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寅波 | 诗话十则
一
陈仲弘元帅诗艺平平，间有佳作。《过微山湖》：“横越江淮七百里，微山湖色慰征途，鲁南峰影嵯峨甚，残月扁舟入画图。” 戎马倥偬之际，所慰者乃在“残月扁舟”，无一丝血腥气，迥异于毛润之“战地黄花分外香”等。可知此帅心实厌战，不愿兵气长在人间。四五十年后，三野诸遗老兢兢求治，化戾气为清平，其来有自也。
二
1959年7月2日，庐山会议召开，初衷为纠左，毛称总形势为“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7月7日，董必武赋诗《初游庐山》：“庐山面目真难识，叠嶂层峦竞胜奇。乍雨乍晴云出没，时高时下路平陂。盘桓最好寻花径，伫立俄延读御碑。如许周颠遗迹在，访仙何处至今疑。”
7月14日，彭上万言书，毛震怒，议程遂改为反右。 “访仙何处至今疑”，仁者自省之言。董与毛同为一大代表，识毛于微时，“庐山面目真难识”，可谓知几矣。
朱德和诗：“庐山面目何难识……今年跃进不须疑”，林伯渠和诗：“匡庐胜境都争识……桃源是处不须疑”， 皆不足论也。
三
抗战结束后，苏军入东北，烧杀抢掠。1946年2月，民国官员张莘夫向苏军接收抚顺煤矿未果，归途中遇害，举国爆发反苏运动。斯大林遂令苏军加紧劫掠，尽快撤出。
朱自清七古《胜利已复半载，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次公权去夏见答韵》，作于反苏运动之际，诗曰：“流离琐尾历九秋，灾星到头还贯串。异乡久客如蚁旋，敝服饥肠何日赡？灾星宁独照吾徒，西亚东欧人人见。大熊赫赫据天津，高掌远醮开生面。” 称苏联为“灾星”，为“大熊”，西亚东欧俱受其害。“天津”非地名，指天津九星，“大熊”双关，既指北极熊，亦指大熊星座，对应“灾星”。
“珠光宝气独不甘，西方之人美而艳。宝气珠光射斗牛，东海西海皆歆羡。熊乎熊乎而诚能，张胝债兴争烂绚。谁家天下今域中？勾心斗角从君看。” 称誉美国，预言美苏冲突。
“看天左右作人难，亚东大国吾为冠。白山黑水吾之有，维翰维藩吾所愿。” 直言收回东北之志。
朱自清后因不食美援救济粮病死，遂与闻一多并获毛表彰，不入“反动”之列，幸哉！
全诗如下：
凯歌旋踵仍据乱，极目升平杳无畔。 几番雨横复风狂，破碎山河天四暗。 同室操戈血漂杵，奔走惊呼交喘汗。 流离琐尾历九秋，灾星到头还贯串。 异乡久客如蚁旋，敝服饥肠何日赡？ 灾星宁独照吾徒，西亚东欧人人见。 大熊赫赫据天津，高掌远醮开生面。 教训生聚三十春，长霄万里噤光焰。 疾雷破空时一吼，文字无灵嗟笔砚。 珠光宝气独不甘，西方之人美而艳。 宝气珠光射斗牛，东海西海皆歆羡。 熊乎熊乎而诚能，张胝债兴争烂绚。 谁家天下今域中？勾心斗角从君看。 看天左右作人难，亚东大国吾为冠。 白山黑水吾之有，维翰维藩吾所愿。 如何久假漫言归，旧京孤露思萦万。 旧京坊巷眼中明，刻肉补疮装应辨。 稷坛黄菊灿如金，太液柔波清可泛。 只愁日夕困心兵，孤负西山招手唤。 更愁冻馁随妻子，瘦骨伶丁沦弃扇。
四
章士钊《海棠诗帖》组诗，诗前小序：“北京故宫丰泽园有海棠两株，各高三丈馀。庚寅三月，花盛开，毛主席约余与齐白石共赏之。余即席成五绝句。因萍荪先生索余近作，又以与北京有连，辄录似一粲。”
庚寅年，即1950年。 其一：“赤制由来出素王，汉家图箓夙开张。微生也解当王色，粉粉朱朱壮海棠。” 自注：“东汉纬学家谓《春秋》为汉制作。赤制，字见《史晨碑》。”
“素王”，指具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者，东汉公羊经学以孔子为素王，又称孔子《春秋》为汉制作，即汉朝实现了孔子的理想政体。汉高祖号称“赤帝子”，在公羊经学看来既有帝王之德，也有帝王之位。
章士钊此诗，意指红色政权与“素王”一脉相承，海棠虽为“微生”（微小的生命），也知道应当绽放“王色”即红色（“粉粉朱朱”）。字里行间，暗喻请他赏海棠花的人，是德位合一的帝王。
此诗运用典故浑然无迹，奉承拍马登峰造极，远非郭沫若所能比拟。今人昌言“通三统”者，不过拾其唾余。毛以倡优蓄郭，而终身礼敬章，良有以也。
五
毛能测林而不能制林，毛能制邓而不能测邓，毛不能测亦不能制者，惟叶帅也。故毛晚年不得不倚重叶，而毛尸骨未寒，叶即定策，陈云曰：“下不为例。”
1954年，叶帅疗养（赋闲）于青岛，赋诗《青岛》：“小楼明一角，深隐绿丛中。海阔天如盖，山遥岛似熊。轻波垂钓叟，旭日弄潮童。忽忆刘亭长，苍凉唱大风。”不仅以屠戮功臣之刘邦暗喻毛，且将消极韬晦之“垂钓叟”与积极躁进之“弄潮童”作对比。
诗中景象，当在夏日，同年八月，高岗自尽。
六
人皆知举国争颂“毛主席万岁”，郭沫若曾颂康生“万岁”，则知者罕矣。
康生擅书画，自诩可与齐白石比肩，故笔名“鲁赤水”。郭沫若1962年赋诗《赞鲁赤水画菊》：“曩有齐白石，今见鲁赤水。齐鲁是比邻，赤白各有韡。水激石生澜，石因水增媚。一以多为富，一以少为贵。少到菊一枝，狷然见菁萃。不慕南山悠，不傍东篱醉。采自战地黄，芳香愈十倍。坐使室生春，梅兰笑相对。青娥舒袖广，湘妃影摇翠。屈子不敢餐，陶令不敢抹。一枝成万枝，蓬荜光烠烠。齐老九十六，鲁公一万岁。”
诗中“战地黄”、“青娥舒袖”、“湘妃”（即“帝子”）、“陶令”，皆采自毛润之诗词，颂康兼颂毛也。
七
康生号称“中国的捷尔任斯基”，其残忍狡诈，史有定评。然其人亦以擅书画、精鉴赏、通版本考据而著称。其题画诗：“少习丹青艺未通，弃家搁笔醉东风。淤泥不染人间换，戏把苍毫学画工。” 自诩“淤泥不染”，则其所整之人，在其心目中不过为淤泥而已，践踏凌辱，又有何忌惮乎？
康生又曾以李鱓诗句题自作画："老眼独怜枝上刺，不教蜂蝶近花身。" 此画作于辛亥（1971年）春，前一年庐山会议上，毛林已反目，毛欲重用张春桥，而林立果于1971年3月密谋“571工程”刺毛。庐山会议陈伯达失势后，康生为名义上第四号领导人，仅居毛林周之后。周调和于毛林与江青张春桥之间，而康生“不教蜂蝶近花身”，亦自保有术也。
李鱓为扬州八怪之一，该诗为其《杂画册》中所绘月季花所题诗：“粉团如语启朱唇，常此春光解趁人。老眼独怜枝上刺，不教蜂蝶近花身。”
八
叶群于文革中曾赋《咏菊》：“繁霜冷雨独从容，晚节犹能爱此功。宁可枝头抱蕊老，不能摇落坠西风。” 由陈伯达书写，赠邱会作。
此诗系改易南宋朱淑真《黄花》，原诗为：“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由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宋末元初画家郑思肖于宋亡后隐居不仕，曾赋《题画菊》：“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后两句亦从朱诗化来。
读此诗，可知叶群当时已深知毛林恩义已绝，且叶与林均不愿认罪乞怜。林登机，系为叶群所挟持，本欲南下广州，其地多四野旧部，可免祸。而叶群与其亲生女素不睦，其女遂泄其事于周。周素调和于毛林之间，是夕乃急令域内所有机场不得接受该机降落，逼其北遁而殒。自古母女失和而酿奇祸如斯者，盖亦罕矣。
九
田汉《庆北平解放》其一：“古城今日庆平和，不尽人潮廿万多。戏衍鱼龙新耳目，旗翻镰斧壮山河。双双铁腕悬花鼓，队队纤腰舞绛罗。毕竟工农新作主，天安门下扭秧歌。” 殊不知后来文人学者之厄，其机正伏于“天安门下扭秧歌”也。张爱玲以“秧歌”命名其描述大陆变色之小说，具卓识焉。
十
毛词《卜算子·咏梅》系反陆游同调同题词所赋，其私人医生回忆录称，1961年毛之某女友在信中抄陆词埋怨自己被毛疏远，毛作此词安抚之。1963年此词公开发表时，官媒将其释为在帝国主义与修正主义的寒冬中坚持革命豪情。
就词论词，“俏也不争春”“她在丛中笑”云云，妥妥文工团既视感，与华夏传统文化中梅花之孤高冷逸品格迥异。
瞿秋白1935年系狱时，亦曾反陆游之意，赋词曰：“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瞿词虽字面与陆词颇有重合，然其格调意境远在毛词之上，真视死如归革命家之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