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 極權魅惑的政治心理學透視
编者按：人為什麼被魅惑？我們以為自己是獨立思考的人，其實常常只是被吸引、被帶動、被裹挾。在社交媒體上快速點贊、在新聞面前迅速憤怒、在群體中自動站隊——我們的很多選擇看似自由，其實隱藏著心理的自動反應和情緒的慣性驅動。真正的獨立思考需要我們暫停片刻，質疑第一反應，審視自己的情緒源頭。只有當我們開始意識到這些無形的影響力時，才有可能真正擁有選擇的自由。
理解極權魅惑的政治心理學機制，不僅有助於我們深入把握歷史上極權主義興起的深層原因，更重要的是能夠幫助我們在當代社會中辨識和防範類似的心理操控手段。只有當我們充分認識到人類心理的這些脆弱性和可操控性時，才能更好地守護民主價值，維護個體尊嚴，防止歷史悲劇的重演。本文為徐賁新書《極權魅惑的政治心理》的序言。亦為徐賁最新專欄文章。
政治心理學是一門將心理學的理論、概念與研究方法運用於深化對政治現象理解的跨學科領域。它不僅關注制度與行為之間的關係，更致力於揭示個體與集體在政治過程中的心理動因與認知機制，從而彌合宏觀政治結構與微觀心理經驗之間的鴻溝。我們對「政治魅惑」的深度透視，正是這一研究取向的集中體現，不僅彰顯了政治心理學在解釋權力運作、意識形態吸納與群眾動員等方面的核心價值，也展示了它在理解複雜政治情感與認同結構中的獨特優勢。
政治魅惑現象本質上是一種深層的心理吸納過程，涉及恐懼的管理、認同的建構、情緒的操控與價值感的重塑。傳統政治學往往從制度壓迫、暴力控制或經濟動因出發進行分析，難以觸及極權政體如何在人們內心深處生成「歸屬感」、「正當性」與「熱愛」的機制。而像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這樣的極權政治心理剖析則提供了通向這一幽微維度的路徑，使我們得以理解為什麼在極權壓迫之下，有些人選擇反抗，而另一些人卻甘願服從甚至積極參與其中。這種理解，不僅有助於揭示極權的真實運作邏輯，也對防止其再度崛起具有現實的倫理意義。
要深入理解政治魅惑的運作機制，我們必須認識到它並非單一因素的產物，而是多重心理機制主題相互交織、彼此強化的結果。這些心理主題從不同維度捕獲和控制著個體的內心世界。透過對這些基本心理主題的系統分析，我們能夠更清晰地把握政治魅惑，尤其是極權魅惑如何在看似自然的心理需求滿足過程中，悄然實現對民眾精神世界的全面滲透和操控。這些關鍵的心理機制主題包括：
恐懼與安全需求的心理操控：魅惑的政治心理學基礎首先體現在對人類基本心理需求的精準把握與巧妙利用。意識形態和政治宣傳往往利用社會不安或危機— 如經濟崩潰、戰爭威脅— 激發人們的恐懼心理，進而提供一種看似簡單的解決方案，滿足個體對安全和秩序的渴望。根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安全需求是人類基本驅動力之一，暴力革命的政權透過承諾保護來吸引支持，將自身塑造為混亂中的定海神針。
這種心理機制的運作往往伴隨著對威脅的放大和對救贖的許諾。利用仇恨心理的宣傳機器善於製造緊迫感，讓民眾相信唯有依附於強大的政治權威，才能在危機四伏的世界中獲得安全保障。恐懼不僅被激發，更被精心引導，使人們將對不確定性的焦慮轉化為對權威的依賴和信任。
群體認同與歸屬感的建構：人類天生尋求歸屬感，而希特勒主義這樣的宣傳深諳此道，透過建構「我們」對「他們」的二元對立— 如民族主義話語中的族群區分或階級鬥爭中的敵我劃分— 來強化群體凝聚力。社會認同理論表明，個體傾向於透過群體歸屬來提升自我價值，極權宣傳正是利用這一心理傾向，製造強烈的忠誠情感與排外情緒。
在這一過程中，個體的自我認知逐漸與集體身分融合，個人價值的實現被寄託於群體的榮耀與勝利。極權體制透過儀式、象徵和敘事，不斷強化這種認同感，使個體在心理上與政權產生深度連結。當群體認同達到足夠強度時，個體往往願意為了維護集體利益而犧牲個人判斷，甚至參與對「他者」的敵視與迫害。
權威崇拜與服從心理：米爾格倫著名的服從實驗揭示了人們在面對強勢權威時容易放棄個人判斷的心理傾向。像希特勒這樣的極權領袖往往被精心塑造為具有超凡魅力的「救世主」形象，結合無處不在的宣傳和莊嚴的儀式，不斷強化民眾的心理依賴和服從傾向。這種權威崇拜不僅僅是理性的政治選擇，更是一種深層的情感投射和心理需求的滿足。
希特勒被賦予近乎神聖的地位，其言行被視為絕對真理，其意志被認為代表著歷史的必然方向。在這種權威崇拜的氛圍中，質疑和批判被視為背叛，服從和追隨被視為美德。個體的獨立思考能力在強大的心理壓力下逐漸萎縮，取而代之的是對權威的盲目信任和無條件效忠。
認知簡化與意識形態的吸引力：現代社會的複雜性往往超出個體的認知承載能力，而極權主義恰恰提供了簡化的世界觀，將紛繁複雜的社會問題歸因於單一的敵人或解決方案，迎合了認知負荷過重的個體心理需求。這種意識形態的「全能解釋」滿足了人們對確定性和意義的深層追求，尤其在社會動盪、前景不明的歷史時期更具吸引力。極權意識形態往往具有高度的內在一致性和邏輯封閉特徵，為複雜現實提供簡潔明瞭的解釋框架。它不僅告訴人們世界是什麼樣的，更重要的是告訴人們世界應該是什麼樣的，以及如何實現這一理想狀態。這種認知上的確定感在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具有強大的心理慰藉作用，使個體願意接受甚至擁護看似激進的政治主張。
情感操控與宣傳的潛意識滲透：極權主義的宣傳機器善於透過控制資訊流通、製造情感共鳴來塑造集體情緒。無論是激發憤怒情緒以對抗「敵人」，還是培養驕傲情感以強化認同，宣傳都利用重複、象徵和敘事等手法— 如英雄崇拜或受害者情節— 深入個體的潛意識層面，削弱理性批判能力。
這種情感操控往往比理性說服更為有效，因為它直接作用於人類的情感中樞，繞過了邏輯思辨的防線。當個體的情感被充分調動時，其判斷力和批判性思維往往會受到嚴重影響，更容易接受符合情感期待的資訊，而排斥那些可能引起認知失調的內容。
道德解脫與去個性化機制：全能體制透過道德重構，將本來可能被視為不當的行為正當化為「為了更高目標」的必要手段，從而降個體的道德責任感。同時，去個性化現象使人們在群體環境中喪失個體自我約束，更容易參與極端行為。這種道德解離線制讓個體能夠在心理上為自己的行為尋找正當性辯護，即使這些行為違背了其原有的道德標準。
在群體行動中，個體責任被稀釋，道德約束被弱化，人們更容易做出平時不會考慮的極端行為。全能體制正是利用這一心理機制，透過集體行動的形式動員民眾參與各種政治運動，從而實現對社會的全面控制和改造。
這些心理機制並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交織、彼此強化，形成了一個複雜而精密的心理控制網路。結合特定的社會環境— 如經濟危機、民族衝突、社會轉型等— 極權主義對特定人群能夠產生強大而持久的吸引力。然而，我們必須認識到，個體差異如教育水平、心理韌性、批判思維能力等因素，會顯著影響個體對極權魅惑的易感程度。
理解極權魅惑的政治心理學機制，不僅有助於我們深入把握歷史上極權主義興起的深層原因，更重要的是能夠幫助我們在當代社會中辨識和防範類似的心理操控手段。只有當我們充分認識到人類心理的這些脆弱性和可操控性時，才能更好地守護民主價值，維護個體尊嚴，防止歷史悲劇的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