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短評｜柴靜的「看見」：還能喚起那沉睡的善意與力量？

編者按：2025年5月15日，柴靜12年前在中國大陸出版的《看見》一書遭下架，對此柴靜回應：《看見》那本書所記錄的也是同樣的力量——就是人性怎麼從束縛中解放出來，而且不斷突破障礙的過程。這是2003年到2012年《看見》所記錄的十年中中國巨變背後的巨大推動力。它能說明一個國家的失敗，也能說明一個國家的成功。它能解釋過去，也能揭示將來。從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到柴靜的《看見》，中國社會正好經歷公民運動和思潮從醞釀、湧起、發展和壓抑的過程，從沉默到吶喊再到無聊的過程。今天，我們還能喚起我們的社會中「沉默的大多數」嗎？還能喚起我們的社會中「潛藏的巨大善意」嗎？

本文為書評短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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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5月15日，網絡突然傳出消息，柴靜12年前在中國大陸出版的《看見》一書遭下架。這本書記錄了柴靜在中國中央電視台（CCTV）十年記者生涯中的經歷與成長，以及對中國社會變遷的觀察。

2003年5月17日，在柴靜看來，這是她記者生涯的起點。

這一天，她去了北京市人民醫院急診區——所謂的「天井」（其實，就是幾個樓中間的一塊空地，在上面加了一個蓋）採訪，這也是“非典”期間，全球最大的疫源中心。在這個簡陋的急診病區，她看見了病人在4月17日匆忙撤離之後寫在黑板上上的病人記錄——病房小黑幫上紀錄的22位病人只有3位是不發燒的，這是“非典”疫情被隱瞞的證據。

當時因為疫情，央視也幾乎停止工作，柴靜說：「我不管，我一定要做這期節目。」多年後，依然有人記得她是「那位報道非典的記者。」在此之前，她只是演播室裡的一位主持人，之後，她離開演播室，成為一名一線的調查記者，

22年後，2025年6月9日，柴靜在其最新視頻《柴静回应<看见>被禁：真实自有万钧之力》的開頭講述了這個故事，她說：「那一年教我，不管外界鑼鼓多麼喧鬧，我不唱讚歌，也不唱戰歌，真正的歌者唱出人心底的沉默。」這幾乎是此後，柴靜所有採訪所有節目的唯一主題：她看見沉默的大多數人的故事與情感，展示沉默的大多數人的生活和哀傷：疫情中第一線醫護人員和普通人的“英雄主義”和家屬面對死亡的無助、女子監獄中“殺夫”女囚犯的悲慘善良與家庭暴力下無助、看不見的同性戀者的痛苦與吶喊、服毒兒童的複雜心理與心理創傷、嚴重污染對的居民的健康和生活的影響、農民因違法拆遷失去家園的無奈、通過藥家鑫案反映了時代的病症，以及在台灣老兵的情感與兩岸的複雜關係……

柴靜的節目，總是多方面挖掘事件背後的深層原因和社會問題，呈現出人的「複雜性」，生活中的「沉默的大多數」得到了集體的亮相，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原來他們一樣有著活潑潑的生命和情感，一樣都是「人」，一切都是「人性的，太人性的」。

1997年，王小波出版了其著名的雜文集《沉默的大多數》，其中最出名的一篇便是《沉默的大多數》，開篇便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中國人都沉默？對此，王小波說：

「沉默的大多數有時是因為膽怯，有時是因為無知，更多時候是因為無聊。」

王小波認為，這種沉默並非自願，而是由文化傳統、權力結構和集體壓力共同塑造的結果。之所以會「無聊」，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而無聊，則是這種無能的極致表現。」在王小波看來，實際上，「沉默的大多數是一些善良的、明智的、有趣的人，他們並不喜歡喧囂，也不喜歡無聊的爭論」。

有著深厚洞察力的王小波，如同柴靜一樣，發現在「沉默的大多數」那裡，蘊含著一種力量與活力：

「我看到一个无智的世界，但是智慧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个无性的世界，但是性爱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个无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沌中存在。”

「在沉默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任何喧嚣都无法比拟的」。

在更早一些時候捷克前總統哈維爾也說過類似的話。1990年1月1日，哈維爾作為捷克斯洛伐克總統後首次做新年全國演講（New Year's Address to the Nation）。在演講中，哈維爾反思了捷克斯洛伐克在1989年天鵝絨革命後的社會狀態，指出共產主義統治下的“冷漠面具”掩蓋了社會潛藏的巨大道德與精神潛能。

The last few months, and especially the last six weeks of our peaceful revolution, have shown the huge human, moral and spiritual charge, and the high civic culture, slumbering in our society behind the obligatory mask of apathy.”

近幾個月，特別是我們和平革命的最後六週，展示了我們社會中潛藏的巨大人性、道德和精神力量，以及高尚的公民文化，這些都被強加的冷漠面具所掩蓋。

Time and time again I have been persuaded that a huge potential of goodwill is slumbering within our society. It's just that it's incoherent, suppressed, confused, crippled and perplexed.

我一次又一次地確信，我們的社會中潛藏的巨大善意。只是這種善意是零散的、被壓抑的、混亂的、受損的、困惑的。

這句話的意思在他的其他作品或是演講中也會經常出現，如在著名的《無權者的權力》（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中，他同樣表達了對人性善意和社會覺醒的信念，強調了普通人、民間社會存在的潛在力量。

2007年，在上海有一民間讀書刊物，其發刊詞最後一句是：希望用閱讀喚起民間沉睡的巨大善意。那個時候，各種民間思想、公民組織都活躍著，重大社會事件一個接一個引爆全網，引發全民關注全民討論。

這種潛在的力量是否存在？這種善意是否真的能被喚起？

哈維爾相信，王小波相信，柴靜也相信，上海那些地下閱讀學生們也相信。或許，沉默的大多數裡還有大多數的沉默的人也相信。

1997年，就在《沉默的大多數》出版這一年，王小波去世，他沒有看到此後中國公民運動萌芽、興起與衰敗。這個過程，正是柴靜《看見》紀錄的中國十年（2003-2012），這十年被視為中國公民運動最活躍的十年。從2003年孫志剛案、2008汶川地震和到2010年新公民運動等，在大型公共事件和公民運動地的不斷推動下，中國公民社會快速發展，維權活動蓬勃興起，中國民眾對權利、公正的追求，幾乎打破了王小波所描述的「無聊」與「沉默」的年代。柴靜的《看見》正是記錄了這一時期的中國的社會脈動。

2012年，就在《看見》出版這一年，2012年柴靜做完朱令父母的採訪的第二天，《看見》節目被終止。此時，曾經活躍在中國的上海民間刊物和年輕的讀書人也漸漸沉默。

2014年，柴靜自費拍攝的調查紀錄片《穹頂之下》在2月28日播出，在兩天之內播放量達2億，第三天被下架，並刪除所有相關文章。柴靜在國內徹底消失。一個時代結束。此後，中國再也沒有出現一件公共事件可以像過去那樣引起全民上下關注全民上下討論，引發全民對權利與公正的追求——這正是柴靜每一期《看見》所能喚起的潛藏在我們社會中的巨大善意與力量。

自此，中國社會再次進入一個「無聊」與「沉默」的年代，中國人再次成為王小波筆下的「沉默的大多數」。

2023年，沉默近十年的柴靜開通個人youtube 頻道，繼續在海外做「看見」……

2025年5月9日，在《柴静对话国共内战时13岁逃亡者“忘记苦难历史的人，必将成为下一次苦难的受害者”》節目中，柴靜採訪了台灣老兵高秉涵。這也是《看見》一書在出版12年後，在國內突然被下架的直接原因。

得知《看見》被下架，柴靜說：

「我不意外，也沒有憤怒和悲哀，第一反應是『力量感 』。因為高先生在節目中談的是人性，他反思戰爭的殘酷、思念母親和故土，是這樣的感情，在兩岸普通人當中引起強烈的共鳴。這種感情史無形的，但是，它有萬鈞之力。《看見》那本書所記錄的也是同樣的力量——就是人性怎麼從束縛中解放出來，而且不斷突破障礙的過程。這是2003年到2012年《看見》所記錄的十年中中國巨變背後的巨大推動力。它能說明一個國家的失敗，也能說明一個國家的成功。它能解釋過去，也能揭示將來。」

到此篇稿子截稿，柴靜的視頻訂閱數為92.9萬。

今天，我們還能喚起我們的社會中的「沉默的大多數」嗎？還能喚起我們的社會中「潛藏的巨大善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