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崗：掀開歷史的幕布
本文為《波士頓書評》2024-01期文章，本期刊物電子版下載。
《男同紐約：性別、都會文化，以及男同世界的形成，1890-1940》(Gay New York: Gender, Urban Culture, and the Making of the Gay Male World 1890-1940, George Chaunce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4)
在LGBT研究中，有一本書不可不讀，這本書就是喬治‧羌西（George Chauncey）的《男同紐約》。 此書出版以前，大眾對於這段時期的紐約男同生活知之甚少，普遍認為同性戀在美國受到極端的壓迫和邊緣化，生活在完全的黑暗和隔絕之中，並且將恐同內化於自己 的認同認知之中，直到1969年紐約石牆酒吧暴動，同志才迎來春天。 羌西的《男同紐約》透過發掘警局記錄、法庭文件、報紙、日記等材料，以精緻的細節生動再現了1890 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紐約市的男同生活，揭示了一個活躍 的、多彩的、深深滲透進紐約城市生活的男同世界。
1890至1940年代的紐約，是個朝氣蓬勃的都市。 這段時期大量移民尤其是未婚男女持續湧入，在紐約形成了一種單身次文化。 同時，快速的城市化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變遷，形成了一種充滿了流動性、縫隙和孔洞的城市景觀，為男同及其他少數派的另類生活方式提供了棲息地。
這時期的紐約作為美國的同性戀之都，以其異乎尋常的魅力吸引著男同們到這裡聚集。 各色男同中，"仙女"是指娘娘腔的男性，他們公開表達對其他男性的愛慕，雖然被邊緣化，受到嘲笑和歧視，但卻形成了紐約都市景觀的高光。 「出來賣的」是指那些為了錢或報酬而與男同進行性活動的直男或表面上的直男。 "狼 "則是那些積極尋求與被稱為 "小混混 "的年輕男性或比較娘娘腔的”仙女“們發生性關係的男性。
「仙女」、「出來賣的」、和「狼」們在紐約共同繪製了一幅男同慾望地圖。 包爾利街區(The Bowery District)、格林威治村、時代廣場和哈萊姆區等街區的單間出租房為單身的男同們提供了相對集中的棲身之所，使得他們可以和同類更密切 地交往。 在格林威治村，同性戀文化與波希米亞運動和藝術運動的交織，成功地在格林威治村的反叛和寬容的氛圍中建立了男同飛地；在哈萊姆區，黑人男同性戀 為哈林文藝復興貢獻濃墨重彩的一筆。 男同們在這些街區的咖啡館、餐廳、浴室建立基地，形成自己的社區，舉辦自己的活動，如選美比賽和變裝舞會。 在街道、公園和海灘等公共空間中，男同和警察鬥智，運用各種暗號、切口等，在公共空間中發展出豐富的漁場文化。 由此，《男同紐約》展示了一個透過暗語、習俗和地下和半地下網路連結的紐約男同地下世界。
羌西在《男同紐約》的研究對男同研究具有啟示意義。 從羌西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總結方法論：同性戀文化和認同的歷史可以從」時「 、」地「、「人「三面向來切入。 首先，大的背景，例如紐約的都市文化、主流文化對同性戀的態度、政府對同性戀的管制形成了時代的特徵；其次，城市地理對於男同文化的有著特別的重要性：要有空間供男 同們挪用，才有可能形成男同文化；再一次，男同文化離不開人：要有足夠的各色單身男同聚於一城，才能形成男同的次文化。 此外，在面臨直接資料缺乏的情況下，羌西採用多稜鏡聚焦的方法，透過許多間接記載或檔案資料建構出一段已被遺忘的歷史，這種方法也值得借鏡。
《男同紐約》不僅是一本學術著作，更是一部文筆優美，引人入勝的歷史畫卷。 書中有很多亮點：例如第六章“基青會(基督教青年會)裡有朋友”，重點研究了單間出租房對男同文化的承載作用。 此外，第八章和第九章中還描述了男同們採用的光顧策略，他們長期光顧某些位於格林威治村和哈萊姆區等社區的特定的咖啡館、自助餐廳、餐廳和浴室 ，如Childs 自助餐廳和Horn & Hardart 餐館，以滾雪球的方式將這些地方變成男同的聚會場所的。 所謂「世界上本沒有男同基地，去的人多了，就有了男同基地。」此外，本書第十一章也描繪了從1920 年到1933 年的禁酒時期，男同們如何與 大眾一起將時代廣場的地下酒館轉變為全紐約的夜生活中心，這段時期的男同也常常成為報紙頭條、百老匯戲劇、電影和小說的主角。
《男同紐約》的結尾描述了在保守主義抬頭的1930年代，紐約市對同性戀能見度和生存空間的壓制。 包括警方和國家酒類管理局 (SLA) 在內的當局、媒體和法律共同採取的鎮壓行動將男同逼進了隱蔽和隔離的空間，而公共知識則逐漸遺忘了這個時期的男同歷史。
在已知的歷史的冰山下總有更為巨大的體量的未知歷史。 羌西的《男同紐約》把屬於歷史的還給歷史，重現了一個早已被遺忘的人間風景，其中織入都市地理、日常生活和個人史，為美國社會歷史文化貢獻了一個重要側面。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喬治·羌西還是為整個畫卷塗抹了一層玫瑰色的高光，畢竟歷史的最底層，還有那些沒有機會出來耍的男同志以及處於更深深處的女同志。 對於那些想要發掘中國同性戀歷史的學者，羌西的《男同紐約》提供了方法論和研究範例，希望將來我們能夠讀到北京、上海，乃至縣城和鄉村中的中國男同或女同的歷史 。（潘崗，加拿大約克大學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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