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 楊村的咒語
English Translation attached
本文為《波士頓書評》2024-01期文章,本期刊物電子版下載。
一隻蟲子貼地飛行,在這個世界莫名失踪,一隻雞跟著失踪。 這是故事的起源。 雞的主人鐘永連斷定鄰居吳海英將它偷了。 證據有二:一、鍾永連一直尋到吳海英菜園,發現爪印消失於此;二、吳海英家飄出燉肉的香味。 吳海英是不好惹的女人,喜歡打架,打不過燒人屋。 鐘永連想自己那陰沉得像殺手的兒子在家就好了,他很久沒打電話回來,也不匯錢。
黃昏降臨時,瘦弱的鐘永連想到兩個問題:一、這看似和睦的關係不是她鍾永連破壞的,也不是靠她一人維護就能維護的;二、一隻雞說大不小,說小不 大,拖到明天處理,就過期了。 因此她到村裡兜一圈,說:「你有看見我家的雞麼?」或者,「說來奇怪,好好一隻雞,偏不見了。」人們問她找了沒有,她說:「我只 知道它最後朝東邊園子去了。」這是丈夫教的策略。 他臨終時交代,如果一定要找道理,最好先去村裡轉轉,做做群眾工作。 最後鐘永連來到吳海英家門口,連唱三遍:“也不知道是誰偷了我家的雞。”吳海英問:“二娘,出什麼事了?”
「也不知道哪個狗癟偷了我家的雞。」話說出口時,鐘永連感覺自己正朝一場可怕的戰爭滑去,但在吳海英說雞自己會回來時,她反而更狠,「死了怎麼回 ,都吃到肚子裡怎麼回?」鐘永連說話時頭是偏向一邊的,吳海英似乎懂了。 “二娘該不會認為是我吧?”
「誰做了誰自己心裡清楚。」鐘永連下達判決後要走,被吳海英扯住衣袖,她甩掉,「死開。」吳海英便吼:「今天你說清楚,我什麼時候偷吃了你 家的雞,說清楚再走。”
“我沒說你吃了,是你自己說你吃了。”
“我哪裡說我吃了?”
“吃了就是吃了,不就是一隻雞,對不了證的。”
楊村此時正下著雨,雨像大排大排省略號斜刮過來。 吳海英捉住鐘永連衣領,冷靜看那張濕漉漉的臉,狠抽了一記。 鐘永連的眼淚和鼻血湧出來,臉也變形,這樣便有了雙重恥辱。 當吳海英要扇第二記時,她又想自己終歸死了丈夫,因此悲啼一聲,撞向吳海英,後者連退數步,坐倒在地。 吳海英匆匆爬起,揪住鐘永連的頭髮(像揪一把稗草),又扯又擰,直到將鐘永連拽倒在地。 當人們趕來時,發現鐘永連匍匐於地,一會叫丈夫的名字,一會叫兒子的名字,那吳海英在一旁搓手,她的丈夫叫她回,她不回,說:「是她先誣陷 我偷她雞的。」鐘永連便連續拍打泥水,說:「還說。」有幾個女人去拉,剛拉起,她又撲下,不一會手腳抽搐。
「裝。」吳海英說。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她的丈夫將她往屋裡捉,她卻仍說:「大家今天在這裡,她誣賴我偷她的雞,我要偷了我撞死在她面前。 」鐘永連坐起來,用手指戳她:「好,要是你偷了,今年你的兒子死;要是沒偷,今年我的兒子死。”
「要是我偷了,今年我的兒子死。」吳海英說。
「看是誰的兒子死。」然後鍾永連又說:「我就不信。」她說的如此果決,以至回到家後多少覺得討到一絲公平,她顧影自憐地抽泣,睡過去。 隔天早上,那隻雞回來了,羽毛濕答答的,腿上綁著紅布條,像落魄的隱士孤獨地刨土。 她將它偷偷抱回家,弄死了。
鐘永連以後見吳海英總是愧疚,直到一天醒過來:吳海英沒偷雞,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她若真是個賊,只因為沒偷這隻雞,就應該是個好人了? 她有意識想那腥的味道,吳海英揪她頭髮,將她拉到泥水,讓她吃這味道。
在重新遇見吳海英時她抬頭挺胸,像對方一樣輕蔑。 後來性起,還在籬笆上紮薄膜,防止雞飛走,並讓女婿在每隻雞腿的紅布條上寫字:偷雞者死。
她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進入臘月,整個楊村為吳海英兒子國華從東莞歸來而激動。 他開著白色別克車,輪胎輾過冬草、石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國華像國家領導人一樣穩重地拉動手剎,嘭地關上車門,按下遙控器,靜止的車便像受驚一樣啾啾。 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外地女子站在旁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她皮膚細嫩白滑,臉盤小到單手可握住,眼睛散射著外國女郎那樣的光,頭髮短促濃密,染著晚霞一樣的紅色。 她大冬天穿著一身紮住腰部的灰色長T卹以及一條黑皮褲,顯現出玲瓏的曲線和瘦長雙腿。 她不拒絕人,總是露出石榴細牙,天真地笑。
「西西,進去。」國華召喚著。 她邁著羚羊步子,乖乖消失於吳海英家。 再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楊村的男女一整天心間空蕩,總是刮讓人痛苦又心醉的風。 而她從此不再出門,直到吳海英催促出來多轉轉,國華才帶著她潦草地走了幾家親戚。 吳海英倒是每天紅光滿面,控制不住地到處走。 大家知她想要什麼,便讚。 她說:「哪裡,哪裡,女孩的父母還沒同意呢。」要是別人不說「遲早的事」四個字,她便接下去說:「交換了戒指的。」這時,大大咧咧的她 根本顧不上嘲諷鐘永連,但後者卻覺得沒有比這更大的羞辱。
鐘永連去了鎮上,掏出紙條讓老闆撥打。 她想命令兒子國峰今年無論如何帶一個女孩回來,即使是租。 電話一直不通。 鐘永連說:「你再撥一次呢,是不是撥錯了?」老闆重新撥,結果更壞,對方關機了。 國峰是冷性的人,從來不說在哪裡打工,也不打電話。 要是擔心,他就說,「你一把老骨頭,我不擔心你你倒擔心我,是不是吃撐了?」有年春節他去鎮上玩,天黑才赤腳跑回,臉上有傷口 ,但就是不告訴鐘永連發生了什麼事。 還有一年他沒出門,跟舅跑運輸,舅病了,他將車開到安徽,拋錨了,打電話回來。 舅千里迢迢趕去,發現車門開著,鑰匙插在方向盤下,人早已不見。 後來國峰還說,“你說這樣的破車是不是早該扔了?”
鐘永連走進派出所。 她將圍巾圍在頭頂。 一位聯防隊員接待了她。
“我來報案。”
“你是誰?”
“你不要管我是誰,我來報案。”接著她用手掌遮住嘴,湊到對方耳根說:“國華回來了。”
“哪個國華?”
“賭博跑了的那個國華,回來了。”想想她又說:“還帶回來一個女的,我看像是做雞的。”
“謝謝老嬸。”
他們是該謝,這派出所從設立開始便靠罰款運轉,去年捉一桌,每人交四百罰款,獨國華跑了。 影響不好,好多人都說國華不交他憑什麼交。
幾天后,派出所派來警察、司機、聯防隊員各一名,突然襲擊,像逮捕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那樣將國華逮捕出門,那個叫西西的女人跟在後頭像電視劇裡的女人那樣說: “為什麼?為什麼?”
「滾開。」蓄著一簇史達林鬍子的聯防隊員吼道。 西西便不停拍打他。 她的普通話很好聽,即使在說惡狠狠的話時也很好聽。 她咬緊腮幫,眼淚迸出來,說:「警察就可以隨便抓人啦?警察就無法無天啦?」那群人如果說有遲疑,也是遲疑於美色和她孩童般的認真。 不一會他們將國華抬走,留下一堆塵煙。
吳海英割完豬草回來,聽說了,腿腳打顫,昏死過去,西西則蹲在一旁哭。 鐘永連透過窗戶看,冷笑幾聲,心說活該,想想沒什麼好怕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大聲說活該活該。
半小時後,國華竄回來,在西西額頭一吻,跑到二樓,藏進谷鬥。 不一會他推起谷鬥說:「就說我翻山跑了。」黃昏時,小分隊果然殺回楊村,他們闖進吳家,粗暴而潦草地搜查一遍,提起吳海英的衣領問 :“你兒子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
“你兒子去哪裡了你不知道?”
吳海英偏過頭。
「翻山跑了。」那個四川女孩悲傷而冷靜地說。
“跑了?”
“是,跑了。”
聯防隊員湊過來,將手電筒光射向她的面龐。 她閉上眼,咬著嘴唇,緊繃的臉皮不時顫抖,長長的睫毛留下一道陰影。
“跑了?”
「是,跑了。」她加重語氣。 然後聯防隊員說:“你的暫住證呢?”
“沒有。”
“必須有。”
“沒有。”
“那你跟我們回去調查調查。”
“為什麼?”
電筒猛然打向她嘴巴,她突然癱瘓了,軟在地上。 他們說走、走,拖起就走。 一雙高筒皮鞋蹭來蹭去,蹭不動時,她的眼神浮出絕望,就像砧板上的魚望見菜刀。 她就是這樣向一堆陌生的親人浮出一枚絕望的眼神。 後者全都受不了,一個個跑回家。 當她被拖到穀場時,他們像騎兵從四面八方湧出,圍住小分隊,提起纈帚、曬衣桿、木棍甚至煙袋不停打。 混亂中只聽見文弱的警察喊冷靜點冷靜點,但是誰也沒辦法冷靜。 他們最後停下來還是因為從遙遠處傳出一聲喊叫:「住手。」他們閃開道,讓那開著別克帶著美姬回家卻一度躲在穀倉的王子高舉菜刀,像個真正的勇士衝 過來。 他還沒站穩,就一刀,毫不遲疑,一刀剁向聯防隊員的手臂。 所有人閉上眼。 事情走向不可逆的恐怖。 連國華自己也不敢相信,舉刀頓在那裡。 只有鍾永連在心裡鼓勵他:「剁呀!剁!快剁!剁死了,你也跟著死。」他又連著往下剁。
沒有血。 沒有話語。 這個剁死人的過程極為漫長,以至連受害者也忍受不了。 聯防隊員奪下菜刀,說:「有種別用刀背剁。」國華忽而覺得受了奇恥大辱,生生又搶來一把柴槍,要捅死他們。 派出所來的三個人這下全醒了,像牛四散奔逃,好一會才知會合,爭先恐後地消失在遠處的小徑。
派出所的人最後沒有回來。 吳海英在省裡的表侄給縣委會打電話,縣委找公安局,公安局長將正朝楊村行進的十八人大部隊喝止了。 公安局表示不再追究國華,吳海英的表侄也表示不追究公安,此事到此為止。 但國華還是帶著受驚的尤物,倉皇離開鄉村。
打工的人慢慢歸來,在孩子們面前變化出會唱歌的紙、黃金手機以及不會燃燒但是也會吸得冒煙的香煙,這些東西修改了楊村。 鐘永連每次都跟著村頭張望,寄望高大的兒子出現,始終沒等到。 她問可曾知國峰在哪裡打工,他們都不知道。
她去鎮上打國峰手機,老闆說停機了。 他說停機的意思是手機停用了,可能沒繳費,也可能是因為被搶了,廣東搶東西都是騎摩托車將人拖倒在地,拖幾十米。
她抵擋不住持續性失眠的折磨,有一天坐在椅上睡了。 在夢中,國峰變成小孩子,臉色蒼白,說話喑啞。 她舀出一匙稀粥,摻上藥,細心吹拂,「吃啊,孩子,吃一口,吃了就好了。」但國峰總是淒慘地望她,輕輕搖頭。 這時她就陷入到一種無奈的焦灼中。 她端走碗,回來時見床上趴著一隻巨大的墨魚色怪物—它的胸部嵌著枯瘦的肋骨,臟器急劇起伏,一些腫囊被刺破,暗紅的血沿著經脈垂滴下來 。 四肢像剝了皮的兔子。 它半蹲著,用右手撐住床板,試圖將衰竭的身軀頂起來,一直屈著的雙腿像篩子那樣篩動,蓋在它身上的棉被滑落下去。 它的黏著幾根毛髮的鵝卵石巨大光頭,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只剩下長著利齒的嘴大口喘氣。 它喘氣時,腮部令人揪心地開合,四周湧出腥氣。 它晃著晃著,將要倒掉,手猛然一伸,撈住她,她便醒來。 她覺得手腕又冷又痛。
她匆匆去女孩家,找到正在陽光下打牌的女婿。
「國峰這麼久不打一個電話回來。我夢見他長了血淋淋的翅膀和尾巴,有些擔心。」女婿沒有說話。 「你是他姊夫,你去找他。他姊疼他。」女婿看看她,想說但最後沒說。 “你去找,你把他找回來,你是他姐夫啊,我只這麼一個兒子。”
“怎麼找?”
“你總會有辦法的,你快去幫我找,求你了。”
“中國那麼大怎麼找啊?我連他在廣東福建都不知道。”
「你總會找到的,你們年輕人有辦法。你就把他找回來跟我過個年,過完年他跟你幹什麼都可以。我身體不好,就是想看眼他,看到就 踏實點。”
女婿站起來,鐘永連忽然跪下捉他褲腿,她拖著膝蓋,眼淚汪汪地說:“我怕是國峰死了,真的已經死了。”
「亂說什麼?」女婿說。 看到妻子走過來後他又說,“好吧。”
“你發誓。”
“我發誓。”
女婿拿著鐘永連的五百元,到縣城轉了一天回來,還回五百。 他撒謊,說在火車站碰見鄰鄉李元戎,得到信,國峰再做幾天就回。 她不相信,他拿手機撥給李元戎,李元戎說:「二娘啊,國峰快回了,現在一天能賺一千,他要賺夠才回。」小年過去後,村里在廣東打工的 國光回來,應證了李元戎的說法,國峰和國光在隔壁廠,國峰這幾天正加班,薪水翻倍,一天能賺四百。 是國峰託他帶信回來的,大年三十準回來。
“國峰現在怎樣?”
“還是不愛說話,留了長髮,氣質像詩人。”
鍾永連知道國峰賺錢是為著去佘村推牌九。 每年正月初一,佘村廟前便擺十張桌子,吸引四面八方的打工仔去,有個叫志剛的人做莊幾年,去賭的人開始幾百幾千,後來幾萬上十萬 ,辛苦打工一年就為著到此輸光,然後藉錢買火車票再去南方。 國峰去年前四天贏,第五天輸光。 回來時眼睛通紅,喝了一碗粥便走了。
大年三十這天上午,鐘永連擺出爐子燉雞、鵝、牛肉和肘子,洗菜,看著火候差不多,將腐竹丟進湯鍋。 中午,菜都涼了,她仍待在家裡,慢慢做著已經做完的事。 這時她就像戀愛中矜持的女方,即使有再多的慾求,也只藏在心裡,絕不踏出家門一步。 她要等他心急火燎地闖進來,叫一聲,才轉過身,將桃花般的笑容打開。
“回了啊,國峰。”
“是啊,回了,媽。”
她只在等待這兩句話。 但是光陰下陷,村外的路與空氣灰暗凝滯,沒有車輛的聲音,也無喧嘩,只有幾個孩子悄悄放鞭炮。 然後天黑了,像倒下很多墨汁。 鐘永連坐在門檻上,眼淚往下掉。
夜晚十一點時,家家戶戶閉門,鐘永遠連也要掩門,卻見遠處天空射出一束筆直的弱光。 她僵立著,直到它越來越大,分明朝這邊射來,才振奮起來。 「這車燈像金色箍棒,在天空攪來攪去啊。」她想,然後小跑,跑了一會覺得慢,索性放開步子像男人那樣跑。
這是一輛麵包車,路過她時停都沒停。
她坐在路上開始哭,她痛,全身痛。 她的鞋跑掉,石尖割壞腳,還摔了一跤。 他的兒子不回來了。 但在她感到再也沒什麼能告慰自己時,那輛分明是駛向別地的麵包車又折回,朝著村里開去。 它剛好停於她家門口,不肯熄火。
她跑回去。
國峰將一隻簡單的包拎出來,丟在地上,從褲兜翻出兩百,給了司機。 他還是那麼冷漠。 鐘永連撿起包包,說:「師傅要不要在家吃個飯?」那司機沒應,將車開走了。
「怎麼回得這麼晚?」她問。 兒子有些煩躁,“坐一天一夜火車,在縣城一直租不到車。”
“餓嗎?”
“餓。”
“我去給你熱菜。”
“喝粥。”
“大過年喝粥做什麼?”
“喝粥。”
國峰的聲音小,但還是威嚴。 他又說:「困,做好了叫我。」然後他閉著眼,熟練地走向臥室,轟然倒在床上。 鐘永連用了很久才將他身下的被子扯出來,蓋在他身上。 然後她懷著極大的踏實和極大的空虛去熬粥。 她洗鍋,淘米,倒入大量的水。 她知道兒子喜歡喝清湯一樣的粥。 越清湯寡水越好。 她等候著,覺得磨人,就去搖瓦斯罐,有時覺得熟了,揭開鍋蓋,一股白汽冒出,用湯匙舀出來,卻還是硬的。 稀飯做好後,她盛上一碗,忍著滾燙端進臥室,喚了一聲。 被窩裡傳出細微的響動,他遙遠地不了一聲。
“峰,起來喝粥。”
他沒回答。 她坐在床邊等待。 坐火車起碼三千里,從縣城回少說又六十里。 她悄悄掖被子。 窗外開始飄落大雪,這時多寧靜啊,我的兒子熟睡著。 窗外飄著大雪。
過了一陣她又喚,“峰。”
沒有回答。
她便像老母牛那樣,將臉龐湊去,溫柔地喚:「峰,快起來,先吃點,吃過了再睡。」這樣喚著她有些瘆,去摸他臉,卻是冰塊 一般冰。 探鼻孔,氣息已微弱了。 她搖他,就像在搖一隻晃來晃去的水袋。 因此她急,去拉他,手從滑雪衫上滑下,便捋起他的衣袖,捉住他手腕。 她用了好大的力,感覺對方意外的輕,卻怎麼也捉不上來。
忽然她全身僵住,哭泣起來。
她捉的不是人手,而是死狗、死魚、死貓、死耗子、死泥鰍,她的指頭沾滿滑爛、臭烘烘的脂肪。 她的大拇指正死摳著兒子破爛的手腕,直抵白森的骨頭。 他的手臂全然紫掉,像茄子那樣紫,一劃就爛。 她推上他的羊毛衫,身上也這樣,紫色的血管像是紫色運河,在胸口縱橫交錯。 等到她匆忙爬上去從後邊抱起他,他的頭顱已像被斬,猛然垂落,在那被迫張開的嘴裡,嘔出一股化肥才有的氣。
醫師觀察三分鐘便走出病室,找到鐘永連後憤慨地說:「你兒子身體全部爛了,器官、皮膚、骨頭都爛了,活活腐爛死了。」後來她租車將國峰運回,悄悄埋了。
開春後,立志要成為全國大律師的縣法律援助中心實習生來到楊村,找到白髮蒼蒼的她。 他解釋著含鉛量、週工作負荷量、防護措施這些詞,發現對方根本不懂,因此打了個比方,就像是日本人侵華時的毒氣工廠,這個比那個還毒。 鐘永連搖頭走開了。
“我這也是為你好,又不要你出一分錢。”
“不啊。”
“難道你兒子就這麼白白死了?”
「不啊,不需要。」鐘永連很固執。 後來她走向鄰人家,像大病初癒那樣,極度緩慢、小心地讓屁股落在石門檻。 吳海英看見,端凳子出來,“坐著冷,二娘。”
“要說,還是我不該疑你。”
“二娘,到這時了還說這種話。”
吳海英蹲下來,去摸鐘永連的手,鍾永連讓她好好地摸。 吳海英沒再說話,不停地出眼淚,而鍾永連一直像烈士仰著頭。 這時在村頭,在那家還沒走的打工仔家裡,音響正在放Beyonce的《Halo》:
Everywhere I'm looking now
I'm surrounded by your embrace
Baby, I can see your halo
You know you're my saving grace
You're everything I need and more
It's written all over your face
Baby, I can feel your halo
Pray it won't fade away
她們就像石頭那樣茫然地聽著。 而作者我是那個高喊冷靜點的鄉村警察,我後來辭去警職,穿州過府,四處打工,只為看一眼超自然的女人。
選自阿乙中短篇小說集《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