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人類的理性美而不屈不撓。牢獄,鐵絲網,把書漿成紙糊,判處流放,都不能征服它。”9月,季風書園和季風人文講堂在華盛頓重啟,並在九月邀請了吳國光、裴敏欣和哈金三位老師開講。波士頓書評特別前往DC華盛頓採訪,本文為中英文雙語。此為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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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2日,上午11點不到,于淼和太太就到了在華盛頓市中心新開的季風書園。書店坐落在華盛頓中心Dupont circle的康州大道上,白宮就在不遠處。
不久,顧客就開始進店,陸陸續續有人進來看書,好奇詢問書店的一切——這是華盛頓第一家中文書店,但是在上海,它曾經有著20年的歷史,一度成為上海的文化地標。
1997年,學者嚴搏非在上海市陝西南路地鐵站開設了第一家季風書園,嚴搏非說:“这几乎是被生活和精神境遇逼出来的一个结果。”
嚴搏非生於1954年,曾在內蒙插隊九年。恢復高考後考入天津輕工業學院機械系。1984年又考入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攻讀碩士,之後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工作,主要研究方向為科學哲學史和中國近代思想史,“参与思想启蒙,重新解释一代乃至几代人的命运,并试图与世界精神相贯通”,這其實也是他一生傾力所為。
書店名字——季風——實際上是嚴搏非太太所取。嚴搏非解釋,季風,生生不息,就像近代中國的思想與命運。不過,嚴搏非回憶,創辦季風書園是一個偶然事件,起初並沒有太多想法,乃至於如今也沒有留下什麼紀錄。然而,季風吹起,在上海整整20年,成為上海的文化風向標。
那時讀書界喜歡用鄭愁予的一句詩來形容獨立書店的存在:“是誰傳下了這個行業,黃昏裡亮起一盞燈”。在這個時間,中國許多城市不約而同出現獨立書店:贵州的西西弗书店,北京的万圣书园、国林风、风入松,南京的先锋书店,杭州的晓风书屋,广州的学而优等民营书店,上海則有了季風,並且很快有了八家季風書店。幾年之後,嚴搏非給書店定位“獨立的文化立場,自由的思想表達”:“你的知识本能和价值本能就立刻地成为书店个性的一部分,这就是所谓的独立书店了。你用你的价值来刻画书店的立场。就是在这里,文革中地下阅读的精神、 80 年代对中国另一种可能的希冀,都在这里顽强地重新滋生出来,它立刻不同于上海的所有书店。” 嚴搏非在回忆文章《季风二十年忆往》中寫到。這也是季風書園綿綿吹拂20年的秘密所在:在嚴搏非看來,書店的商業價值在很大程度上也等價於它所建構的文化價值。從這點出發,圖書的選擇(包括採購和陳列這兩個環節)就成為書店的核心業務。因此,季風書園,就像一個不斷在思考當下時代問題的思想世界。
于淼介紹,如今在美國華盛頓重開的季風書園,其秘密武器依然是他們優秀的選書團隊,書店中間的書架上,放著當代學者的一些書,裴敏欣、哈金、周保松、陳宜中、徐賁、包剛升、傅國湧、野夫等當代華人學者作家的著作,此外還有一個書架全是有關中國的英文書,不僅有中文簡體字的書,還有台灣繁體字和英文書。
“華盛頓的季風書店依然秉持’獨立的文化立場,自由的思想表達’,這是我們上海季風的slogan,有點硬,但挺適合中國。那到這裡之後,我們有一個新的slogan,’風有聲 鳴自由’,希望表達我們對擁抱自由的喜悅和對自由價值的堅守。”
走進書店大門,迎面書櫃上放著的是香港中文大學周保松教授的新書《左翼自由主義:公平社會的理念》和Helen Zia的Asian American Dreams。周保松被認為是當代自由主義思想代表之一,他所關注的議題自由主義、社會正義也正是中國人所最關心的議題,也是季風選書的方向:貼近中國當代問題。Helen Zia的Asian American Dreams似乎意味著在華盛頓重新開業的季風的不同和新的身份認同:在海外的華人,又該如何面對中國和美國兩種文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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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盛頓季風書店的櫥窗裡,放著風之迴響RESONANCE圖書工作室策劃的兩本書:荷兰學者的诺伦·格尔茨的《虛無主義》和英國學者安斯加尔·艾伦的《犬儒主義》。
2003年,在季風書園的鼎盛時期,嚴搏非又創辦專事策劃出版的“三輝圖書”,致力于思想、社科、学术、文化类图书。和季風書園一致,三輝也有著自己的價值立場,稱自己是“一家幾乎沒有出過暢銷書的出版公司,只為自由的智識生活留下些許思想資源。”“ 自由的智識生活”也成為了它們的口號。它的初衷和宗旨,用嚴搏非的話說:為這個未知的世界留存一些思想,盡管微不足道……
三輝作者、著名學者徐賁說:三輝圖書說自己是一家幾乎沒有出過暢銷書的出版公司,或許是自謙。不過,三輝說自己「關心時代的精神狀況,關心被淹沒的歷史,關心人的自由與權利,想為這個未知的世界留存一些思想,也想為當下的生活提供有益的思考資源」。這可是確確實實。大概是2006年吧,當時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世紀》主編劉青峰女士對我說,出版找三輝圖書的嚴搏非先生,就此我遇到了我寫作生涯中的第一位“貴人”,至今難以忘懷。
而對於讀者來說,安伯托‧艾柯、尼爾·波茲曼、安·蘭德、托尼·朱特、馬克·里拉、普里莫·萊維、巴巴拉·W.塔奇曼、愛德華·薩義德、漢娜·阿倫特、余英時、黃仁宇等重要作家正是從三輝圖書那裡認識的。《沈疴遍地》《重尋胡適歷程》《娛樂至死》《極權主義的起源》《被淹沒和被拯救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烏克蘭拖拉機簡史》《我的涼山兄弟》《童年的消逝》《鄰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等一系列學術暢銷書,影響了中國幾代讀書人。在豆瓣,三輝圖書的書單長達六十多頁,一本書的評價多達上萬條,最多的有四萬多條讀者評價。
2006年,季風書園創辦《季風書訊》。當時,這本電子刊物和《讀品》《獨立閱讀》並稱為“滬上三大電子刊物”。 2011 年,《讀品》小組解散。 2015 年,《獨立閱讀》停刊。《季風書訊》堅持到了最後一刻,一直到2018年,最高峰時刻,訂閱超過用戶超過兩萬。
在上海,季風書園和三輝圖書的20年,成為一代讀書人心中的夢想之地。如今,在華盛頓的季風書店,依然可以清晰感知到它曾經在上海的生命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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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講座開始之前,于淼在書店地下室放了一個紀錄片,一個星期前才剪輯完成。紀錄片記錄了季風書園在上海的最後283天。
2017年季風書園收到一紙公函,上海圖書館“防止國有資產流失,同時結合本單位用房現狀和事業發展需求,將收回房屋自用”,合同到期為2018年1月31日。上海圖書館店是季風書園的最後一家門店。
早在2008年,季風書園就遭遇過租約問題。那一年秋天,季風書園陝西南路店面臨倒閉。因為“10 年租約到期,房東要把租金上漲 10 倍”。不過,這一次季風因租金上漲即將倒閉的消息,引起了上海讀書人、文化界的強烈關注,最後,市政府對地鐵公司施壓,經過半年談判,季風書園續租三年,才得以留存。2012年,租約再次到期,租金依然要漲,季風無力負擔。最終,這家在淮海路上的書店被迫搬到租金相對便宜的上海圖書館站,當時這是季風書園八家門店的最後一家。也是在這個時候,嚴搏非退出了季風經營管理,70 後的創業家于淼接任季風書園總經理一職。在嚴搏非眼裡,于淼身上“自由的道德理性張揚”,是一位難得的繼任者。
2013 年 4 月 23 日,世界閱讀日這一天,季風書園上海圖書館店正式開幕。
在 4 年後的同一天,于淼也宣告這家店即將終結。
這一天也是世界讀書日。
上海季風書園剩下的時間只剩下283天。
283天,不斷有讀者在季風書園來告別:在明信片上寫下自己想說的話,貼在季風書園的鏡子上,不久,告別的留言貼滿了一面墻。在玻璃牆左上方,寫著一句話:“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這裡,那些閃耀的思想,請最後一次回到我的腳下。”右上方則寫道:季風書園暫別倒數時間天數。
當時在玻璃墻上的讀者留言貼,季風依然保留著。在華盛頓新開張的季風書園裡,特別設立了一面小小的玻璃墻,把部分讀者的留言又貼上去。此外,于淼又在玻璃上寫下新的slogan:“風有聲 自由鳴”。
紀錄片不僅記錄下季風讀者的最後告別,更是記錄了季風書園在上海最後的抗爭:在季風書園的辦公室,他們發現了竊聽器,執法大隊總是不斷上門“執法”,活動不斷要求被取消,20年紀念特刊也因被舉報“非法印刷”不得不收回銷毀。季風書園的停業前夜,讀者們自發來書店做最後的告別,卻被停電。讀者們打開手機上的的手電筒,在閃爍的手機熒光中,繼續他們優雅的告別。最後,于淼站在桌子上,對著讀者說:今夜之後,上海再無季風書園,但季風會不斷吹拂,我們相約未來!
于淼說:“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不能生存在上海的真實原因是什麼。也不知道是誰最後可以決定書店的生死。我們只是希望,以一種從容的心態、優雅的姿態,和上海,和這個世界說告別。 ”
這一段歷史,也簡略地凝聚在如今華盛頓季風書園的墻上:沿著樓梯上二樓的墻上,是一面季風書園的歷史圖片,記錄著季風在上海二十年的光榮與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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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風書園閉店之後,于淼到了美國讀書,讀他熱愛的政治學專業。2022年,于淼的太太在機場被攔下,不允許到美國看望讀書的孩子和丈夫。經過5個月的據理力爭、1個月的公開抗爭,和3個月的靜默等待之後,2023年5月,于淼太太終於赴美與家人團聚。自此,于淼一家決定留在美國。
2024年8月底,于淼對外宣佈:“六年后,我们来了!在新的土地上,我们重启季风,也为DC带来唯一一家中文书店。”
9月1日,季風書園正式開張,引來無數讀者和媒體關注,隨後的兩周內,季風書園幾乎刷屏北美的社交網絡,成為現象級話題,甚至連于淼就讀的學校哥倫比亞特區大學的校報,特別做了一篇報道。于淼說,正是學校的一門“網絡寫作課”最早觸動了他重開書店的念頭。
9月12日這一天,新開業的書店迎來的第一場人文講座論壇:斯坦福大學吳國光教授的《公共生活与族群自由—从“亚流亡”到海外华人的文化重建》。
于淼和太太一進店就開始忙碌起來,因為晚上五點半講座開始。于淼不斷調試麥克風、檢查投影儀、新送來的椅子。太太則細心地在椅子上貼好座位編號。他們兩人都是極為注重細節完美的人,甚至連椅子如何擺,他們也設想了幾次。上海季風書園的最後四年,曾組織800多 場人文活動,累計有10 萬人次參加。在于淼看來,書店不僅是書店,更是一個公共文化空間。
晚上,斯坦福大學教授吳國光的講座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什麼是“公共”?海外華人如何開始創建自己的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2022年春,吳國光在巴黎與華人知識界討論如何在異國實現精神自由,提出“亞流亡”概念,這一次,他更加強調海外華人的文化重建和公共生活,認為海外華人可以在“軟件”(文化)上創新。從中似乎也能看出季風書園的新的定位和身份認同。
第二天,是克莱蒙特·麦肯纳学院的裴敏欣教授的《數位時代下的個人隱私與權利》,這是他新書《哨兵國家:監視與中國獨裁政權的生存》的主題。裴敏欣教授分析了中國神秘的國安系統的存在和運作,以及它是如何影響每一個中國人的生活的。這樣的講座,在中國大陸是不可想象的,似乎應和著季風書園門上的六個字:風有聲 鳴自由。
季風書園的出現,讓海外華人非常振奮。吳國光、裴敏欣兩位教授自願前來演講,義務支持季風書園。作為上海人,裴敏欣講了自己和季風書園在上海時候的情緣,欣喜看到上海有一家這麼懂書的書店,更欣喜看到它在華盛頓重啟。學者徐賁甚至給季風寄來一箱自己的書作為賀禮。有讀者走進書店,非常感歎,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多高質量的中文書放在一起的感覺了,因為書店許多書,在中國大陸屬於禁書。
對於新開張的書店,于淼充滿信心,他甚至一口氣給書店簽下了十年租約。開張第一天,書店營業額超過一萬;第一個週末,營業額超過三四千美金。他對書店還有著更多的規劃,建立網絡銷售平台、恢復《季風書訊》、開闢二手書區塊、開發周邊產品……他還想以書店為依托,建立一個賣書、出版、思想的立體的華人公共文化空間、思想空間,在一個自由的國家學習、思考什麼是自由,打造新的光榮新的夢想——這在現在的中國幾乎不可能,卻是如今新一代海外華人的共同文化追求。他說:其實最難的是不懂得美國的法律,所以所有的事情需要重新學習,因為上海的經驗在華盛頓歸為零。
六年前,上海季風書園宣告告別倒計時之後,它的微信公眾號還會每天推送一首詩,和讀者告別。其中有一首米沃什的《咒語》(節選):
人類的理性美而不屈不撓。
牢獄,鐵絲網,把書漿成紙糊,
判處流放,都不能征服它。
它用語言建立普遍的觀念,
並引導我們的手,讓我們用大寫字母
寫真理和公正,用小寫字母寫謊言和壓迫。
它重視應當的,而不是現狀的,
是絕望的敵人和希望的朋友。
(本文參考曾夢龍的報道《被仰望與被遺忘的,民營書店季風書園的 20 年》,2017年8月20日,《好奇心日報》,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