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潘金莲是“危险”的“另一个”。她身上有半部《奥赛罗》和半部《麦克白》。不过,在金莲身上,有人看见危险,也有人看见丰富、华丽和强大的生命潜能。莱昂纳多·科恩唱道:“万物皆有裂隙,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给她一个相对正常的环境,她是能活成女王的。本文为刘晓蕾最新专栏文章《我是潘金莲(上):走向深渊》。
一
潘金莲,是中国最著名的荡妇。
只要一个女人被骂成潘金莲,等于给她判了道德死刑。所以电影《我不是潘金莲》里的女主角,被老公宣扬为潘金莲后,拼命上访,就是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
潘金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却没人关心。我常常疑心,其实大家只是需要一个靶子,来证明自己贞洁。
《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不是《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水浒是男人的书,对女人没什么耐心。
兰陵笑笑生先给潘金莲改了身世。
她父亲去世早,“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九岁时被母亲潘姥姥卖给王招宣家,习学弹唱,读书识字——
“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岁,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
扣身衫子,就是紧身衣衫,曲线毕露,这显然不是普通丫鬟,她很小就懂得展示自己的女性魅力了。十五岁那年,王招宣死了,她被潘姥姥挣将出来,卖给了张大户。张大户收用了她,身体日渐衰弱,大婆不乐意了,大户只好把她嫁人。
嫁给谁呢?众人都推荐武大。
武大丧妻,带着女儿迎儿,租住大户的房子,为人老实会奉承。大户把金莲嫁给了武大,还赞助他,有时趁他不在,去找金莲私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后来张大户死了,老有浮浪子弟附近逡巡,武大想换房,却没钱,还是金莲变卖了钗环,买了套像样的院子。
《水浒传》里,施耐庵安排金莲在张大户家当使女,大户缠她,她不愿意,还告诉了大婆,大户一怒之下才把她嫁给武大。可是,后来金莲一改常态,又是勾引武松,又是与西门庆偷情,又主动又老练,像换了一个人,不合她的性格逻辑。
于是,在《金瓶梅》里,金莲不是原来的金莲,武大也不是原来的武大,他不再是单纯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反而有点懦弱,也有点猥琐——看见张大户来,自己就躲出去,说他猥琐也不为过吧。
《金瓶梅》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无辜。
人人都说潘金莲是荡妇,却不知道她自始至终都被卖来卖去,身不由己,是武大说的“行货”。行货就是商品、物品,可以随意处置。宋江落狱,牢头戴宗不知是宋江,因其不送礼,大怒:“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
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又让王婆重新卖金莲,最终又落在武松手里,潘金莲到死都是行货。《金瓶梅》告诉我们,她终究是一个人,不是天生淫妇,而且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不甘心是必然的。被嫁给武大后,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嫌憎,也甚愤怒:
“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着紧处,都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
这婚姻明显不登对。推荐武大的邻居们,把金莲嫁给武大的张大户,还有,把扈三娘嫁给王英的宋江,到底在想什么?扈三娘一直沉默,面对这样的世界,她早就心死了吧?但金莲却“贼心”不死,爱上了武松。
很多人认定金莲天性淫荡,包括施耐庵也这样想。但兰陵笑笑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更愿意讲一个女人如何遭遇命运的故事——
如果武大没有武松这个弟弟,武松不拒绝金莲,武松不叮嘱武大早回家,武大不听武松的话,潘金莲不早早放帘子,西门庆不打帘下走,隔壁不是老王,没有郓哥,武大被打伤后不提醒金莲武二早晚会回来……这个因果链条,缺少任何一环,都不成立。
就这样,境遇、性格和未知的变量,共同构成了命运。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但怎么讲,受作家的世界观影响。
武松拒绝了金莲。后来,潘金莲一叉竿打到了西门庆。此时金莲25岁,她的世界只有张大户、武大,还有武松这样的男人,而西门庆手里摇着洒金扇,“风流浮浪,语言甜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西门庆笑眯眯表示没关系,潘金莲小心翼翼赔不是,这阳光下的暧昧,被隔壁老王王婆看在眼里:这下,我可有钱赚了!于是便有了“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王婆的十条“挨光计”,让西门庆连连叹服:“虽然上不得凌烟阁,干娘你这条计,端的绝品好妙计。”
金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又成了被算计的“行货”。
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事,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唯有武大蒙在鼓里。唯一的纰漏,就是郓哥的出现。“闹茶坊郓哥义愤”的结果,就是郓哥撺掇并协助武大捉奸,于是,武大被西门庆一脚踢中心窝,卧床不起。
说郓哥是出于“义愤”,我是不信的。他挎着一篮子雪梨,到处找西门庆,因为后者经常照顾他的生意。王婆在门口放风,不承认西门庆在这里,郓哥认为她这是在吃独食,不“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索性闹开谁也别吃:“定然糟蹋了你这场门面,交你赚不成钱!”即使是“义愤”,也是水浒式的——因个人利益受损,愤而举刀,个人正义实现了,带给别人的,却往往是灾难。
武大病倒,央求金莲:你给我买药吃,我就不告诉我兄弟,不然,等我兄弟回来,就麻烦了。这一席话,让局面瞬间复杂了。于是王婆出主意,西门庆拿药,潘金莲下手,最后王婆来收拾残局。
武大被杀的一幕,是《金瓶梅》最悲惨的一幕。而王婆的手段,着实令人骇异。
台湾的侯文咏在他的《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里说,从博弈的角度,金莲杀武大,对自己最有利,因为武大活着,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告诉武松实情,这个定时炸弹随时会引爆。
当然,这不是在教唆犯罪,事实上,这恰恰是《金瓶梅》世界里的生存逻辑:只有利害,没有任何敬畏。
我们看见,在这个事件里,所有人不是冷酷,就是冷漠、自私,唯有被杀的武大,让人唏嘘。杀武大时,潘金莲见他“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手脚都软了,赶紧让王婆过来收拾残局。
请注意,这样的“怕”,金莲以后不会再有了。
二
嫁给西门庆后,金莲成了五娘——上有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和孙雪娥。西门庆把吴月娘身边的大丫鬟春梅,给了她,这个聪慧又自尊的春梅,在潘金莲的生命中,将占据重要位置。
吴月娘们各自住在正房和东西厢房,潘金莲的房子却是在后花园里,有单独的一个角门出入。后来李瓶儿也嫁过来,跟她做了邻居。这安排意味深长,后花园是化外之地,从传统的伦理空间逃逸而出,自成一体。
在西门庆的一众妻妾中,金莲最漂亮,也最不安分。
她是武大娘子的时候,穿的“毛青布大袖衫儿”,也换成了“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黑油油的头发鬏髻”,也换成了银丝鬏髻。书中第一次元宵节,众妻妾在狮子街看灯:
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袄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了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来看,那家房檐底下,挂的两盏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到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面又有许多小鱼鳖虾蟹儿,跟着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这首里这个婆儿灯,那个老儿灯!”正看着,忽然被一阵风来,把个婆子儿灯下半截刮了一个大窟窿。妇人看见,笑个不了,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
这时的潘金莲,快乐得像个孩子。
这样的快乐,注定只是昙花一现。西门庆继续马不停蹄地泡女人,偷娶金莲前,还忙里偷闲娶了寡妇孟玉楼,把金莲冷落了很久,长达三个月。金莲刚进门没多久,他又梳笼了妓女李桂姐。这个元宵节,西门庆正忙着跟李瓶儿偷情,李瓶儿一心要嫁给西门庆。
别人犹可,唯有金莲备受折磨。
吴月娘只关心自己的地位和钱财;孟玉楼不争不抢,有钱自安心,对西门庆谈不上爱;李瓶儿嫁过来,生了官哥,一心做贤妻良母;李娇儿和孙雪娥眼里只有钱。
在西门庆的女人中,潘金莲是唯一一个对爱有期待的。
当初武大死后,西门庆近三个月没来。她相思入骨,银牙咬碎,拿起绣鞋,打相思卦,包饺子等西门庆。待听玳安说起西门庆新娶了孟玉楼,扑簌簌掉下泪来。还写了一首《寄生草》,叠成一个方胜儿,让玳安交给西门庆: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她格外聪慧,也格外敏感。敏感的人,感受力丰富,这是天赋。但在两性关系中,摊上西门庆这样的,结果就很不妙。西门庆梳笼妓女李桂姐,跟李瓶儿隔墙密约,又勾搭上宋蕙莲、包占王六儿,后来还有如意儿、贲四嫂……。
她总是第一个发现“敌情”,这滋味相当不好受。
一次,西门庆发现李桂姐背着自己偷偷接客,翻脸回家,发誓再也不去丽春院。第二天,应伯爵“替花邀酒”,又拉他出了门,众人都不知道他去哪儿,只有潘金莲知道:一定找院里李桂姐去了!
她会听篱察壁,又多疑,还听得懂各类曲文,情况就更复杂了。
西门庆和吴月娘因娶李瓶儿之事,起了嫌隙,双方互不搭理。吴月娘半夜烧香,为西门庆祈祷,被半夜回家的西门庆撞见,二人遂言归于好。众人一起喝酒听戏,潘金莲执意点唱“佳期重会”。当天是孟玉楼生日,吴月娘、潘金莲和李瓶儿把西门庆送到孟玉楼房里,然后离开:
刚走到仪门首,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道:“这个李大姐,只相个瞎子,行动一磨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只脚踩在雪里,把人的鞋也踹泥了。”月娘听见,说道:“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我分付了小厮两遍,贼奴才白不肯抬。只当还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打个灯笼,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门庆在房里,向玉楼道:“你看贼小淫妇儿!他踹在泥里,把人绊了一交。他还说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恁一个小淫妇,昨日教丫头每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意等着我一般。”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倒都知道,俺们却不晓的。”西门庆道:“你不知道这淫妇,单管咬群儿。”
西门庆一听“佳期重会”就知道潘金莲的心思。至于潘金莲和李瓶儿谁踩了谁,他没看见外面的情形,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最了解潘金莲,说她“单管咬群”,也知道李瓶儿“没些嘴抹儿”,人老实,嘴又笨。
什么是“单管咬群”?就是掐尖要强,与众不同,参见《红楼梦》里的晴雯,最是嘴贱。因为聪明,啥都能看得穿;因为嘴快,有话绝不憋在肚里。
吴月娘钝钝的,西门庆爱找谁找谁,只要自己正房的地位稳固,只要西门庆把银子都拿到自己房里来,哪管外面洪水滔天。妓女李桂姐上门给西门庆拜寿,她还热情招待,后来居然还认其做了干女儿。可是,李桂姐要见金莲——
连使丫头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临家去,拜辞月娘。月娘与他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同李娇儿送出到门首,桂姐又亲自到金莲花园角门首,好歹见见五娘。那金莲听见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得铁桶相似,说道:“娘分付我,不敢开。”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
太聪明,能看清别人的伎俩。但在西门庆混乱的两性关系世界里,聪明就成了折磨。
第76回,王婆有事来找西门庆,见潘金莲戴着卧兔儿,穿着锦缎衣裳:娘子,你享福了。金莲却说:大妇小妻,一个碗里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成日怄气。
这话不假。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结尾,写“他们在苦熬。”潘金莲确实不是好人,但她也在苦熬。
有段时间,西门庆外有王六儿,内有李瓶儿和官哥,潘金莲被冷落了很久。她独守空房,雪夜里弹琵琶,外面屋檐铁马响,忙喊春梅去看是不是西门庆来了,却是起风落雪了。
听到琵琶声,李瓶儿让人迎春请潘金莲,就说:“娘和爹请五娘哩。”潘金莲当然不去,听到“娘和爹”这样的称呼更受不了。西门庆拉着李瓶儿来到潘金莲屋里,两个人手拉手更是刺痛了她——
金莲道:“李大姐,你们自去,我不去。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烦,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们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黄汤淡水谁尝着来?我成日睁着脸儿过日子哩!”西门庆道:“怪奴才,你好好儿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内不自在,早对我说,我好请太医来看你。”金莲道:“你不信,叫春梅拿过我的镜子来,等我瞧。这两日,瘦的象个人模样哩!”春梅把镜子真个递在妇人手里,灯下观看。正是:
羞对菱花拭粉妆,为郎憔瘦减容光。
闭门不管闲风月,任你梅花自主张。
西门庆拿过镜子也照了照,说道:“我怎么不瘦?”金莲道:“拿甚么比你!你每日碗酒块肉,吃的肥胖胖的,专一只奈何人。”被西门庆不由分说,一屁股挨着他坐在床上,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舒手被里,摸见他还没脱衣裳,两只手齐插在他腰里去,说道:“我的儿,是个瘦了些。”金莲道:“怪行货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乱了一回,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
面对潘金莲的酸脸,西门庆也只好耍赖,最后虽然过来歇息了,却纯属李瓶儿“施舍”,何况他还有一个新欢王六儿。果然,第二天西门庆就花120两银子,给王六儿买了新房。
第34回,潘金莲回娘家,春梅来到李瓶儿屋里找西门庆,提醒他找小厮接潘金莲回家。彼时,西门庆和李瓶儿正腿压着腿在喝酒。潘金莲听小厮说,还是春梅想着接自己,在轿子里半日没说话,冷笑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
第39回潘金莲过生日,西门庆偏偏挑了她生日这天,去玉皇庙给官哥祈福,当天就没回家。
潘金莲几乎被彻底遗忘了。
一旦西门庆来到她屋里,她恨不得钻入他腹中,百般迎合。有一次,西门庆要小解,她怕冻着他,让他尿自己嘴里。啊啊啊,这该是书中最重口的一幕了,为了邀宠,也是拼了。这是第72回,彼时,李瓶儿虽然死了,但西门庆又把官哥的奶妈如意儿拉上了床。
有人说她变态,我却看见了她的卑微、焦灼,以及强烈的不安全感。
她刚嫁过来时,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半个多月不回家。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不甘寂寞,她搭上了小厮琴童,却被李娇儿和孙雪娥告发,西门庆拿着马鞭子狠狠教训她。此处作者写: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虽语出白居易,却饱含了兰陵笑笑生的慈悲。他懂女性的悲苦,也懂潘金莲带着亡命之气的忧伤、愤怒和焦虑。
三
很多人把《金瓶梅》看成小黄书,却不知道,这本书也是写给女人的哀书。
有谁,能突破男权观念的藩篱,写下“荡妇”们的爱与痛?这里,不仅有对制度、文化和人性的深刻洞悉,还要有辽阔而深邃的世界观,有真正的理解、包容和接纳。
在兰陵笑笑生笔下,潘金莲是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携带着丰富的人性,以及命运的深渊。
第78回,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坐着轿子来了,要6分轿子钱,但金莲拒绝拿钱出来:我没银子,你自己怎么不带轿子钱?西门家的规矩,是众妻妾轮流管家务开支的账目,刚好,轮到金莲管,吴月娘让她写账上,她不肯:
“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
孟玉楼看不下去,从袖中拿出一钱银子打发了。评点者张竹坡非常讨厌潘金莲,说她刻薄、恶毒,简直不是人。在此处弹幕痛骂金莲不孝,对自己的母亲这么吝啬,并说此恶(不孝)跟鸩武大一般,太过分。
他却没想到,潘金莲是真的穷。
《金瓶梅》的背景虽是宋代,实际写明朝。彼时,商业经济发达,钱是《金瓶梅》世界里唯一的信仰,有钱如西门庆,连蔡京都能攀附上。没钱如常峙节,饭都吃不上。书的开篇,就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按年龄应伯爵是大哥,但他说:“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有钱,就是大哥。
在西门庆的后院里,也有贫富差异。
孟玉楼嫁过来,带来两张南京拔步床,一堆箱笼,还有上千两银子。李瓶儿更不用说,未嫁时,3000两银子和若干箱笼已经到了西门庆家里。嫁过来后,更是一百颗西洋珠子、无数的珍奇宝贝,还有一顶重九两的金䯼髻。
她们手头有钱,日子宽裕,心里不慌。吴月娘、孟玉楼和李瓶儿,都有时髦的皮袄,金莲没有。这天,众妻妾到去吴大妗子家做客——
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既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们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分付教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侯。”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少顷,月娘想起金莲没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才短了一句话,不该教他拿俺们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姐穿就是了。”
一向嘴快的金莲,却保持了沉默。直到吴月娘再次强调,把王招宣家当的皮袄给金莲穿,她才接过话茬:
“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带了我的披袄子来罢。人家当的,好也歹也,黄狗皮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长久,后还赎的去了。”
贫穷让人丧气。贫穷又像锉刀,刀刀扎心,让人如坐针毡。潘金莲的处境本来就很尴尬,如今,因为一件皮袄,这尴尬明晃晃地摆在了桌面上,她会怎么想?
最后,玳安把皮袄拿来了——
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遍地金歇胸,穿着就好了。”孟玉楼拿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旧皮袄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潘金莲才不言语。
当下月娘与玉楼、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
还是嘴硬。这是她化解尴尬的方式。
尤其是李瓶儿,出手更是豪阔。随便见个亲戚朋友,别人都给个小礼物,她一出手就是几钱银子。给官哥念经,一下子掏出一对银狮子给薛姑子,有40多两重,金莲却连6分银子都拿不出来。
因为轿子钱的事,潘姥姥也对金莲心生怨怼,向奶妈如意儿抱怨金莲太吝啬。春梅来了,对她说了一番话:
“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的六娘银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正义问他要,不恁瞒瞒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
还是春梅懂得潘金莲。她超强的自尊心背后,其实是自卑,是强烈的不安全感。纵有万般不堪,潘金莲不贪财,只贪爱与性。
张竹坡极恶金莲,也不喜吴月娘,说她蠢笨、凉薄,没教养,贪财的样子很难看。他最喜欢的是孟玉楼,赞她贤良淑德,与世无争,全书也只有她的结局最好——西门庆死后,嫁给了爱她的李衙内。
孟玉楼其实很复杂。表面上,她确实保持了适度的恬淡与疏离,不怎么参与争宠斗气,其实也没少挑拨潘金莲。一是因为她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和欲望,有点像宝钗,属于“深人”。相比之下,潘金莲倒显得很“浅”,有点孩子气,性格直露;二是本身不那么爱西门庆;三是她手里有钱,底气足。
而潘金莲,连节日的新衣服也要跟西门庆张口,还要瞅准时机:
春梅收拾上酒菜来,妇人从新与他递酒。西门庆道:“小油嘴儿,头里已是递过罢了,又教你费心。”金莲笑道:“那个大伙里酒儿不算,这个是奴家业儿,与你递钟酒儿,年年累你破费,你休抱怨。”把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连忙接了他酒,搂在怀里膝盖儿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儿。金莲道:“我问你,到十二日乔家请,俺每(们)都去?只叫大姐姐去?”西门庆道:“他既是下帖儿,都请,你每(们)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儿也去走走,省的家里寻他娘哭。”金莲道:“大姐姐他每(们)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数的那几件子,没件好当眼的。你把南边新治来那衣裳,一家分散几件子,裁与俺每(们)穿了罢!只顾放着,怎生小的儿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摆酒,请众官娘子,俺们也好见他,不惹人笑话。我常是说着,你把脸儿憨着。”西门庆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赵裁来,与你们裁了罢。”
凭潘金莲多么聪慧,多么漂亮,做一件新衣裳也要如此下气。金钱不是万能的,但金钱确实能让人独立,给人尊严。
最懂金莲的还是春梅,她们是真正的知己。
《金瓶梅》里的人,个个都一脸聪明,但一到利益关头,便纷纷露出袍子底下的“小”来。但金莲和春梅的姐妹情谊,却格外坚固——金莲处处与人为敌,对春梅却百依百顺,甚至为维护她,不惜跟吴月娘翻脸。西门庆跟春梅上床,她非但不介意,还悄悄走开。而春梅,对金莲的一片冰心,也知恩图报,这是后话。
纵观全书,没有一对CP能像金莲和春梅这样,有情有义,而且自始至终,可谓终生不渝。
四
金莲的人生只有两件事:邀宠、diss情敌。
她聪明绝顶,伶牙俐齿,又爱听篱察壁,惹事生非,战斗力超强。她的愤怒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刚嫁过来,就激打了孙雪娥,又刺激宋蕙莲自杀。生了官哥的李瓶儿,更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开足马力,全力以对。不是挑拨离间,就是打狗伤人,指桑骂槐,后者气得胳膊发软,无奈嘴笨反应慢,直接认怂。孙雪娥对吴月娘诉苦:她的嘴巴像淮洪,谁能说得过她!
潘金莲是奥特曼,她们都是小怪兽,绝对降维打击。
《金瓶梅》里几乎人人能说会道,潘金莲无疑是最厉害的,堪称歇后语女王,一张口,泥沙俱下,排山倒海。“五四”时期,《金瓶梅词话》备受推崇,就是因为这全面的“俗气”,相当接地气,让学者发现了活泼泼的民间。
潘金莲的嘴上功夫,连西门庆的拳头都甘拜下风。整部《金瓶梅》,唯有她敢公开“怼”西门庆。西门庆勾搭王六儿,她骂他没廉耻,什么人都上:齐腰栓着根线儿,只怕㒲过界儿去了。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又刮上奶子如意儿,她骂: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烂桃行货子,豆芽菜,有甚么正捆!
一次,西门庆把四锭金子拿到李瓶儿房里,让官哥玩,结果有一锭找不着了,潘金莲借此好好数落了一番西门庆——
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拳来骂道:“狠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刺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张,就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威势,把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看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的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
张竹坡此处点评曰:“语语带奉承,故妙!”表面上看潘金莲是在“控诉”,其实把西门庆抬得很高,这是典型的“嗔怒”:愤怒里夹杂着娇憨,泼辣里又有委屈,结果——
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你这小歪刺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破?这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刺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歪刺骨?”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见了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
因爱才会生怨,生恨,才会天天盯着找茬,潘金莲对西门庆,是有爱的。西门庆对她都无可奈何,被她抢白急了:小淫妇,你单管咬群!金莲再噼里啪啦一番,他只好呵呵笑了。
在西门庆的所有女人里,潘金莲是最爱他的那一个,虽然这爱泥沙俱下,说不清是性,还是占有欲,同时还裹挟着愤怒和焦虑。她受了委屈,会哭着对西门庆说:
“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的多,都气不愤,背地里驾舌头,在你跟前唆调。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骂了小厮来,早是有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说了一声,恐怕他家粉头掏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爱钱,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做成一帮儿算计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
几句话就把西门庆说得云开雾散,于是跟她继续鱼水欢好。
兰陵笑笑生总是让金莲说很多话,即便她在气急败坏搬弄是非,他一定觉得伶牙俐齿,本身就很美。
《红楼梦》里的小红,替王熙凤当差,捎来一段话,舅奶奶五奶奶的,一样口齿生香。王熙凤更像翻版潘金莲,也是歇后语女王,但凡一开口,活色生香,绝不重样,生机勃勃。
这种天赋,用来争宠和怼情敌,战斗力超强。李瓶儿是她最大的敌人,也受其害最深。
李瓶儿是白富美,见过大世面,作为清河县的土豪,西门庆很迷恋她的名媛范儿。她也有黑历史,背着老公花子虚,把财产转移到西门庆家里。花子虚生病,她狠下心不叫医生,花子虚又气又病,一命呜呼。说起来,她对前夫之心狠,仅次于潘金莲。但自从嫁给西门庆,又生了儿子,她就一心做贤妻良母,温良恭俭让,处处与人为善,从不愿意起争执。
官哥做了亲,她笑嘻嘻地对西门庆说:“今日孩儿定了亲,累你,我替你磕个头儿。”插烛也似磕下去,喜的西门庆满面堆笑。西门庆一到房里,李瓶儿就迎上去,替他拂去身上雪霰,两人围着火盆,一边喝酒一边看娃,一边拉家常。
而这样的场景不属于潘金莲。她有的是狂乱的激情,花样翻新的性。所以,哈佛大学的田晓菲说李瓶儿是社会的人,是“过日子”的人,而金莲,是情人,永远激情四溢、干柴烈火,在社会规范之外,代表原始的本能。
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岁月静好,让隔壁的金莲心如刀绞。
她的谋杀计划应该早就开始了。先是把刚满月的官哥举得高高的,孩子受惊生病。官哥生来胆小,家里又经常喝酒唱戏,小孩子经常吓得紧闭着眼,往妈妈怀里钻;后来她又养了一只狮子猫,每日以红帕裹生肉教它扑,养得又肥又壮。官哥穿着小红袄躺在炕上,“雪狮子”就扑过来,官哥吓得背过气去。李瓶儿和吴月娘手忙脚乱,找刘婆子来看,却误了病情最后不治而亡。
官哥死了,最开心的是潘金莲。
她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班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李瓶儿听见,不敢声言,只是抹眼泪。她失去儿子,又生暗气,很快就病倒,三个月后也死了。
这个时候的金莲,已几近疯狂。是外部的“地狱”,还有内心的黑暗,让她成了一个地道的夜叉。
《金瓶梅》的世界是灰色的。从西门庆到应伯爵,从王婆到李桂姐,从韩道国到王姑子,个个灰头土脸,软塌塌油腻腻,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活成了什么样子。唯有潘金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愤怒的姿态,怼天,怼地,怼人,怼一切。
李瓶儿死了,金莲的战斗结束了?no!西门庆又把奶妈如意儿拉上床,俨然李瓶儿第二。她如坐针毡,一丁点生活小琐事,茶杯里的风波,也能让她搅成滔天巨浪。
这天,秋菊去跟如意儿借棒槌,如意儿没给,秋菊添油加醋告诉春梅。潘金莲急了,撺掇春梅去闹,自己也过来大骂如意儿,还动手去抠如意儿的肚子。
孟玉楼问她怎么回事,她一壁喝茶,一壁说:
“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倘倘儿去,歪在床上,也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春梅),百忙且搥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槌搥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却是教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他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搥衣服哩。’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服人,俺每(们)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甚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咇里剥喇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心里肉也掏出他的来!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着他把死的来旺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朵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们)眼里是放不下砂子的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什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就连忙起来,替他送茶,又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只该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去雌汉子?为甚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便连忙铺里拿了绸段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他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正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这供养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们)吃了罢。”这等纵容,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每(们)好等你的。’不想我两三步扠进去,唬得他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甚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是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改模别样的,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不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那个腔儿。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捅出个孩子,当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到且是有权属。”
放这一大段原文,是要我们一起见识潘金莲的厉害:叙事清晰,头脑灵敏,外加口才惊人。这段话更是非常有技巧,有详有略,自己骂脏话,甚至动手去抠如意儿的肚子,统统不提,对方的“过错”却添油加醋。该省的省,该添的添,显得自己又无辜又正确。
真是利嘴如刀,刀刀见骨。没人是她的对手。
她是斗士,一个人活成了千军万马;她爱欲强大,恨比天高,狂暴之风永不停歇。
评论家布鲁姆说:认知的敏锐、语言的活力和富有创造性,这三种禀赋是“本体性的激情”,充满危险,但活力四射。一个心理学家说:“自恋、性和攻击性”,是人类的三大动力,往往是生命力的源头,缺少这些,可能就没有生机和活力,暮气沉沉。换言之,这些质素,不属善,也不属恶,只有在具体的情境里,才会呈现出善恶属性。
但“我们的文化讨厌自大,忌讳谈性,强调克制愤怒”,所以,潘金莲一直被认为是那个最坏的女人。人们更喜欢孟玉楼、薛宝钗,她们藏愚守拙,滴水不漏,笑脸相迎,顺应社会,不会公然挑战我们的耐心、智力和道德。
不过,你能想象孟玉楼、吴月娘和宝钗们活成别的样子吗?她们早就活成了笔直的线条,只有一种样态。
坏人比好人聪明,恶人比善人勇敢。
潘金莲是“危险”的“另一个”。她身上有半部《奥赛罗》和半部《麦克白》。
不过,在金莲身上,有人看见危险,也有人看见丰富、华丽和强大的生命潜能。莱昂纳多·科恩唱道:“万物皆有裂隙,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给她一个相对正常的环境,她是能活成女王的。
她满腔欲望,虐人虐己,活得最狂暴,最惊心动魄,同时也最有灵气、想象力以及生命的多重可能。意大利导演费里尼最喜欢危险、未知、不受控制的人和事,他相信“骇怕的感觉是健康的”。叔本华也说,这样的人,如果能获得平衡或转化,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不妨再给一个机会,让她走进大观园,将会成为谁?是的,凤姐、黛玉和晴雯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她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