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去世,世人多稱她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學者、詩詞作家“,對此我表示一點疑問,因為我認為葉嘉瑩連學術門都沒有進,只是鑒賞。為什麼這麼說呢?
從傳統學術來說,要麼義理,要麼考證,要麼兩者齊下。因此在傳統學術中,文以載道,經學才是正道,詩詞不過是用來抒情,並非學術,甚至認為詩詞會耽誤正經做學問,比如《紅樓夢》裡賈政就是因此呵斥賈寶玉的:專門在淫詞艷曲上下功夫。所以像王國維雖然寫過《人間詞話》,但是他的學者之名是他的古文字學《殷商製度考》等學術奠定的,而非《人間詞話》。所以五四民國時期的人,或是接受過古代傳統教育的人,確實會排斥葉嘉瑩的東西,感覺全部是小情調。
那麼從現代學術來看,葉嘉瑩的著作算不算學術?現代學術的基本規範,要有一個研究的問題,然後總結前人研究成功,最後提出自己的觀點和研究方法,並進行論證。古代文學研究其實也是有這個規範的。舉一個簡單例子,比如《詩經》六藝:”風雅頌賦比興“中的”興“是什麼意思?從孔子朱熹到當下,有很多解釋,當下普遍採用朱熹的解釋:“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當代有個學者,便從古文字(小學)出發,從詞源和”興“在先秦古籍中的用法證明了這一點。以此對比,葉嘉瑩的著作提出過問題、有過前人研究和自己的觀點嗎?
所以說她的著作並非學術,只是鑒賞。
當然,隨著西學美學引進,鑒賞點評之類的也被認為是美學,如今也勉強算學術,但是可惜的是,她並沒有自己的獨特見解。
作為清代遺民和保守主義思想代表,王國維有著亡國之恨,葉嘉瑩最早解讀王國維出名,似乎就沒理解王國維詩詞後面的思想,反而對王國維的解讀很不好,動不動什麼對真理的追求對自由獨立精神的追求,用這麼大而抽象的字眼形容王國維,等於沒說。那樣的字眼過於空泛,我甚至覺得她可能沒有去想王國維的保守主義思想和《人家詞話》之間的關係。
第二為人稱道的是葉嘉瑩對杜甫的解讀,我只能說因為沒有今人沒有讀清人仇兆鰲、楊倫的杜甫解讀,要知道杜甫一千多年,很多人都解讀過,仇兆鰲的《杜詩詳註》、楊倫的《杜詩鏡詮》,是研究杜甫的研究生必讀之作。葉嘉瑩不過摘了點白話文弄出來,並沒有自己的見解,甚至有的都不給出處。
還有人稱讚葉嘉瑩對吳文英的詞,有掃除偏見論證了他的現代美。其實中國教材裡早就有對吳文英詞的形式美的誇獎,所謂七寶樓台,也有現代心理學描寫的分析。完全不是葉的獨創。為什麼有的人會對吳文英有偏見呢?比如說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對吳文英的評價很低,說吳的詞缺點在於「隔」。又貶謔其詞“膚淺”,“枯槁”,其人“才分有限”。實際上,王國維對晚清「浙西詩派」為代表的推尊南宋(尤其是姜夔)深有不滿。便將夢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吳文英、史達祖、張炎、周密、陳允平)一概斥為「鄉願」完全否定了其思想價值。為什麼王國維這麼討厭「浙西詩派」呢?因為「浙西詩派」認為詞「宜用於宴嬉逸樂,以歌詠太平」。在遺民王國維看來,這簡直就是亡國之音。相反,他對於勇於抗擊金兵的辛棄疾有著極高的評價:「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因此,對於吳文英的評價歷史上早就有高有低,為什麼會如此,就需要從評價者的思想來分析,所謂”六經註我,我註六經“,對古代文學(古詩詞)也需要了解作者經學思想。
由此去看葉嘉瑩對古詩詞解讀,和所謂的美學,其實差不多都是自己的小情調,所有人被解讀的面目模糊,這有些像台灣那位也在大陸拼命美學說古典文學的蔣勛,美是美矣,可惜淺薄,裡面充滿了虱子。
我是沒有耐心讀世面上古典詩詞集鑒賞之類的書的,極為啰嗦不說,所有的內容不會超過郭紹虞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徐中玉錢谷融的《古代歷代文學作品》和王力的《古代漢語》,而這幾套書,不過是中文系本科生的入門教程。
葉嘉瑩唯一有點獨創的,那就是對汪精衛詩詞的評價(《汪精衛詩詞中的精衛情結》),倒不是說她評價的有多好,而是大家都沒法說,她說了,你懂的。
最後我想指出的是,中國詩詞最講究的是意境之美。這種美其實很難用文字表達,只能自己體會。附錄兩首葉嘉瑩詩詞:
1976年,文革尚未結束,葉嘉瑩在加拿大,為毛澤東寫了一首輓詩,刊登於9月22日的《美洲華僑日報》:
井岡山建軍,遵義縣會議,
經二萬五千里長征。
沁園春述志,念奴嬌問鳥,
歷八十有二年歲月。
闢地開天,救危立國,
攻略駕漢武秦皇而上。
著作等身,聲名蓋世,
思想如高山偉嶽長存。
2019年,配合習近平思想的推廣,她又發表了這首《為中宣部「學習強國」學習平台題詩》:
中華詩教播瀛寰,李杜高峰許再攀。
已見舊邦新氣象,要揮彩筆寫江山。
另附上錢鐘書對葉嘉瑩的評價:
叶嘉莹女士惠过两次,并蒙以《迦陵论词集》相赠,又以评王静安论《红楼梦》油印本等为媵。颇读书,亦尚有literary sense;终恨“卖花担上看桃李”,只须以其集中论“常州派”一篇及“王论《红楼梦》”一篇与《也是集》中79-83页、117-122页相较,便见老朽之学穷根柢、直凑单微,数千言胜于其数万言也。其於西书,则尚未读叔本华原著,遑论其他;至所引T.S.Eliot、Empson,皆近乎扯凑。虽半辈子在美洲,而于西学亦殊浅尝也。欧美中青年学人来讲学者,亦似于本国经典未尝读过,只从其教授讲义中道听途说,误谬时出;旧宣统老师Johnston尝云,与胡适之谈,知其实未看过康德。今则此风普遍,亦如中国学者之实未看过杜甫韩愈等而高谈唐代文学也。狂言不足为外人道。
见1984年11月1日钱锺书函宋淇,载《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第11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24年5月版。
点评很到位,有理有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