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朱白:妈妈的爱情
作者:这本小红书堆积了我眼里的所有爱恨情仇
1.
这个想离婚再结婚的女人,叫常凤英。通常来讲,叫这种刻板名字的女人都很蠢,她竟然相信那个同学聚会上重逢的人,在睡了她之后会离开自己的家庭,来跟她重新组成一个家庭。
小时候我妈跟我说过,她是一个浪漫的人,如今做出跟爸爸离婚的事情,大概是她想落实一下自己曾经对自己的这个评价。但在我看来,无疑再糟糕不过了。我他妈的正好读高三,这个屌女人竟然想离婚,解散家庭,然后跟另外一个糟老头子结婚、睡觉、过日子,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妈还试图想让我理解她,赞成她,支持她,她告诉我爱情对于人生的重要性,自己曾经糊涂过,如今面对那个窝囊不中用的父亲,她的决定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决定……她想让作为受害者的我,成为她那个虽然悲剧但依然浪漫的决定中的虽哭但笑的人。
我只想去你妈的。
但是反对我妈,不代表我就赞同我爸了。这个男人的确在我们女人看来无可救药。温吞,不咸不淡,憋屈个脸,总是故作深沉地一言不发,很多时候在那看似平静温和的表情下,没人知道这个老家伙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可能是经过日积月累的接触,我逐渐确定了,我爸那个看上去比较扁平的脑袋里,其实压根就没想什么,换句话说,我们经常意见不合,他低下脑袋时,大脑里一定是一片空白的,苍白而空洞,含蓄而从容。犹如沈阳冬季里路边的树枝,孤苦伶仃、萧条枯燥,一阵寒风吹过,哪怕会令其动容,那也只不过是摇晃一下它那光秃秃的枝条。
同样的情形好像无数次地发生过,这是让人绝望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妈显然还化了淡妆,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正襟危坐,一步裙刚刚好把她的屁股大腿裹得紧紧的。这太不像一个合格的家庭妇女了。她那么端庄甚至华贵干嘛呢,跟此时这里的气氛搭吗,与我们家的经济条件阶级成分匹配吗?我妈坐在中间,我和我爸坐在沙发前两边的椅子上,这样感觉是我们在听从她的吩咐,或者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在等待她的教训。
灯光有点暗,我妈的眼神凝视着墙角的那株常青藤,我和我爸不敢对视,因为我他妈的没心情。我知道三个月后即将高考,如果考砸了,这辈子我就得折腾在这两个傻逼的手里,没有自由,被动,枷锁,约束重重,我会恨自己,更恨这个世界,重要的是他们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更无心无能力管好我,那样的未来令人窒息。有时候失去自由并不代表你就此能换回来什么,甚至连衣食无忧都谈不上,你只是失去了自由。
我恐惧但不悲观。
家中的老式绿色铁皮吊扇在呼扇呼扇地转,好像连它也在等待我妈的发言。
但我妈太令人失望了,她说话的声音竟然有点像少女,充满温柔绵软,甚至还有点哭腔,这不对劲儿,她怎么能用跟我一样的腔调说话呢?甚至比我还多了一分嗲嗲的气息,在她缓慢不急的叙述语调中富有韵律地游荡着。
我妈始终不看我和我爸一眼,她就是在说家庭生活得不幸福,各种不幸福,而自己命中注定又是要追求并得到幸福的人,所以她决定离婚。但是离婚不代表她放弃这个家庭,也就是说我爸有什么事还是可以以家庭成员的名义找她,而我当然还是她的好女儿,继续照顾这个家庭是她的责任。
她没说她未来的生活,但我知道。那个叫高升的傻逼高叔叔,在我面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我家小区门口,他送妈妈回来,一次是我跑到他工作的地方,看到他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样子。他跟我妈的奸情并不稀奇,我猜两个中学同学在时隔二十多年后的重逢,也精彩不到哪里去,但是性使他们一触即发般地黏在了一起。短短四个月不到的时间,竟然令我妈做出了离婚的决定。
这个妇女实在是太叛逆了。我姥爷会饶得了她吗?我爷爷还是他们学校的老校长呢,她就不怕单位的其他老师笑话她、领导排挤她?再说她也不年轻了,这段近二十年的生活结束没那么容易,下一段生活开始也没那么简单,作为一个活了这么长时间的人,难道她统统没想过吗?
我说,妈,那你以后跟高叔叔过去了?
我妈终于扭头看了我一眼,停顿了一下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我在心里先是说了一串台词——管你妈逼大人的事啊,都鸡巴搞破鞋了,还鸡毛大人不大人的事啊,不要逼脸的玩意。然后才开口说,你觉得你跟我爸离婚去跟那个姓高的老家伙一起生活就是得到了幸福吗?他不还没离婚吗?我就要高考了,你们怎么就非得挑这么个时候离婚结婚呢?他到底哪点比我爸好,个头也一样矬……
这时我爸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说了第一句话,芸芸,你闭嘴。
我抬起头看着我爸那张突然变得坚毅的脸,眼中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想说,操你妈,操你们所有人的妈!
2.
我爸心里到底怎么样的,这仍然是个谜。反正事实是,他跟我妈很痛快地把婚离了,两本离婚证摆放在家中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我拿出来翻开过,两个人的眼神都有点像狗,丧家之犬的那种狗,好像他们弄死了自己的亲爹之类的,而不是弄死了自己的婚姻。
暂时我妈仍然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爸告诉我,妈妈也不容易,让我对她好一点。我一心只想着高考,我要考到北京去,快点离开这个精神病家庭,我受够了,没别的念头,对我妈这个出轨搞破鞋的女人我谈不上好不好,无所谓了,我不会针对她,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集中注意力去做。
我妈上班下班,也没见她晚上总出去,好像比离婚前还少了点。有时候她下班后没回来吃饭,那也是八九点钟就回来了。我在房间复习功课,听到她回来的声音,下意识下把门关上,然后能听到她开灯、换鞋,走到我房间前停下脚步。门缝下面的光突然被她的身影挡住,我知道她就站在那里。直到我没兴趣继续看了,她也没敲我的门,我继续复习功课,当我再想起来时,回头看那道门缝,发现已经光亮如初。
我们家三口人,基本上没什么交流,如果有非得说话的事情,也几乎在尽量简短的语句中完成。我每个星期的午饭钱和零花钱,通常都是周日的晚上会有人放在电视前,周一早上我拿起来就走,通常此时我心里会有点安慰——又一个新的星期开始了。不管生活给予我们多少煎熬的过程,它势必都会有一天迎来新的开始,而这新的开始的内容不管具体身为何物,都值得我们去期待。
3.
家里是两房一厅,我住一间小房,房间被书桌、床和衣柜塞得满满的,爸妈一直住在南向的大房间,此时虽然他们已经离婚了,但仍然住在一个房间,我能理解的是,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在我妈没有开始新的婚姻之前,她还是不得不跟我爸同睡在一张床上,可能是她暂时无法开始新的生活吧。我不觉得她继续睡在原来的床上,是因为要陪伴我走完高中生活,真不觉得。
我青春期刚开始的时候,听到过他们晚上鬼鬼祟祟的声音,很不美好。关于性,我能理解的不多,我喜欢在操场上,男朋友给我舔。
那是在一个秋冬之交的季节,我第一次尝试着不穿内裤跟他约会,在操场上我们走了一圈又一圈,夜色已经降临,两个酷似傻逼的小金鱼,在硕大的池塘中反复徘徊游来游去,找不到一点办法。直到我们坐在一棵大树下,周围的灌木足够遮挡,我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想必外面的人也看不到我们的世界吧。他低下头害羞地说,有些事,不停地走来走去是做不成的。然后就把头低得更低了,一直埋在我两腿之间,我那里早已经潮湿得不像话,一瞬间,我就感受到周围的泥土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埋我的液体,它们积流成河,缓缓流向更远的地方。我能感受到周围的大树都在低头看着我们,它们甚至还会好奇地踮起脚尖,试图看清楚我们的全貌,我来不及去回视它们,而身边和屁股下面的那些野草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正在疯长,显然它们是吸饱了我肆意流淌出来的液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许他将脏手伸进我那里,而是要用舌尖、舌根和唇去刺探、融入和包裹。
我还来不及让羞耻心占据我的内心,就已经尝试到那种足可以凌驾于任何事物之上的美妙,无与伦比或者天下无双的,就是那个瞬间。人活着因为那一刻,值了。
我不能理解,两个中老年人,猥琐不安地,像楼道里经常跳跃楼梯台阶的老鼠,躲躲藏藏,没有微笑,没有吵闹,没有默契,隐忍着,咬着下嘴唇避免发出压抑的叫声……怎么可能美妙呢?
有一天我妈自作多情地站在我身后,看到埋头复习的我,她用她自以为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我后背难受,如同针刺。但我没法抬起头,去回应她的慈祥。当她看够转身准备离开时,我回头喊了一声,我以后还能叫你妈吗?
我妈先是一慌,然后无比镇定地说,为什么不能叫,难道你爸给你找新的小妈了?
真鸡巴太可笑了,是他妈的你背叛了这个家庭、背叛婚姻的,我爸找怎么了,找了又怎么能叫小妈呢,我就愿意叫她妈妈、亲妈、妈咪,操你妈的我乐意!
这个脏女人配得上世上所有的脏词。
我用目光将上述的怒火射向了这个总是想伪装成慈悲却又一次次失手的老妇女。后者没有让我过于犀利的目光保持太久,就转身离开了。
4.
我觉得高考就是一个魔爪,经常将我的小辫子抓住,然后反复蹂躏,我不知道这个过程有什么好玩的,为什么这个魔爪总是要抓住我不放。它本身没有意义,但魔性十足。
初夏的沈阳没想到也开始热了起来,骄阳如烈火,而被太阳烧烤得白花花的空气,如同一个大大的考场,每个人都在埋头答题,只有我骑着自行车在教室里飞奔。当我高速闪过,将一个个人和物统统甩开时,我能感觉到他们都是静止的,犹如被施了魔法。
周日下午我从补习班回来,在书桌前复习功课,因为家里没有人我就索性光起膀子来,让背后的电扇可以直接从后背吹进我的身体。当我听到门锁响声的时候,立刻边抓起衣服边去关上房间的门。
没想到爸妈同时回来,他们去买菜了。
我出来倒水,借机观察他们。我看着他们奇怪地同进同出且呈现出一种安详过日子的气氛,便开口问,你们去买菜了?
我妈将手中的袋子提高,笑着说,是啊,你看,买了猪蹄和排骨,晚上给你红烧好不好?
我说,我是说你们一起去的啊?
我妈突然脸色又难看起来,没有回答我。我爸开始烧水、换茶叶,像个大姑娘似的问我妈,喝龙井好不好?
我妈没好气地说,大热的天,喝什么龙井。我爸没搭理她,一个人继续做着泡茶的工作。这让我觉得这个男人已经废了,完全一副自取其辱、咎由自取、自甘堕落的摸样,没办法,谁也救不了我那亲爱的爸爸。
5.
可能是有了爱情的滋养,我妈真的好像年轻了,也可能是注重打扮了之类的,让她气色总是显得不错。她开始化妆和买很贵的套装,时而失败之举就是把自己突然弄得跟个小公主似的,不但明显粉红色之类的连衣裙跟她的年龄不符,而且也把她那年久失修的大屁股身材弄得简直里外不是人。
我妈在家不介意提到高叔叔,那个逼就快离婚了,那个逼还没离婚,那个逼怎么还不离婚,那个逼到底离不离婚了,等等等,开始我妈的抱怨含杂着幸福,后来就是正宗无杂质的抱怨了。此时,我会同情这个妇女。她那么一把年纪了,竟然将自己逼上了追求爱情的道路,这不是脑袋被门挤了,就是脑洞大开,总之,被人嘲笑的命运已不可避免。
可毕竟她是我妈,她被人嘲笑,我还是有点接受不了。我想高考结束后就去找那个高叔叔谈谈。我爸不同意,他说,你妈肯定有你妈的打算,我们都不要管。
我说,你还希望我妈跟你复婚?
我爸说,不是,我只是希望她能按照她的方式生活,她快乐就行了。
我说,爸,不是我说你,你这个态度算个什么呢?她快乐?她快乐骑在你头上拉屎,你也不管吗?
我爸说,放你妈的狗屁!
然后他也不说我究竟哪句说错了,就一个人回到房间不理我了。我确实觉得我爸窝囊,但这也是命,没什么办法,我着急也没用。但是我妈确实有点过分,我爸毕竟是她的丈夫、老公,哪怕是前任,两人的关系也止于此,不可能有什么血缘亲情朋友之类的关系可以超越此前的夫妻关系,所以我觉得她在我爸面前谈论恋爱和遭受挫折,这挺恶心的。
我妈开始在电话里跟人吵架,很少出门,电话那边的高叔叔显然是在离婚问题上碰到了问题,要么就是他改变了主意。总之,这个在我面前的女人越来越澄清透明,像一个无助的少女,而我变成了她那种经历过沧桑或者与男人肏过无数的妇女。我们的存在,关系始终没变过,只是角色发生了互换。
6.
我妈要去旅游,秦皇岛、山海关,虽然去过多次,但她仍然坚持再去一次。我和我爸几乎同时开口问,是和高去吗?我妈说,一个人。
她收拾行李时,给我了一摞钱,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我对着相当豪华的零花钱一阵发呆。我坐在她的行李箱上开始哭,不发一言地哭,我控制不住自己,脑袋里也空白一片,简直是怎么丢人怎么哭,完全没了顾忌。
我妈被我的一通哭搞懵了,她说,乖乖,你怎么了?我说,你想去自杀,不回来了对不对?我他妈的就要高考了,自己的亲妈因为失恋自杀了,我还怎么活,还怎么考试?
我妈竟然笑了,说,傻逼才自杀呢,再说,我怎么失恋了,我才没失恋呢。你高叔叔已经离婚了!
后来没多久,我就发现高叔叔离婚是假的,她没失恋也是假的,他们已经没联系了。我爸用世外高人的语气跟我说,男人啊,最不可靠了,激情过去也就什么都算了,你将来也不能相信男人。
我心里想,碰见你们这种窝囊二逼的男人是女人倒霉,跟男人可不可靠一点关系没有。
又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妈妈去河北旅游,其实和高叔叔一起去的,短暂的假期,令这对破鞋鸳鸯在并不遥远的河北发生了质的变化。“质的变化”是我妈的原话,但其实在我看来,这件事的前后没什么变化,屄屄屌屌,谁能说出来什么新意,变化也是自以为的。他们在北戴河,高叔叔找了理由跟我妈分手,他为了显示自己高大正义,向我妈以接近保证的口吻说,虽然跟你分手,但我还是要离婚的。
分手之后的我妈,像丢了魂儿一样,整个人掉了几斤肉,看着真像一个爱得痛不欲生最后以失恋告终的少女啊。这种肉体上的减少,好像也在精神上也为她减少了负担,我和我爸眼看着我妈一点点从失恋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心里肯定还是为这个女人高兴的。与此同时,我们也在为自己感到高兴。如果说此前的爱情甜蜜、分手痛苦是一个必然要经历的过程,那么我妈她对此前后的表现真的非常像回事,此时此刻,我再也不能怀疑我妈的爱情,甚至都不会觉得这种本来奇怪的事发生在我妈身上有多么不对劲。作为过来人,每天都能看到这个变化中的女人,我必须得承认,她的感受是真实的,她的表现也是真实的,作为一个爱在情欲蔓延的更年期徘徊的妇女,我妈就像小说中某种可歌可泣的角色,真的有点令人动容。
7.
所以,我妈和我爸的关系只能是又恢复了。他们跟正常的夫妻没什么区别,聊单位的事,说亲戚家的人,为我高考做他们认为一切能做的事。
但我知道,他们一直没再去民政局办复婚手续,家里那两本离婚证还在抽屉里。在我看来,这有点像一个定时炸弹之类的东西,我想不出其他的比喻,反正就是危险始终都在,不一定哪天就会爆发出来。可是事实上,这种担心只能是我内心的焦灼产生的一种多余物质,并不可靠。他们完全没有把离婚证的事放在心上,本来就是夫妻,街坊邻居家里亲戚没人知道他们离婚的事,所以自然仍把他们看成夫妻。虽然不比其他夫妻更和谐恩爱,但应该也不比别人更差,夫妻夫妻,不就那么回事吗。
我对我妈说,我上大学后,你来看我,到时候你找个北京的男朋友吧。
我妈说,你放什么屁呢?我是妈还是你同桌同学,这么没大没小的。
我说,妈啊,你不是要爱吗?不是没有爱不能活吗?高叔叔虽然不靠谱,但现在我爸还跟以前一样,你不还是得不到爱吗?
我妈说,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的功课就行了。我倒真希望你能去北京呢,北京我好久没去了,上次在北戴河离北京已经很近了,但是当时就是不想去北京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因为姓高的舍不得再多花路费了。
我妈说,你又放屁,小屁孩懂个屁。不过倒也有可能,回来路上加油我还掏了钱呢。
我还能说这个女人什么呢?一张中年皮,一颗少女心。
8.
我去不去北京,不会因我妈的希望而转移,仅跟我的最终高考成绩有关。我对自己这点有点信心,十年苦读谈不上,但我还算努力,以及对学习这件事也算有心得,从小到大,成绩不是多闪耀,但总能混得过去。
不过说实话,我也很紧张,因为我的全部未来都押在了高考上。如果顺利考到北京去读书,那么世界是我的,海阔天高任鸟飞,反正选择权归我,可选择的余地也大很多,我可以将来出国,也可以继续读研,然后选择在北京生活,学一口京片子,到哪儿都您您的倍儿亲切,得意之时随便跟丫叫板也没人敢惹我……
这就是个幻想,正如少女的心思一样,可以不切实际,也可以到时候再随遇而安。但有一个前提不会变,就是要离开家、离开沈阳。
那天我表哥,就是我爸姐姐家的小孩,来找我,他那时已经是大学生了,戴着斯斯文文的眼镜,在我们家里,他就坐在我房间的书桌前等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有点害羞,因为我一直喜欢我表哥。
他主要想来看看我高考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谦虚地说,再怎么准备也考不上你的大学啊。我表哥笑笑说,这不是我,怎么突然变得谦虚了呢,还问我是不是知道自己不行想提前打退堂鼓啊。
我爱我的表哥,但不知道那是不是爱,他捉弄我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这个人也是爱我的。那天的空气充满了粘稠,一点也不像平日里干燥无比的北方气候,倒是有点很多年之后我要去往的南方。我一点不着急打开书本,只想着表哥都多在这里呆一会,我想看着他,听他说话,听他说那些聪明话儿。
表哥大大方方地翘起了二郎腿,然后问我可以在这抽烟吗,我家里没人抽烟,但我也确实不反感,就说可以。表哥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自己点上,然后我就笑着问,你也不说女士优先啊?表哥说,啊,你也抽烟,你抽个屁烟啊,小女孩,还没毕业呢,啊……你真抽烟吗,啊,你要吗?
我笑嘻嘻地说我可不要,抽烟脑子会晕,还得学习呢。表哥听了后就说不打扰我了他要回家,我连忙说,刚才我爸不是说让你在家里吃饭吗,表哥又说怕影响我学习,然后说那他给我大姑打个电话,说晚上在舅舅吃了。
其实我不知道表哥为什么不走,我也希望他走,我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我家,毕竟我家里现在这个情况,想必亲戚也应该大概知道了,这么混乱的非常状态,怎么还会有人想来近距离地参合呢?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表哥想我了,他真心地关心一下我的学业,我们一直关系挺好的,小时候打打闹闹,大了之后很多不能跟家人长辈分享的事情,我们之间可以聊聊。
表哥朱白翻着我的一本复习资料,哗啦哗啦地响,好像翻书声成了浓密树林中的某种鸟叫,空灵而又缠绵,它叫个不停,我心猿意马,透过近视镜片看到表哥那双异常迷人的眼睛,眼睫毛奇长无比,像极了某处的汗毛,只是没有那么弯曲,但密度绝对相似。他的裤线很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牛仔裤也有裤线,我看着它们沿着表哥的大腿慢慢伸展,像海岸线上的水痕和沙滩,轻轻滑过,如同生命一样看不到尽头。
我爸有一天问我复习得怎么样了,很快就快高考了,他在我们学校开家长会时记住一句话:跟时间赛跑的游戏现在该结束了,是骡子是马已然定型,孩子们现在应该放松、放轻松,剩下的事交给上帝吧。
我爸念叨着“交给上帝”这句话,本来是想劝劝我差不多就行了,不用把自己搞得太紧张,但没想到这句不着四六的话惹到了我,我只想问清楚他,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唯物主义者,是怎么理解这个上帝的?他把自己刚刚成年但却羽翼未丰的独生女儿交给一个他不认识也不应该崇拜的上帝,是他妈什么意思?
我爸被我搞懵了,他一会儿挠挠头发,一会往门口望望,好像我妈这时候回来就能救他了一样。我说,爸,你自己还是当小领导的,还是国家的公职人员,为什么自己搞不清楚的事情还要说呢?
我爸辩解说他虽然搞不清楚具体意思,但下意识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不一定非得把谁交给上帝,而是反正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得不跟他说,他说的非常对,既是老师动员令中的本意,也是这个世界的一种常态,他理解的没问题。
我爸说,那不生气了,我去做饭,等你妈回来我们吃饭好吧。
我说,爸,你为什么不跟她离婚?
我爸说,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不跟她离婚?
我爸,好好的离什么婚,你就要高考了,别一天净瞎寻思这些没用的。
我说,什么好好的,什么离什么婚,你们本来就是离了婚的,你傻了啊?
我爸又懵了,看我一眼,又将目光移走,再回来看我一眼,不知道是我让他感到陌生,还是他对自己此时的境遇感到恐慌。
我说,爸,你们离婚了,你为什么还要接受她?为什么还跟她过日子?我不明白你们在搞什么呢?不是说出轨了吗,不是说要跟姓高的结婚去了吗,不是说爱情比天大要去追求幸福吗?为什么还在我们的生活中……
这时我妈开门进来了。
9.
我妈一言不发地吃过饭,平静地说想跟我谈谈。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跟她谈的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背叛家庭、背叛我爸这件事,反正在我心里,我就是很难原谅她。也许,终生与之为敌就是我的宿命。
原来是我妈被他们学校的老师挤兑了,不仅同事知道了她的事,对她发出奇怪的眼神和刻意的挑衅,连她们学校的领导对她也很大意见,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好像对她有着一股子成见和随时会找她算账的意思。不过,我妈也说,应该自己没什么大事,哪怕是因为作风问题被大家戳脊梁骨,毕竟我爷爷曾经是学校的老领导,所以也不会真的对她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还有,她也快退休的人了,谁为难她干嘛啊,最多就是看笑话呗。
她最后饱含母爱地对我说,主要是怕因为自己的事,影响我在学校里的正常学习。
我说,怕什么啊,等从你们学校传到我们学校,我也高考完了,到时候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随他妈的便。
我妈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不该说脏话,一个女孩子……
我说,算了吧,妈,女个鸡巴孩子啊,你还知道我是女孩子啊?!
我妈怔怔地看着我,一时无语,然后泪水顺着眼角流了出来,那不是轻轻的泪线,而是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外冒,真是吓人,这么凶猛的泪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妈就在那哭,实在泪水太多,她就抓过来我的枕巾用它擦两把,然后继续哭。她有点太纵容自己的泪水了,这个女人不仅嚣张得可以,还毫不掩饰自己那中看不中用的眼泪。
我就坐在书桌前,也没有急于打开课本,看着她哭。我妈哭了好久,然后眼睛不时向上望着,好像这样可以止住泪水似的。
我妈,看着我,直到我的目光与之接触,她一顿一字地说,告诉你,你将来会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今天唾弃我,到时候你再谴责唾弃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