段【皂羅袍】的曲牌音樂卻像一張七十八轉的唱片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裡,直到今天,我一聽到那段美得淒涼的崑曲,就不由得怦然心動。
一九六六年,我已經到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當講師的第二年暑假,我去灣區柏克萊住在朋友家,便開始寫〈遊園驚夢〉的小說,其實前一年還在愛荷華大學念書的時候,我已經著手寫《臺北人》系列的第一篇〈永遠的尹雪艷〉,一開始我便選了劉禹錫的〈烏衣巷〉詩點題,《臺北人》是以文學來寫民國史的興亡。事實上〈遊園驚夢〉是《臺北人》系列的第三篇,我當時把它排到第十二篇去了。那時我從臺灣帶了一些七十八轉的唱片到美國,其中便有一張橘色女王唱片是梅蘭芳的〈遊園驚夢〉,我一邊寫小說〈遊園驚夢〉一邊聆聽梅蘭芳的唱片。唱到【皂羅袍】那一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笙簫管笛,婉轉纏綿,幽幽揚起,聽得我整個心都又浮了起來,一時魂飛天外,越過南京,越過秦淮河,我幼年去過的地方,於是便寫下〈遊園驚夢〉,描述秦淮河畔崑曲名伶藍田玉一生起伏的命運。一九八二年,我把〈遊園驚夢〉小說改編成舞臺劇在臺北國父紀念館演出,盛況空前,轟動一時,在劇裡女主角藍田玉(盧燕飾)唱了〈遊園〉中幾段曲牌,我們把崑曲文武場也搬上舞臺,鑼鼓笙簫奏了起來,在中國話劇史上,這是頭一次把崑曲溶入了話劇在舞臺上演出。那時候兩岸還未開始交流,臺灣崑曲演出的機會極少,只靠一些曲社曲友把崑曲傳承下去。
一九八七年兩岸開放交流,我受邀到復旦大學去做訪問教授,隔了三十九年重回上海,最叫人難忘的是看到一場上海崑劇院推出的全本《長生殿》。經過「文革」十年冰封,崑曲被禁,我以為崑曲的血脈從此被斬斷了,沒料到在上海還能看到一齣如此璀璨輝煌的崑曲,由上崑生、旦臺柱蔡正仁、華文漪扮演唐明皇與楊貴妃。兩人表演藝術正值高峰,一身的戲,蔡正仁氣度不凡,派頭很大;華文漪體態婀娜,盡得風流,一齣戲把大唐盛世、天寶興衰一時搬上舞臺,落幕時我跳起身鼓掌喝采,我不僅為那晚的戲喝采,而且深為感動,我們民族的文化瑰寶「百戲之祖」崑曲居然重返舞臺大放光芒。這樣了不起的藝術一定不能任由其衰微下去,我當時心中如此思索。佛家動心起念,隱隱間我已起了扶持崑曲興滅繼絕的念頭。
離開上海我去了南京,重返故都,我又看到一堂精彩無比的崑曲表演,張繼青的三夢:〈驚夢〉、〈尋夢〉、〈痴夢〉。張繼青在崑曲界享有至高地位,她的旦角行當具有「祭酒」的身分,她擅演三夢,有「張三夢」之稱。張繼青在江蘇省崑劇院朝天宮的舞臺特別為我表演「三夢」,她的〈尋夢〉師承姚傳薌,半個小時的獨角戲,把崑曲藝術推上了最高峰。離開南京前,我在美齡宮宴請張繼青,報答她特別為我演出的厚意。結識張繼青對我日後參與崑曲復興有極大關聯。
二○○○年,我在聖芭芭拉家中心臟病發,命懸一絲,幸虧緊急開刀,得以存活,我寫信給張淑香教授,她正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訪問,我信中寫道上天留我下來,或許還有事情要我完成,比如說崑曲復興大業未竟,尚待努力。其實那時候我對如何復興崑曲還完全沒譜,可是在生死交關的時刻,我一心懸念的竟還是崑曲。
青春版《牡丹亭》成形的來龍去脈
「文革」後崑曲在中國大陸逐漸復甦,雖然各地頻有演出,但一直沒有一飛沖天欣欣向榮的勢頭,青年觀眾對崑曲還是冷漠無感。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崑曲又有式微下墜的危機,第一線的大師已屆退休年齡,演員接班有斷層的危險;而觀眾老化,表演方式、舞臺美學都過於陳舊,崑曲的處境的確艱難,關心崑曲前途的有心人士莫不憂心忡忡,總在設法要搶救崑曲。
二○○二年十二月初,香港康文署邀請我到香港作四場崑曲演講,我擬定講題:〈崑曲中的男歡女愛〉。崑曲文本明清傳奇多以愛情為主題,有「十部傳奇九相思」之說。有一場演講對象是中學生,四十多所中學,學生上千,那是我教書生涯的最大挑戰,要一群講廣東話孩子聽我講有六百年歷史的古老劇種崑曲,而不交頭接耳,難上加難。我與香港曲家古兆申商量,請他去找幾位美女俊男青年崑劇演員來我的講座示範演出。古兆申推荐蘇州崑劇院小蘭花班,來了四位演員,其中俞玖林、呂佳便是我們日後青春版《牡丹亭》的主要成員。俞玖林演〈驚夢〉,呂佳演〈下山〉,中學生反應熱烈,笑聲不絕,當時我心裡暗忖:崑曲連中學生都能打動,培養青年觀眾不應該太難。俞玖林扮柳夢梅,頗有古代書生的形象,丰神俊朗。他的小生嗓子清脆乾淨十分悅耳,那時雖然基本功還不足,我直覺認為他是一塊可以琢磨成器的璞玉。在香港我首次接觸到蘇崑的小蘭花班,沒想到從此後二十年來,我跟小蘭花班的幾位青年演員千絲萬縷繫在一起,結下一段罕有的崑曲良緣。
二○○二年十二月底我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我的小說集,我去參加新書發表會,當時蘇州崑劇院院長蔡少華到上海把我拉到蘇州,在忠王府古戲臺上,蔡院長命院裡的青年演員一一扮上,演了一晚上的折子戲給我觀賞。第二天在寒風凜凜冷雨濛濛中,又到了周莊去看小蘭花班的野臺戲。在飯館裡,地溼滑了一跤,把腰摔傷,可是還是硬撐著看完了一天的戲。在小蘭花班中我發掘了閨門旦沈丰英,她是蘇州姑娘,一身水秀,顧盼之間,眼角傳情,她唱了一段〈遊園〉裡的【皂羅袍】,這就是杜麗娘,我心中認定。短短期間,我就遇到了未來青春版《牡丹亭》的男女主角俞玖林、沈丰英,這不能說不是天意。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一批有心推廣崑曲的朋友,新象樊曼儂、香港古兆申等幾個人討論如何抒解當前崑曲危機。我們認為第一,演員傳承是當務之急,製作一齣經典大戲,培養一批青年演員接班,將大師們的藝術絕活趕緊傳承下來。其次,以青年演員吸引青年觀眾,尤其是高校學生,沒有青年觀眾,一種表演藝術不會有前途。我們選中《牡丹亭》,因為這齣戲本身就歌頌青春,歌頌愛情,歌頌生命,容易被青年觀眾接受。《牡丹亭》是湯顯祖的扛鼎之作,明傳奇中的翹首,幾個世紀以來在舞臺上搬演不輟。《牡丹亭》的男女主角都找到了,我們很快便開始動手製作起來。我們把這齣戲定名為:「青春版《牡丹亭》」,其實也就象徵著崑曲生命,青春永存。
原來蔡少華把我弄到蘇州看戲是有算計的。蘇州崑劇院比起其他北京、上海、南京的崑劇院資源人才不足,是個小六子。蔡少華看我在臺灣、香港到處推廣崑曲,便把我拉到蘇崑,希望我能幫他們一把,合作項目,拉抬聲勢。我也正在尋找製作崑曲的對象,而且發現了小蘭花班的青年演員,於是我跟蘇崑一拍即合,隨即集合兩岸三地的戲曲專家、文化菁英,共同打造出一齣經典大戲。當時蘇州市宣傳部部長是周向群,她拍板定案全力支持這個項目。為了補貼演員訓練費,她竟親自去崑山募款,因為蘇州市政府的預算日期已過,她對青春版《牡丹亭》這份心意至今難忘。
我選定的男女主角俞玖林、沈丰英只是兩塊未經打磨的璞玉,必須經過名師嚴格訓練才能擔綱。我做了兩項關鍵性的決定:最關緊要的是我邀汪世瑜出來擔任總導演,並硬把俞玖林塞給他拜他為師。我在臺灣看過汪世瑜的《牡丹亭》,知道他有「巾生魁首」之稱,是浙江崑劇院的院長,師承周傳瑛。他在臺灣演戲時,我到他旅館去會他,極力勸說,磨到凌晨四點,搬出復興崑曲的大道理來,終於說服汪世瑜,扛起青春版總導演的大任。其次是我煞費工夫又把張繼青請了出來,專門教導沈丰英,青春版《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我要求兩位崑曲大師收徒弟舉行傳統的拜師禮。兩位大師開始還有些疑慮,拜師禮的儀式是否有點封建,我說就是要恢復封建古禮,才顯得隆重莊嚴。二○○三年十一月,在院裡舉行了拜師大禮,汪世瑜、張繼青,還把上崑蔡正仁也請了來,俞玖林、沈丰英、周雪峰幾個小蘭花演員,下跪磕頭行拜師古禮,成為幾位大師的入室弟子。那天中央電視臺特地來錄影。張繼青發言,眼眶都紅了,她深受這場典禮所感動。此後老師傅們傾囊相授,把一生的絕活都傳給了眾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