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恩:女性君臨天下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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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女性作為統治者君臨天下,而男少女多的世界,是怎樣的光景? 誠然,已經有許多以此為背景的架空文學紛湧登場,各路作者馳騁其想像之能,在情節和文字上比權量力,但這些架空小說,卻鮮有哪部作品像吉永史的《大奧》一般,給人一種觸目可見的真實感,幾乎讓人相信這並非虛構,而是作者在記錄發生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中的歷史。
大奧,原本是日本德川幕府的主宰者將軍的後宮,在我們所熟知的真實歷史中,那裡當然是三千佳麗的匯聚之說,被終身禁錮在大奧中的女性,唯一可以仰望、攀附的 只有大奧中唯一的男性將軍本人,她們的榮辱禍福,乃至生死,都最終被操控於他一人之念。 但在吉永史的《大奧》中,這段歷史卻被逆轉過來,最高權力的掌控者將軍,成了女子,而後宮中三千佳麗也換成了三千美男。 但如果你僅僅將其想像成女性終於從男性手中奪得了權力,從此君臨天下,揚眉吐氣,那便大錯特錯。 事實上,這本書的開頭並不是以女性視角展開的,相反,卻是從一位因生計被迫進入大奧成為女將軍後宮的年輕男子水野佑之進的視角展開的。
在一個男性僅有女性數量四分之一的社會中,女性承擔起了絕大部分原先由男性擔負的養家糊口的重任,而男性因為稀少,反而成了家中驕養的對象,不事生產。 但男性卻要承擔起了另一份重任——為了人口的繁衍,充當種馬的角色,借種給女子以繁衍後代,就像水野所說的那樣:“在貧窮武家長大的男子,通常 會被當成種馬賣來賣去。只要將兒子租借給有錢的商人,或是像我們家一樣沒錢招贅的武士,一個晚上就能賺好多錢」——這給人的感覺彷彿男子終於 要體會到貧窮女子被迫出賣肉體的苦痛了,但另一方面,同樣如水野所感慨的那樣:「江戶城外,多的是找不到男人借種的女人!她們都是些可憐人 ……”女多男少反而讓這個貌似女性佔據主導的社會中那些最大多數的貧窮女性,無法獲得生育後代的權利。 大奧以外的世界中,分明有如此多無法獲得男性的貧苦女性,但大奧卻將這個國家最珍貴的資源,那些最優秀的男子牢籠其中,僅供將軍一人逸樂享用,就像書中所點 明的那樣:
“大奧好比是不事生產的金魚缸,而我們的工作就是被飼養,將男人困在大奧,不讓他們有所作為。正因為是沒必要的浪費,才能突顯出將軍大人的權勢啊。”
所謂的權力,正是透過攫取掌控社會上珍貴的資源來體現的,而越是肆無忌憚的揮霍,就越能體現出權力的程度。 真實歷史中禁錮女性的大奧,與虛構歷史中牢籠男性的大奧,看似性別逆轉,本質上並無任何不同,都是最高權力意志的體現。 從某種意義上說,權力有其抽離於具象之外的獨立意志,這種權力意志完全可以跨越性別的阻礙,無論男女,一旦成為權力意志的擁有者,都會被那種企圖掌控一切的 慾望所俘獲。
這也正是吉永史的《大奧》雖然逆轉了男女性別,讓女性成為統禦天下的將軍,但歷史的走向幾乎沒有改變。 這部漫畫也因此具有強烈的歷史感。 在《大奧》的開篇,引起男子數量急劇下降的,是1635年在日本爆發的一場名為“赤面皰瘡”的瘟疫,這場只會感染年輕男子的瘟疫,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 十,因此造成了男子數量的急劇減少。 這似乎是作者為了故事設定而虛構的瘟疫,但事實上,這種瘟疫確實存在,並且在17世紀中葉發生了全球範圍內的大流行。 在同一時期的明清之際的中國,也正是天花與鼠疫肆虐的大瘟疫時代。 從塞北草原爆發的鼠疫,自1620年代開始,從山西爆發,然後一路傳染,到明朝滅亡前夜,幾乎整個華北都籠罩在瘟疫的陰影下。 而對入關建立清朝的滿人來說,同時流行的天花則是他們的大敵。 譬如在《瀋陽狀啟》中記載1642年冬日「城中城外,痘疫處處熾發」。 同一時期的日本,因為海外交流,自然也成為東亞瘟疫大流行的地域之一。 《大奧》中對瘟疫的描述是真實的,只是將感染的人群變成了年輕男子而已。 而書中人們對瘟疫恐慌的描摹,對剛經歷過三年大瘟疫的我們來說,可謂感同身受。
書中的歷史性也體現在故事的進程與真實歷史的無縫銜接,無論是日本禁教鎖國,或是到江戶時代耳熟能詳的元祿忠臣藏以及日本大奧最大的醜聞繪島生島事件,乃至於幕末 的黑船叩關,以及最後德川幕府覆滅的江戶無血開城,無不與歷史發展一一吻合。 歷史中那些放縱的慾望、貪婪的野心、為爭奪權力而施行的陰謀與背叛,與真實歷史中男性將軍統治天下的手段別無二致。
吉永史並未將男女性別作為善惡對立的兩極來劃分。 被仇恨與慾望俘虜的女性同樣可以犯下與真實歷史中的男性一樣令人髮指的罪行,而書中穿插在女將軍中的兩位男將軍之一,第十一代將軍德川家齊, 雖然個性柔弱,但為了拯救國家,同樣展現出個性率直、勇敢的一面,為了根除奪去無數生命的赤面皰瘡,他衝破了鎖國保守派的重重壓力,開設翻譯館,引進西洋蘭學的種痘 技術,以強力推行種痘,終於讓這場瘟疫在日本絕跡。
反倒是他的母親德川治濟,處心積慮將兒子送上將軍寶座後,為了長久地掌握權力,反倒強令停止了蘭學家對赤面皰瘡的研究,發布寬政異學之禁,並且對成功 發展出赤面皰瘡的種痘法的青沼處以死刑。 她為了一己權勢,不僅阻礙科技進步,更將自己的兒子當作傀儡,就像書中她自己解釋自己為何要把兒子推上將軍之位,而自己不願直接當將軍:
“我要是當上將軍,今後就得不斷生孩子,這麼一來就無法專心在政事上了。所以我就讓兒子家齊代替我去當種馬。不用說,身為種馬的他沒資格 插手檯面上的政事,江戶城實際上主事者還是我。以前的事我不清楚,但如今能夠掌控世界的終究還是女人,家齊不過是個裝飾用的將軍。”
而她禁止蘭學家們根治赤面皰瘡的種痘研究,理由也是如此,當德川家齊懇請母親重啟種痘研究,表示希望男女恢復到原先等同的比例「這麼一來,女人就不必辛苦求子 ,男人的力氣比女人還大,女人也不用再外頭工作了”,而治濟只是冰冷地告訴他:
“男人!如果讓國內的男人都施打人痘,你知道要花多少錢嗎?政事可不是遊戲!而且說起來,要是沒有女人,男人也不可能出生在這個世上不是嗎?就算出生了又 如何?不管工作也好、長大生子也好,全部都推給女人,男人只會每天享受女人的服侍,幫忙配種而已!而且德川家的男人也只有你一個接種人痘,其他男人都死 光了,所以才倖存下來的你才能當上將軍不是嗎!如果大家都接種人痘,最後只會兩頭空!至於你的孩子,你只要努力在更多、更多的女人身上播種,讓他們 生孩子就好了。就算其中有幾個因病身亡,只要還有孩子活下來不就得了?”
這番貌似義正言辭的話,表面上是這位女性實權者站在女性的角度痛斥男性的無用,但那些對男性種種不平的指責,其實都只是為了掩飾她要得出的那個冰冷的結論— —唯有男性稀少,她才能在這個已經女性主導的政治體系下長久掌控權力,也才能以男性稀少為由扶植她的兒子這樣的傀儡。 至於可以根除赤面皰瘡的種痘術,在她眼中並非可以惠及蒼生、救人性命的技術進步,而是一種權力,一種可以決定生死的權力。 唯有將它壟斷起來,用於她認為有助於她掌權的人身上,才能長久地掌握這項權力。 至於生命,即使是自己的孫兒們,都能說出“就算其中有幾個因病身亡,只要還有孩子活下來不就得了?”那麼天下黎民的生命,就更不在她心中有任何位置 了。
不是權力扭曲的性別,使女性墮落,而是就像前面所說的那樣,在權力面前,無分男女,如果無法扼住那種企圖掌控一切的嗜欲,都會被它俘獲,成為貌似掌控權力 ,實則被權力牢籠的惡獸,權力會放大人性中最卑鄙的一面,也會用種種方式來粉飾自己。 女性或男性更適合掌權,就是權力自我粉飾所製造的幻象,如此,權力便將所有仇恨與對立,都轉移到了性別之間的對立上,從而忽視了真正的關鍵所在。 本書最令人悲哀,也是最諷刺的,恰恰是它的結局。 明治維新的豪傑西鄉隆盛,推翻幕統治 的旗號一,就是幕府長期以來,竟然是由女性掌權,在他所謂的維新進步的觀念中,女性掌權是導致日本落後於世界的根本 原因:
“看看這個世界,比日本進步許多的西歐列強,其元首幾乎都是男人。英國雖然有個維多利亞女王,但輔佐女王的人當中沒有一個女人!簡單來說,實際上執行政務的全都是男人 !這個國家長年以來,都由天生就沒有執政能力的女人來主導,無論將軍、老中和所有官職都是如此……難怪這個國家會腐敗至此!要是西歐列強發現過去日本長時間都是由 女人來治理,只會更加堅定他們的想法,認為日本就是未開化之地的蠻族,而加以蔑視!”
女性掌權居然被維新豪傑打上未開化蠻族的恥辱標籤,而男性掌權卻成了西洋列強開化進步的標誌,西鄉隆盛的這番發言看似令人瞠目,但仔細品味卻又與真實歷史絲絲 吻合。 明治維新的豪傑們所倡導的是可以上陣殺敵,浴血作戰的勇武精神,唯有以這種勇武立國,才能步武西洋列強去發動戰爭,開疆拓土,成為世界級的殖民帝國。 男性因為其體質上的特徵,自然被賦予了這種勇武好鬥的形象,因此西洋列強的勇武神髓也就被等同於男子氣概,由此對比女性陰柔的特質,也就解釋了日本德川 幕府時期長期閉關鎖國的狀態,一如女性慣於安居內室。 男女—內外——鎖國開放的邏輯就這樣看似順理成章地建立起來。 吉永史《大奧》中虛構的性轉歷史再一次與真實歷史無縫銜接在一起。
在本書的最後一卷,一如真實歷史中發生的一樣,江戶無血開城,記載德川幕府歷代女將軍的實錄《沒日錄》也被西鄉隆盛下令焚毀,歷史上女將軍 存在的痕跡都被抹去了。 時序進入了明治時代,虛構的歷史與真實的歷史也匯合在一起。 女將軍的歷史被銷毀、竄改,也在集體記憶中被遺忘。 但在故事的最末,十一代將軍的正室,男子胤篤——在篡改的歷史中成為了女性篤姬——登上了前往美國留學的航船。 在船上,他遇到了一位年僅六歲的小女孩小梅,她被父親送往美國留學。 她的父親和姊姊們告訴她到美國讀書的目的「就是為了將來嫁給為國奉獻的達官顯要,成為他們的賢內助」。 但胤篤告訴她說:
“不是的!並不是這樣,你自己就能成為推動國家前進的人物。你一定辦得到!我胤篤看得出來!女人也可以!有件事原本應該要保密,但我決定偷偷告訴你。 我從前是一位將軍的御台所(正室)。過去這個國家,歷代的將軍之位,都是由女性來擔任的……”
那段被銷毀篡改的歷史,那段被逆轉又被顛倒的歷史,終於由一位男性告訴了一位女子——「真相」就這樣傳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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