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巴迪(書評短評) | 「君不見滿天火把照亡魂,紙灰揚起舊乾坤」:宏福苑大火的「社會製造」
——從凱瑟琳·蒂爾尼《風險的社會根源》分析
編者按:1953年12月25日聖誕節當天,香港石硤尾(Shek Kip Mei)木屋區發生大火,詩人余光中寫下:「君不見滿天火把照亡魂,紙灰揚起舊乾坤」。2025年11月26日香港新界宏福苑大火,造成至少159人死亡、79人受傷。災難社會學學者凱瑟琳·蒂爾尼在其2014年著作《風險的社會根源》(The Social Roots of Risk: Producing Disasters, Promoting Resilience)中,強調當代社會的災難,並不是單純的「自然災難」或是「技術事故」,更多是「社會製造」,是社會結構與制度選擇的產物,透過階級、權力與資源分配等維度放大風險,因此在這種社會製造的災難中,「災難從來不是平等的,它們總是先找到窮人、少數族裔、老人、婦女與租戶。」而香港宏福苑的大火,展現出的風險孵化、階級化脆弱性、偏差正常化、結構性沉默、組織性無責任與反學習等等特征,不僅令人不安地證明了蒂爾尼的觀點,更讓不安地是,這場大火似乎並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最後一個,而是大大小小「社會製造」災難中的一個。
免费订阅《波士顿书评》及相关事宜发送邮件:boshidunshuping@gmail.com,随意打赏:Zelle,PayPal:boshidunshuping@gmail.com 用户名:Boston Review of Books;长期支持请点击下面订阅,升级为付费订阅。
2025年11月26日15時許,新界大埔宏福苑一期翻新工程外牆棚架起火,火勢迅速失控,波及七幢住宅樓,造成至少159人死亡、79人受傷、超過3000人需要臨時安置。可怖的火災現場和可怕的死難者人數,讓人淚目。更讓人痛心的是,當受害者與全社會追問為什麼會著火時,竟然沒有答案。
災難社會學(sociology of disaster)領域最具影響力的學者之一凱瑟琳·蒂爾尼(Kathleen Tierney),在其2014年著作《風險的社會根源:製造災難,促進韌性》(The Social Roots of Risk: Producing Disasters, Promoting Resilience)中,強調當代社會的災難,並不是單純的「自然災難」或是「技術事故」,更多是「社會製造的風險與災難」,是社會結構與制度選擇的產物,透過階級、權力與資源分配等維度放大風險,因此在這種社會製造的災難中,「災難從來不是平等的,它們總是先找到窮人、少數族裔、老人、婦女與租戶。」而香港宏福苑的大火,令人不安地證明了蒂爾尼的結論。
蒂爾尼的核心論點是災難並非外生衝擊,而是內生於社會結構的風險生產(risk production)過程。宏福苑火災的直接技術原因已由官方初步調查確認:外牆使用的綠色聚乙烯防護網及相關材料阻燃等級不合格。然而,蒂爾尼提醒我們,技術細節只是表層,真正的致災機制在於社會與體制層面。該翻新工程總額3.3億港元,由Prestige Construction主承辦,轉包至多家小型公司。調查顯示,Prestige有15項違規(2016-2019,罰HK$309,000,包括棚架與電氣問題);Will Power涉腐敗與安全疏忽,但兩公司均未被除牌。這正是蒂爾尼所說的的風險生產(risk production):在公共工程普遍採取「最低價中標」制度下,成本壓縮直接轉化為材料降級與監管鬆懈,最終由公屋居民承擔後果。這種生產過程不僅涉及經濟邏輯,還嵌入更廣泛的制度框架,如房屋政策與監管條例的長期不完善,導致風險從規劃階段即開始累積。
而在社會根源層面,蒂爾尼再三強調風險從來不是均勻分布,而是沿著階級、年齡與居住類型嚴重分化,這便是其著作中的一個關鍵概念——階級化脆弱性(classed vulnerability)在蒂爾尼看來,這也是風險生產的一部分。階級化脆弱性可分為三個主要元素:暴露度(exposure)、敏感度(sensitivity)和適應能力(adaptive capacity)。暴露度指低階級群體更易處於高風險環境,如居住在老舊建築或易災地區;敏感度涉及災難發生時的即時影響;適應能力則關乎災後恢復,低階級往往缺乏保險、社會網絡或政治資源,延長受災期。蒂爾尼主張,這種脆弱性是社會建構的,受貧困、收入不平等、社會邊緣化和政治權力缺失驅動,導致低階級群體系統性地承擔更高風險和更嚴重後果。因此,災難並非均勻分布,而是嵌入於社會不平等的框架中,貧困、收入差距和資源分配不均放大等等會加大特定階層的脆弱性。在蒂爾尼的著作中,階級化脆弱性甚至置於風險生產的中心,視其為災難的社會根源。
無需多言,在宏福苑大火中,階級化脆弱性幾乎不言而喻。這個社區作為居屋(政府資助的出售房),居民以低收入家庭及長者為主,死者中長者佔據大多數。作為1989年落成的資助房屋屋苑(包括8座大廈,共約4,000個單位),宏福苑樓齡已逾35年。根據香港房屋署的樓宇維修計劃,宏福苑自2023年起進行「大維修」工程,以符合強制驗樓計劃及樓宇更新大行動的要求。其維修資金來源主要來自業主分攤,部分獲政府資助,但整體預算壓力大,導致招標過程注重「性價比」。調查顯示,為了節省費用,使用了不合格產品,並涉嫌貪污(廉政公署已拘捕14人,包括工程顧問及承包商)。居民於2024年多次向房屋署及區議員反映棚架火險,均未獲實質回應。蒂爾尼將此稱為結構性沉默(structural silencing):弱勢群體的風險感知被決策系統長期排除,構成災難的社會根源之一。在暴露度方面,低收入居民被迫居住於高密度老舊公屋,翻新工程使用廉價材料直接放大火災風險。敏感度則體現在災難發生時,長者與低收入者的健康與經濟條件限制逃生能力,導致傷亡率升高。適應能力不足更為顯著,災後數千人僅獲臨時安置,缺乏長期住房與經濟支持,延長恢復期。
大火之後,新聞報道才發現,在這場火災中,體制層面的失效更是令人震驚。屋宇署有多次巡查,但未發現材料問題;火警系統失效未被及時修復。消防處雖有外牆棚架年檢要求,卻無抽驗材料程序;房屋署與承建商之間的資訊不對稱長期存在。蒂爾尼用「偏差正常化」(normalization of deviance)概念來解釋此現象:違規行為在制度內被反覆容忍,逐漸成為新常態。目前,廉署拘捕14人,包括顧問公司高層,但並無任何官員對此負責。這種組織性無責任(organized irresponsibility)正是蒂爾尼反覆批判的現代治理病灶。體制失效不僅限於監管鬆懈,還涉及資源分配傾斜:香港消防與民政系統資源優先配置於商業區,基層公屋社區的應急準備相對薄弱,從而會放大災難規模。
最值得關注的是事後真相的掩蓋。火災後不足十日,國安處逮捕至少3-5人(含前區議員張錦雄、學生關靖豐、網紅Kenny Chan),涉煽動與要求調查。香港政府於12月2日宣布成立,由法官領導的獨立委員會,但無法定強制權;法律界與前官員均質疑獨立性,人權組織(如Amnesty)表達擔憂。而在蒂爾尼看來,此類操作為反學習(anti-learning):權力主動阻斷社會從災難中獲得教訓,使風險無法被重新定義,下一次災難的孵化期因此延長。這種掩蓋不僅延續體制盲點,還進一步削弱公眾信任,阻礙制度學習。在蒂爾尼看來,這種做法等同於將結構性問題重新「技術化」與「個案化」,從而保護既有權力結構:財政司長期將房屋署維修開支壓至最低,工程外判後再轉包,利潤率與安全標準成反比,風險依然存在,甚至沒有縮小。火災後,香港政府雖下令全港拆除同類防護網,卻未檢討招標制度本身。這種「災後修補式」而非「預防式」的治理,正是蒂爾尼所稱的災難政治經濟學(political economy of disaster)的常見方法,並不斷促進風險的韌性(Promoting Resilience)。
宏福苑火災並非單一技術事故,而是一起典型的社會製造災難(socially produced disaster)。它同時展現了風險孵化、階級化脆弱性、偏差正常化、結構性沉默、組織性無責任與反學習等等蒂爾尼指出的所有「社會生產」的災難的特點。
1953年12月25日聖誕節當天,香港石硤尾(Shek Kip Mei)木屋區發生大火,火勢失控,燒毀整個棚屋區,導致超過53,000人無家可歸。這是香港史上最嚴重火災(無死亡記錄),直接促使政府推出公屋計劃,改變城市發展。當時在台灣的余光中,為此寫下長詩《火浴篇》。其中一句:
「君不見滿天火把照亡魂,紙灰揚起舊乾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