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张晓鹏: 小客栈
编者按:12月文学推荐作家张晓鹏,其最新作品《褊狭的路上引》(昆侖出版社,2024年9月)出版。波士顿书评推出其小说《小客栈》(人生为何如何痛苦和无聊)和创作谈《暴力和恐惧如何影响我们一生》。美国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孙子约翰·海明威,收到我的邮件后,问的第一句话,“我很好奇,张,你当年为什么会故意烧一个孩子的手?”
“小客栈的老板娘,她的洞里可以塞十公斤野草莓。”我的父亲这样对我说。那时我还小,并不知道那个洞是什么。如果在那样小的年纪让我选择,我会吃掉野草莓,而不是把它们白白丢进洞里。
你也许很难想象,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性欲有多旺盛——他才是个不折不扣的性亢进患者。不过人已经死了,那么多的坏念头,也就随着腐烂的身体进了坟墓。话又说回来,谁的父亲不是呢。
那年父亲二十出头,最大的爱好就是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他经常在小镇的同一条路上走几十个来回,像个该死的壁球那样,总能顺利地弹回来。不可避免地,有个卖青木瓜的混蛋开始注意他。卖青木瓜的觉得,这人比一动不动的青木瓜有趣多了……也更可怜,最重要的是,你很难再找到一个比自己更无聊的人,于是他们就成了朋友。人在无所事事的年纪,往往更容易交到朋友,因为你有足够时间去了解一个人。你越了解一个人,便越觉得他可怜——当你觉得他足够可怜,那离你们成为朋友不远了。
自从父亲多了个卖青木瓜的兄弟,他对在街上闲逛这样的事突然失去了兴趣,连我母亲也觉得奇怪。不过她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白天大多数时候,父亲依然很少在家里露面——他现在每天黏在木瓜摊上,头戴十六圈的越南斗笠,有模有样地帮朋友做起了吆喝买卖的工作。
“你从来没有抱过他,也许这孩子在你心里,还不如几个木瓜。以后你就跟木瓜过吧……”母亲经常这样抱怨,那时她刚生下我没多久。有时她会突发奇想,比如,跟一个从不露面的男人生活,自己究竟是如何怀上的——也许只有一种解释,当壁球弹回来的时候。不过父亲压根儿不把这种抱怨的话放在心上,事实上,当女人开始唠叨的时候,他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种灵魂出窍的本事,父亲很早就学会了。我祖母还在世的时候,每当她开始喋喋不休,十有八九,他都会呆在那儿。我是指,另一个世界。
每天天不亮,母亲就发现,自己的丈夫又不见了。这不能全怪他,因为父亲总是担心,如果不及早动身的话,那位朋友会等太久。他不忍心让朋友一个人守着木瓜摊。这么跟你说吧,我父亲真正体会到新婚的快乐,是在认识这个卖青木瓜的生意人之后,他们在一起,是真正的珠联璧合。只要卖青木瓜的说起世界各地的奇闻异事,父亲那麻木已久的松弛皱脸上,便会露出和皱纹极不相称的天真笑容——这世上从来没有哪个人,能让父亲佩服得如此五体投地,卖青木瓜的大概算一个。两人在一起,每天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甚至不用说话,知道眼前有这么个人就足够了。
“刚才那姑娘好像对你有意思,她最近老买你的木瓜。”父亲看着一个买青木瓜的女人走远,对他的朋友说道。
“你哪里看出来了?”那混蛋说话的口气,是想让人觉得,他有多么见多识广似的。反正我父亲很早认定了,这是个见多识广的家伙。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你很容易被那些说大话的人吸引,这倒是真的。
“她长得不错,腰也挺细,刚才挑木瓜的时候,我一直听见她的牛仔裤在响——如果你仔细听,一定能听见,像是裤缝在唱歌。”父亲的眼睛仍没有要离开那女人的意思,同时在心里叹息,为什么自己的妻子没有这种唱歌的天分。
“要我说,差远了……小客栈的姑娘比她强三倍。”父亲第一次听说小客栈,便是从这个卖青木瓜的朋友口中。
后来,几乎每天,父亲都能听到关于小客栈的神话。比如,有一次,在某个不起眼的小酒馆里,父亲无意间夸了句烧酒的口感不错,那个卖青木瓜的就老大不乐意了。
“差远了……要我说,跟小客栈的酒没法比。就拿小客栈自酿的气泡酒来说吧……”那混蛋用一贯的口气说道。这话刚一出口,小酒馆的客人立刻投来钦佩的目光——起码父亲这么认为。在烧酒的作用下,父亲仿佛变成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身边坐着自己无所不知的心上人。
卖青木瓜的混蛋的确去过很多地方,这个恐怕连傻子也能看出来。倒不是他身边永远带着十六圈的越南斗笠,或是偶尔说起山羊奶酪的起源……尽管那些足以证明。你要是问,他在小镇上有多受欢迎?说到这混蛋受欢迎的程度,可以跟你举个例子:除了我父亲,镇上还有很多人迷恋他,他的脸甚至会不定期地出现在很多人的睡梦里。人们一大早醒来,通常要把那个梦回味好几遍,才能安下心来,然后坐到餐桌前吃早餐。
难得的是,他去过那么多地方,到最后,只有一个“小客栈”让他念念不忘,并且时常挂在嘴边。
“从踏进小客栈的门那一刻起,我就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前世……前世不太准确,也许说极乐世界更合适。有首歌里不是唱嘛,‘就像在天堂,每样事都很好,你有你的好,我有我的好。’老天爷,那可真是个好地方,连炉膛里的劈柴都比别的地方烧得响。客人们一边聊天,一边吃着老板娘亲手准备的灯影生春卷,只要花上几个小钱……这么跟你说吧,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灯影生春卷,就是在小客栈。”小客栈的故事让父亲听得出神。如果有机会,他真想去一次那地方。
“小客栈在哪儿?它的名字就叫小客栈吗?”父亲天真地问。我父亲活着时天真得能要了你的命。
“对,小客栈就是它的名字,这个名字只属于它,就像面包树的名字只属于面包树。哦,你是问它有多远是吧?这要看你怎么过去了。走过去的话,起码要三个多月,还要带上干粮和水什么的,因为小客栈方圆百里没有人烟。要是骑马的话,就快多了,问题是这年头很少有人骑马,除非你能借辆汽车——我猜你没有汽车。”卖青木瓜的一眼就看出,我父亲不是开车的料。他一点也没看错。我父亲年轻时,有大半时间身体都在抖动,只要一无聊,他的上半身就开始反抗,你知道,有这毛病的人很难握住方向盘,更别提有辆汽车了。
于是父亲暂时打消了去小客栈的念头,况且,他不是那种喜欢长途跋涉的人。
不过,小客栈的名字并没有从他的生活里消失,正相反,它在卖青木瓜的嘴里,已经变成某种类似迷幻药的东西。每当父亲无聊或是闷闷不乐时,那个见多识广的朋友,就开始说起小客栈里发生过的种种趣事,什么小客栈举行的南瓜投射大赛啦,胖人选美大赛啦……久而久之,“小客栈”三个字仿佛有了魔力,你一听到它的名字,就会觉得浑身舒坦。那段时间,多亏了有小客栈,要不是它,父亲真不知该怎么打发日子,更别提家里还有个唉声叹气的女人让他心烦。顺便提一下,我母亲唉声叹气的毛病在镇上是出了名的,她甚至还有个绰号,“找不到出路的女士”。
按照我母亲的说法,父亲最终下定决心要去找小客栈,是在认识卖青木瓜的一年之后。
“出门前,他终于想起来要抱抱你……你那时才刚会走路,腿还软呢。那是他最后一次抱你,真可惜,你什么也不记得。你当然不记得,怕是连我自己也快忘得差不多了……”母亲对我说。
母亲并不知道,父亲在出门前一小时,差点和自己的朋友打起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卖青木瓜的混蛋像往常一样说起小客栈,说起小客栈的老板娘和十公斤的野草莓……父亲突然发起无名火来。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小客栈,这个你最清楚。”父亲嚷嚷道。
“你说什么?”卖青木瓜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根本没有什么小客栈,更没有好喝的气泡酒和南瓜投射大赛。都是你编的,对吧?”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脸严肃,好像换了一个人。
“小客栈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它依山而建……关于它的一切,我比你清楚。”那人反驳道。
“你是经常说起它。如果你那么想它,怎么没见你回去过?一次也没有。”父亲的眼睛从来没有瞪得那么圆。现在你总算明白了,他并不是故意找茬儿,更不想和谁打起来,他只想从朋友那里证实,世上的确有个地方叫小客栈,就像世界上有个地方叫林肯郡一样,它老老实实呆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父亲一回到家,便对母亲说,他想和朋友去附近的城里做个小买卖。
“你父亲走的时候大概是七八月。他说是去城里做生意,可他身上却没带本钱,连件换洗的衣裳也没带,根本不像那么回事。可我什么也没说,我根本不信他说的话。我甚至没想留他,事实上,他那副迫不及待要离家出走的样子,让人根本不忍心挽留……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觉得,好像根本不认识你父亲。”母亲后来回忆。
两个出远门的家伙,这趟要去找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小客栈。
一路上,卖青木瓜的对我父亲格外照顾,起码在上路的前几天,确实是这样。他总是回过头,关切地问身后那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累了吧?天儿够热的啊。”
“不累,讲个小客栈的故事呗。”父亲总是带着央求的口气。
这个年轻人本想靠着小客栈的故事多撑两天。尽管一上路,他就有种不祥预感——就像很多人一踏上人生之路,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样——那么好的地方,怕是这辈子别想见到了。
“累了吧,要不我们歇会儿?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拦辆汽车呢——我上次去小客栈的时候,就在路边拦了一辆,两天就到了。去小客栈得运气好才行啊。对了,我以前跟你说过运气好这回事吗?”那人对父亲说。
实际上,父亲根本没见到汽车的影子。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世上竟然有这么难走的砂石路,严格说来,那根本不叫路。天知道,那个卖青木瓜的,是如何在这里拦到一辆汽车的。
更让人吃不消的事还在后头:两人出发不到一星期,天气陡然转凉,眨眼间,他们就从一个季节来到另一个季节。
我父亲还穿着七八月的夏衣,可想而知,他一路上冻得瑟瑟发抖——准确地说,比以前更抖了。而那个卖青木瓜的,也像变了一个人,每当父亲喘着粗气求他讲个小客栈的故事,他就开始变得不耐烦。
“讲个小客栈的故事呗!”父亲眼巴巴望着那位朋友的背影。
“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起码得多走两个月。难道你愿意在这鬼地方再多呆两个月吗?”与此同时,他并没有放慢脚步,就好像身后根本没有什么该死的朋友。
“我也想走快点。可是你看,我的脚已经开始流血了……我一直都没来得及仔细瞧瞧,脚趾恐怕早就连在一块儿了。”父亲的眼圈红红的,他从没走过这么久的路。是的,他以前的确喜欢在街上闲逛,但是跟这比起来,那倒像是段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受点苦算什么,你去打听一下,有哪个去小客栈的人没把脚走烂?”
“你是说,还有比这更严重的?”
“当然了,这还算轻的。实话跟你说吧,这真算是轻的。”
于是父亲就说了句和“打道回府”有关的话。也许他真有这种想法,也许只是说说而已。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话让他付出了代价。
卖青木瓜的,赏了我父亲重重一记耳光。
他用那只经常拍青木瓜的手,差点把这个形影不离的朋友打翻在地。与此同时,这个标志性的耳光,将这趟寻找小客栈的旅程分成了两半:在耳光落在父亲脸上之前,他们是朋友,路上有说不完的话,而在这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比旷野还可怕的沉默。
谁能想象,他们能在如此可怕的沉默中走一个多月。两个人像迁徙旅程中的角马一样,不分昼夜地砂石路上穿行——对于父亲来说,那种明白没有任何退路的的孤独滋味,没有人比他体会更深。
突然有一天——连我父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有多久——那个卖青木瓜的突然开始好声好气说话了。像个老朋友一样,他劝我父亲坐下来歇歇脚:“小客栈快到了。我是说,真的快到了,快歇会儿吧。有人知道我们大老远过来,已经来接我们了。”
尽管你终于要见到小客栈了,可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父亲又冷又饿,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男人,手里提件茄色的抓绒斗篷来到两人面前。
“快给他穿上小客栈,他怕是要冻死了。”这人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出奇英俊的白净脸皮,然而身上却有股树脂燃烧时的刺鼻味道。别提有多难闻了。
父亲很听话,随即穿上了那件斗篷,一股暖流瞬间走遍全身。
“欢迎来到小客栈,我是这里的老板。”那人说话的时候相当和气。与此同时,父亲的脸色慢慢变得红润起来。
脸色红润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寒风呼啸的旷野,身披茄色的抓绒斗篷,听他讲起小客栈的传奇。
“你也许还不知道,小客栈最初的名字并不叫小客栈……”那人继续说,连卖青木瓜的似乎都听得津津有味。我父亲就更不用说了,自从穿上“小客栈”,他就恢复了从前的快乐和天真,把一路走来的艰辛和耳光都忘得一干二净。
一刻钟之后,帽子里的年轻人眉目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又过了一刻钟,他的五官全不见了。
小客栈的老板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这样,从下午持续到傍晚,他口内念念有词。等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对卖青木瓜的小声说了句:“把斗篷收好吧。”
于是,卖青木瓜的从地上捡起小客栈,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像个没事人一样上路了。
上路前,小客栈的老板对他说:“听说林肯郡有个无聊的年轻人,都快无聊死了。走,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