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章、张伟 | 潘家洵:“无玷师门”
谢含章、张伟 | 潘家洵:“无玷师门”
撰写、整理:谢含章、张伟
校阅:韦昭、與可
... [O]ne serious gap in his life was going to be filled. He longed to know everything ... his salary, preferences, antecedents, how best one might please him.
—E. M. Foster, A Passage to India, London: Penguin Books, 1988, p. 78.
一
1926年,尚在北新书局做学徒的萧乾(1910—1999),抄书、校对之馀,亦借助书店的便利广览图书。刚刚经过半年软禁的少年此时意志颇为坚定,为鼓励自己的新生,他抄录潘家洵所译易卜生的戏剧《国民公敌》的最后一句台词作为座右铭:
最孤独的是最坚强的。(萧乾:《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第29页)
按:潘家洵原译应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是那最孤立的人。”(易卜生:《易卜生集(一)》,潘家洵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年,第三册第139页)这句是主角司铎门汤姆的最后一句台词,但不是该剧的最后一句台词。
16岁的他或许未能料到,近60年后,自己将因翻译易卜生而获得挪威政府的嘉奖。受奖时他表示,真正应当奖励的是潘家洵(1896.8.9—1989.12.29)(高莽:《忆几位老学者——在外文所建所四十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世界文学》2005年第1期)。此语不仅指潘家洵对易卜生作品道夫先路的推广,更具体有关此次翻译的周折辗转。早在民国时期,萧乾就曾在《大公报》上感慨:“……‘黑碉’使我想到易卜生的伟大诗剧Peer Gynt(我永远不能饶恕潘家洵先生为什么不把它也一并译出!)……”(萧乾:《“焦点”与“黑碉”》,《大公报(天津版)·文艺副刊》,1947年11月22日),后更当面建议潘家洵着手翻译此作:
自从在伦敦看了那次演出后,我就留意搜集《培尔·金特》的英译本。五十年代初,一次叶圣陶先生召宴,席间有潘家洵先生。我曾问他有没有翻译这个戏的计划,并竭力怂恿他把它译出来。潘先生居然被我说得兴致勃勃起来。事后,我就亲自把我所藏的四种英译本送到他在未名湖东大地的寓所。这大约是一九五六年初的事,转年我就跌入深渊,再也没见到他或任何文艺界友人了。
一九七三年从湖北咸宁干校回京后,冯宗璞同志告诉她的同窗文洁若,说潘先生正在到处打听我,并托她把一包书转交我。打开一看,正是《培尔·金特》的那四个译本。随后不几天,当我正在东直门那间阴暗、潮湿的门洞里挥汗赶译着《拿破仑论》时,忽然听到有人叩门。哎呀,八旬的潘老先生拄着拐杖走进我那间寒舍了。他微喘着气说:“来向你道歉的!”意思是十七年前他答应把《培尔·金特》译出来,他爽了约。交了白卷。(亨利克·易卜生著、萧乾译:《培尔·金特》,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译者前言第9—10页)
1961年9月,潘家洵的表弟赵世洵(1916.5.10—1991.1.4)在新加坡致信胡适,语及其表兄,是为数不多有关潘家洵晚境的记录。与胡适此一时期同其他海外华人学者的通信一样,信中无可避免地涉及大陆学人此时正遭受的“情形非常恶劣”的清算(1961年9月4日赵世洵致胡适函,全文见后)。虽不过只言片语,已可想见潘家洵彼时之艰难。“他爽了约。交了白卷”式的轻描淡写,愈显示出背后的困厄惨痛。而萧乾自身重拾翻译事业,更见少年所自许的“坚强”。
二
公众对潘家洵其人,大抵不出“易卜生的译者”“顾颉刚、俞平伯的好友”几则标签化的认识。1934年,曾有人在《大学新闻》上撰文,酷评“前些年辰在文坛上小有文名的潘家洵,这几年来好像没有理会了”,他还写道:
……前些年辰,当五四运动过后,中国文人正努力介绍西洋名著的时会,潘先生在这一段历史上也说得上有过一点供献,那时候他在北京大学念书,平常就很努力,加以他的文学天性和文艺的修养,他对于西洋文学颇得门径,不久他就翻译了名戏本《少奶奶的扇子》以及其他的散文在各杂志上发表,而其中最大的功绩是他译集了名剧家易卜生全集,有此奇功,所以当时的文学青年都赞美潘先生的伟大,给与青年的供献不少!但是真不幸得很!不知是什么一种力量把潘先生的热情打消了,一年一年的文坛上,杂志上,再也不见潘家洵的译著了……(《潘家洵的老调》,《大学新闻》(北平)1934年9月24日第一版)
虽意在批评,却基本勾勒出潘家洵为人熟知的历史形象。作为新潮社的元老人物(本号此前已介绍过成员康白情、徐彦之及其致胡适信,点击查看),潘家洵凭借青年时代的翻译作品传世,生平的其他资料却所存甚少。今日的我们或许也有同样的疑问——相较于鼎鼎大名的易卜生剧作,潘家洵在五四之后的销声匿迹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不曾留下日记,迄今也无人为之编定文集,幸运的是,尚有潘家洵致他人函数通存世,具体情况如下:
潘家洵致胡适函四通、致戴岳函一通,藏中国历史研究院“胡适档案”,《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收录了二通,均未见整理;潘家洵致胡适、朱光潜函一通,藏北京大学档案馆;《申报》1928年9月8日亦影印登载了潘家洵致林语堂函一通;此外,《顾颉刚全集》中也保留了一封珍贵的潘家洵来书。
几封书信虽未专门论学,但多关涉志趣与时事。今日恰逢他逝世34周年,在此以几封书信作为“认识潘家洵”的契机,连缀相关材料,对其人其事略作勾连,作为小小的纪念。台北胡适纪念馆亦藏有潘家洵表弟赵世洵与胡适的来往书信共二通,语关潘家洵,一并录出附后。
潘家洵所开的“青年必读书”书单,1925年2月17日《京报副刊》
潘家洵原名家瀚,字范苏,号介泉,出身名门,系苏州大阜贵潘一脉,晚清名人潘祖荫、潘遵祁、潘观保均系其前辈族人(《大阜潘氏支谱》,1927年铅印本,上海图书馆藏)。清代词坛声名卓著的吴中词派,即以吴中潘氏一族为主力(朱德慈:《家族、姻亲文化与清代词派之关系》,《江海学刊》2019年第1期)。
潘家是有清一代的读书世家,到潘家洵时,尽管科举制度已然作古,他却依然在考试方面展示出杰出才能。1911年7月,十五岁出头的潘家洵就成功考取游美资格,与汤用彤(1893—1964)、李济同年(1893—1979)(《游美学务处考取学生名单》,《时报》1911年2月28日),比胡适只迟一年,而早于梅光迪(1890—1945)、吴康(1895—1976)诸人(《游美学务处出榜》,《时报》1911年7月9日;有关此次招考的来龙去脉,可见孟凡茂《1911年的清华——日期与事件》https://www.tsinghua.org.cn/info/1952/17280.htm)。只是不知何故,年纪过于幼小的潘家洵并没有成为“清华校友”,转而入读上海南洋公学。也许某种意义上说,他本有可能成为五四的“师长”一代。
1916年毕业后(《南洋中学举行毕业式》,《申报》1916年7月3日),潘家洵入读北京大学英文门,五四运动那年(1919)毕业(五十周年筹备委员会编《国立北京大学历届同学录》,北平:国立北京大学出版部,1948年,第391页)。后历任厦门大学、北京大学、笕桥农业学校、西南联大、贵州大学等校教师,1946年任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1954年后任中国科学院文学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89年在北京去世。
其妻贝开珍(1894.7.22—?)(全名见《顾颉刚殷履安抗战家书》注释,北京:中华书局,2023年,第52页)系吴中贝氏,当代华人建筑师贝聿铭即出自此族(张一苇:《神秘的东方贵族:贝聿铭和他的家族》,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妻弟贝仲琪(琪、聿琚、琚衡)亦从事文史工作,是章太炎国学会的成员,曾撰有论文《馀杭先生史学述》、专著《曹操年谱》等(《吴中贝氏家谱》,1920年石印本,苏州博物馆藏)。
大阜潘氏、吴中贝氏家谱
相较于以学术或创作著称的同窗好友顾颉刚、俞平伯、傅斯年,潘家洵以翻译工作见长,五四时期即因对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群鬼》《玩偶之家》等剧作的翻译而扬名海内。易卜生一生共创作了25部剧作,潘家洵陆续译出了其中的17部,推介之功斐然,其译作至今仍被广泛阅读。
潘家洵的教学活动多在外文系进行。从学生们为数不多的记述来看,潘家洵是一位活泼而精于教学的师长,颇受学生欢迎。“中等身材,戴着眼镜,有教授风度”(赵捷民:《北大教授剪影》,《文史资料选辑》第108辑,第149页)。据说30年代时,潘家洵“易卜生”课堂之热闹程度,可以与同时期的胡适“白话文学史”和钱穆“秦汉史”分庭抗礼。胡、钱都是以课堂叫座著称的名家,潘氏的教学魅力可见一斑(程靖宇:《新文学家回想录》,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1977年,第61页)。北大校友、西语系教授杨周翰也回忆,潘家洵的“北京话、苏州话都十分地道”,上课讲读自己所译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时,“简直把人物讲活,对于王尔德用字如何俏皮,分析得十分细腻,使学生深感到作品的感染力”(杨周翰:《饮水思源——我学习外语和外国文学的经历》,《外语教育往事谈——教授们的回忆》,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15页)。西南联大时期,何兆武、许渊冲都曾受教于他,认为潘家洵的英文“发音非常标准”(何兆武:《上学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19页)。当时联大学生课后爱打桥牌(bridge),潘家洵便将其译为“不立志”,为许渊冲欣赏,以为是“音义俱合的妙译”(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02页)。
蹇先艾:《赠潘家洵先生》,《民铎日报》1946年2月23日
生活中的他也风趣健谈,善于活跃气氛。宋云彬的记忆中,“介泉语言松爽,富有幽默感,常令人忍俊不禁”(宋云彬:《红尘冷眼——一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年》,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1页)。顾颉刚的日记中也有“自介泉来后,讲话大乐。介泉又喜讲夫妇爱情,大石作寓中,与前之枯寂者异矣”的记录(1921年3月2日顾颉刚日记),可以想见其幽默可爱。
有关潘家洵的英文,尚有一则轶事值得一谈。相较于同时期的不少外文教育专家青年时代就曾在国外学习多年,直至1936年,潘家洵才有机会留洋深造,赴剑桥大学访学三年(钱歌川:《苦瓜散人自传(一一)》,《传记文学》第二十七卷第六期,1975年12月;《苏州通史 人物卷(下)》,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27页)。然如前文所提,潘家洵英文发音之标准为众人公认,其奥秘全在于自学。据说胡适曾致信伦敦大学学院语音学教授琼斯博士(Daniel Jones),得意地介绍自己的学生:
你的学生遍天下,用你的语音学书和字典者,亦不知凡几,今请你听潘君之英语,你将会惊奇他才是你的入室弟子。(按:系程靖宇转述,或非胡适原话)
潘家洵发音之标准,据说也的确在异国得到了母语学者的认可(程靖宇:《新文学家回想录》,第62页)。
此外,潘家洵亦通法语,虽无译作存世,但李赋宁回忆,钱锺书下课后常和潘氏“一同散步,练习法语会话”(李赋宁:《学习英语与从事英语工作的人生历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6页)。中国作协的介绍中,潘家洵亦通晓俄文,可见其外文方面的天赋(https://www.chinawriter.com.cn/n1/2016/0627/c404943-28491979.html)。
三
抗战结束后,潘家洵随西南联大一同回迁北平,继续任教于北京大学。他对胡适掌校、朱光潜主管外文系的母校未来报以相当大的期许,按照原本的设想,他将竭力教学,振作北大的外文事业(1946年9月1日潘家洵致胡适、朱光潜函,北京大学档案馆藏,档号BD 1946057ZTM,全文见后)。然风雨飘摇,难遂人愿。1949年北平易手之际,潘家洵曾慷慨允诺学生马逢华可以作为自己的家属获得南下资格。不曾料想的是,潘家洵自始至终未能出现在接运学人的名单中,也就因此滞留北平(马逢华:《忽值山河改——马逢华回忆文集(校订版)》,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第97页)。随后,大抵是专长突出的缘故,潘家洵离开北大,调入中国科学院文学所,后又转入外文所工作(王平凡:《深切怀念郑振铎先生》,《怀念郑振铎》,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21页)。在外文所,潘家洵作为“最老的大专家”,因视力问题,几乎停止了翻译和教学活动。也正因此,“文革”期间,他不得不手举放大镜,“把脸几乎贴在板墙上”,以完成“造反派的勒令”——到单位去看批判他的大字报。战时的颠沛给潘家洵留下了深刻记忆,晚年仍然保留了“绝对不购买舶来品,尤其抵制日货”的生活习惯(高莽:《忆几位老学者——在外文所建所四十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世界文学》2005年第1期)。
高莽所绘潘家洵像
冀勤《追忆一座消失的大院》所载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格局(《新文学史料》,2019年第4期),潘家洵住所位于大院中央。
据族谱载,潘、贝二人育有三子,分别名裕然、裕赉和裕如。次子早夭,三子或在青年时代自杀,皆不可考,唯长子裕然留下了些许鸿爪。潘裕然在北平长大,在北平育英中学时的作文《冰心论》就曾在《中学生》杂志1934年第48期发表:
谁会相信,爱的劝说能使资本家、官吏放弃他们的屠刀,停止剥削?社会制度决不是用空空洞洞的博爱,和和平平就能改进的;反之,欲求人类将来的幸福,必须用流血的争斗,唯有武力才能得到永久的和平与幸福。本来,一个和社会很少真正接触的女子,对社会的了解总是难以深入的。(收入王风主编:《自己的文章》,成都:天地出版社,2012年,第55—61页)
文中对冰心“始终没有冲出这享乐的氛围”的评价,已颇显示他的个性和志向所在。1935年入读北京大学,毕业后在西安经营“研究书店”,参与过当地地下党的活动,但并非专门的情报人员(熊向晖:《地下十二年与周恩来》,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73—74页),与其父四十年代在贵州花溪集结进步师生,创办进步小报《时代周报》的行为遥相呼应。更让人不禁联想到五四时期潘家洵同样因学生运动的冲突,甚被“捉至警察厅一夜,又捉至法科羁留”的少年心性(顾颉刚致潘家洵函,1919年6月11日)。
1990年1月19日《光明日报》所载讣告
1926年,还是“青年译者”的潘家洵曾写下这样一段话:
我敢说,中国的翻译事业表面上现在好像是到了末路,其实它的光明前程还没有发轫呢。万事都在人为,只看大家怎么努力罢。(潘家洵:《译者小序》,《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1926年)
那时他大抵不曾预料到,自己的“前程”也将同“中国的翻译事业”紧紧缠绕在一起。至于“光明”与否,则见仁见智了。
附记:豆瓣网友“树叶的叶”曾于十三年前为《易卜生戏剧四种》撰写书评《关于潘家洵的一切》(https://book.douban.com/review/4376952/),是笔者所见较早而全面关注潘家洵相关材料的读者,辑录之功令人感佩,本文的文首所引英文文段即出自这位网友,以致敬意。
1922年9月3日 潘家洵致胡适
适之先生:
两星期前曾上一函,不知收到没有?
阅报纸所载八校经费情形,晓得一时决无开课希望。日来不知有何发展?
前售与世界丛书稿子(易卜生第二集)想已鉴定。稿费可否支取,因现在手头颇需款用。如可支取,请嘱该社将款由邮局(护龙街支局)寄苏为盼!
学生潘家洵敬上,
九,三日。
按:中国历史研究院藏,馆藏号1923-002。信封正面书“北京后门内钟鼓寺十四号/胡适之先生/苏州北街潘寄 九,三。”,有1922年9月7日北京邮戳。可知本信作于同月3日。
1922年12月27日 潘家洵致戴岳
戴岳先生:
来函读悉。契约一分亦收到,惟不知稿费数目,无从填写,请将数目见示,即当填交
尊社。专复,即颂
筹安!
弟潘家洵敬白
十二,廿七。
覆信请寄大石作三十二号。
请定日期,稿费当走取。又上
按:中国历史研究院藏,馆藏号1923-003。信封正面书“本京汉花园/钟鼓寺十四号/北大第一院/世界丛书社 收”;背面有1922年12月28日邮戳,可知此信当写于同月27日。戴岳为新潮社同人,当时为世界丛书社办事员。
1928年8月25日 潘家洵致林语堂
语堂先生:
承赐 尊著《英文读本》,谢谢!翻读一过,觉得优点良多,较之坊间已有各本,不知高出若干倍矣。最使人满意者为采用牛津字典读音,苟能教授得法,学生教员双方均可解决一大困难。
弟潘介泉敬启。八月廿五日
按:载《申报》1928年9月8日,“英文读本”指林语堂所编《开明英文读本》(1928年,上海:开明书店)。
1930年3月9日 潘家洵致顾颉刚
颉刚我兄:
久不相见,时以为念。郊外清静,冗务必少,兄著述事业定可如意孟晋。今日内子出城,本定同来,但前晚在戚家酬应,入睡过迟,昨日疲惫异常,今晨颇觉不适,故欲行复止。现在天气日暖,郊行机会当不如冬日艰难,稍缓定可即图快晤。
大石作帐事久悬,殊歉。兹特附上大洋三十六元二角六分,内计房金二十四元,杂用十二元二角六分。据冯君报告,兄物件迁出系阳历七月廿六、七(即阴历六月廿、廿一日),弟物件迁出系阳历八月十或十三(即阴历七月初六或初九日,伊记不清矣)。(江君言弟迁出日期为八月十三,必可靠。)然则弟后于兄者半月有余,除房金照付外,应贴还一切杂用一月,计十二元二角六分。连房金廿四元,共缴奉洋三十六元二角六分,即希察收。
前自令亲王实甫先生处得闻嫂夫人曾有清养,历数星期未愈,郊外空气鲜洁,养疴较易,入春以来想定可健复如常,至以为念。
兄大约轻易不入城;平伯谓亦不常见兄,近况如何,至为隔膜,暇时极盼得一畅叙。专此,即颂
春安。
弟家洵上。三月九日晨。
嫂夫人前祈代问候。
按:载《顾颉刚全集 顾颉刚书信集》(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卷一第175页。
1933年2月24日 潘家洵致胡适
适之师:
两次送来的信、书、译稿都收到了。承 先生细心校读,指出许多错误及不妥地方,又是喜欢,又是感激!汤姆生的诗句当时懒惰,未查全文,随便一写,若非 先生纠正,岂不闹了一个大的笑话!现在把那句试译为“教小孩子如何使他的思想发芽,这是一桩快活的辛苦事情”,不知可还要得?若是不行,简直请 先生代劳了吧。
“受听”仿佛是北平土话,确不及“中听”来得普遍易懂,已经改了。“汗牛充栋”亦改掉了,但不知 先生何以反对它?有一段口气不对的地方亦正在修正,将来再送呈覆阅。
多用人名,少用代名词,我本来亦有此意,但恐太啰嗦,现经 先生指示,给我不少鼓励,以后就可以放胆的用了,谢谢。
现随同此信送还诗集一本,并译稿一册,内共八章,九至十六。内中错误必多,仍乞 先生暇时正误。但因此糟蹋先生光阴,心极不安。全书已成三分之二,当遵 命竭力赶做。专此,敬祝
箸安。 师母前问候。
生家洵敬上。
二,廿四。下午五时。
按:中国历史研究院藏,馆藏号1923-001。
信中所云“译稿”当指潘家洵与叶维合译的渥斯登·杰恩(Jane Austen,现通译简·奥斯丁)所著长篇小说《诺三寺》(Northanger Abbey,现通译《诺桑觉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第九次报告》:“Jane Austen之小说,本由陈通伯先生,凌叔华女士,潘家洵先生,三人分任翻译,现潘先生已译完《诺三寺》(Northanger Abbey)。”(1934年12月刊行,第18页)那句“汤姆生的诗句”,见小说第一章,原文为:“It is a delightful task”“To teach the young idea how to shoot.”(与James Thomson原诗The Seasons字句小有异同)译稿、译者序及注释,现藏中国历史研究院,馆藏号0419-001、0420-002,后似未出版。“胡适档案检索系统”注录此稿“潘家洵1933年9月18日译成”,信云“全书已成三分之二”,则此信当亦写于是年。
1943年3月1日 潘家洵致胡适
适之吾师:
不亲教诲,七年于兹,中间虽栖皇颠沛,而海外 师况,固未尝一日忘怀。偶有友朋自美归来,以 师生活片段相告,或就报纸电栏获见吾 师贤劳事况,辄欣然色喜,快愉竟日。最近得闻 师旅居某地,闭户著书,起居康善;师弟二人皆随侍攻读,惟师母仍屈居沪滨,良深系念。
洵本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教书,去夏因家人病滞贵阳,不便移动,遂向联大请假,暂就此间贵州大学(国立,才成立半年馀)之聘。国内各地物价飞升,洵等收支悬殊(物价较战前涨五十、一百、二百倍不等,薪津拼凑仅增三四倍耳),艰窘狼狈,不待赘述。惟个人始终努力自持,坚信心,抱希望,不颓丧,不堕落,总期不负平素读书、历年师训耳。
兹有贵大同事吴汝康君(详情见附上吴定良先生函),拟乞吾 师代为设法奖学金额,俾得早日来美,继续研究。倘有所获,感同身受。赐示乞寄贵州贵阳花溪贵州大学第二校舍潘家洵收。
临纸依慕,不尽什一。专肃,遥祝
健康
学生潘家洵敬上
三十二年三月一日
附上大学成绩单一 照片 体格检查证书一 请求书一 吴定良函一 吴定良证明书一 论文四篇(人类学二篇、动物学一篇,另有人类学论文一篇,稍缓再行寄奉)
按:中国历史研究院藏,馆藏号1923-004;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9册,第59—61页。信后所附大学成绩单、体格检查证书现藏于中国历史研究院,馆藏号2424-001;请求书、吴定良证明书、四篇论文现藏于中国历史研究院,馆藏号0084-001。
“三十二年三月一日”,即1943年3月1日。
1946年7月30日 潘家洵致胡适
适之吾师:
足足有十年未见 先生,可是十年之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密切注意 先生在海外的起居、行动、言论。中间也曾有一两封信寄
先生,未知曾递到否?现在好容易盼到 先生回了国,并且出长北大,这对于我们这群在北大出生、长大的孩子们是一桩十年来最快活的事件。我们除了向 先生道贺,为母校祝福之外,还怀着无穷的希望。顷见报载 先生已安抵北平,想身体健康。不知 师母是否同时到平,她还记得我们不?
我个人在这抗战期内自然说不上对于国族有何贡献,但是绝对敢说是一举一动,确是“无玷师门”,这是 先生可以放心的。我初在联大教书,后以家庭关系转到贵阳在贵大做事(这段经过雪屏、毅生诸兄知之最详,不赘),目前正在接洽飞机,准备回苏州一行,然后再到北平拜望 先生。
近日和几位朋友(大都北大、清华校友)在花溪创办了一个小刊物,叫作《时代周报》(已出十四期),环境、经济、稿子、人力,全成问题,只是心里苦闷,想说几句话,所以不顾一切,能出一期就出一期,什么时候必须停刊就关门大吉。现附上该刊两期,先生看了不免好笑,可是请记着这是孩子们的玩意儿,务希加以教正!
洵不日离筑东归,倘承
先生赐信,乞寄苏州小王家巷二十七号。专此敬祝
康乐
学生潘家洵敬上
七月三十日,花溪
按:中国历史研究院藏,馆藏号1923-005;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9册,第62—66页。
信中云“顷见报载先生已安抵北平”,而胡适1946年6月自美返国,7月5日抵达上海,月底返京接手校务(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4年版,第1926页)。故本信当作于1946年。
《时代周报》周刊创刊于1946年5月4日,“该报系贵阳教育界人士潘家洵、唐宝鑫等主办,以发表国是意见,提供学术研究,与文艺欣赏为宗旨”(《筑市点滴》,《贵州日报》,1946年5月3日)。
“今天是学校的生日,也是先生的生日。我们忘不了先生的生日,也如忘不了学校的生日一样。我们刚开过纪念会就写这封信来庆祝先生的生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胡适未刊书信日记》,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59页。
1946年9月1日 潘家洵致胡适、朱光潜
适之师、孟实兄:
顷奉支电,亦感亦惭。洵此次返苏,本当即日转平,奈私事栗六,难以如愿,约略言之,可分三项:(一)先严去世,略遗薄产,八年以来,侵蚀殆尽,此番归来,竭力料整,头绪艰繁,颇费时力;(二)抗战期间,衣物全尽,北地寒冷,急需添置冬衣,方敢动身;(三)内子母老,仅此一女,一时未克远离,留苏侍养,诸待安排,洵遂不免迟滞其行。凡此琐屑敢以上陈渎听者,无非欲表明洵非敢私而忘公,置职务于不顾也。北大外国文水准确有积极提高之必要,先后与孟真及其他同人详细谈过,刻吾师长校,复得 孟实兄主持外文,前项理想实可实现,洵到平后必竭全力,追随工作,千祈勿念。刻行期虽未确定,已飞函沪上接洽飞机票位矣。至支借薪津事,已函请毅生兄请示洽苏。专此敬请
日安
生家洵敬上
九月一日
按:北京大学档案馆藏,档号BD 1946057ZTM。凡四纸。信封写有收信人地址“北京景山东街/国立北京大学/胡校长适之启”、寄信人地址“苏州小王家巷/二十七号潘介泉”,贴有空邮标签“空航/Par Avion”。信中所言为潘家洵战后重返北京大学任教之前的事务,故应写于1946年9月1日。
附:1961年9月4日 赵世洵致胡适
适之先生,昨天我在第十一卷第八期的“Free China Review”上面看到您写给泰戈尔先生的一首英文诗,那首诗是附在您的文章——Rabindranath Tagore In China——的后面。原来是中文,您把它译成英文。我很想请您 赐给我这首诗的中文原文,因为我想(将)您的文章译成中文,转载于此间《南洋学报》,不知您肯准许我这样去做?
您病后,健康还未恢复,我这样请求,实于心难安。只好请您原谅。
我过去常在我的表兄潘家洵那里听他讲起您。家洵是您的高足,您一定记得。他现在仍在北平,三年前受到共匪的清算,简[间]接得来的消息,情形非常恶劣。他苏州的老家已经四分五裂,他有一个四弟留在香港,办一个农场。
南洋有许多青年,一直在仰望着您。我们有许多人要马来亚大学的中文系系主任贺光中君请您来讲学,但贺君说您走不开。又有人猜着您不愿从后门——没有邦交——进来。我现为《光华日报》——中山先生手创——驻星加坡分馆主任,也曾在此地的中学内教过国文,发现许多学生及青年在念着您,每次读您的文章,他们都非常有兴趣。
如果您健康良好,我很想请您替我写一张屏条。过去曾托过家洵,但家洵总说:“容易容易”,可是至今他仍未替我办到。我的通讯地址是Mr. DZAU Z. SING, 231 A, East Coast Rd, Singapore 15。希望您能复我数行。专此敬请
大安并祝
健康
后学赵世洵拜上
五十,九月
四日于星加坡
按:台北胡适纪念馆藏,馆藏号HS-NK01-046-008。仅一纸。信中划线处用红笔,应系胡适所加。信纸天头左侧印有“光华日报/ KWONG WAH YIT POH PRESS, LIMITED,/ (INCORPORATED IN THE FEDERATION OF MALAYA/ ESTABLISHED IN 1910.”,右侧有“2 & 4. CHULIA STREET GHAUT,/ PENANG./ Telephones: Managing Dept. No. 1012/ Editorial Dept. No 1013/ P. O. Box No. 31/ Telegraphic Add: ‘KWONGWAHPO’/ Cable Address: ‘KWONGWAHPOH’”。信封正面有收信人地址“Dr. Hu Shih,/ Academia Sinica,/ Nan Kang,/ Taipei, Formosa.”“台北市南港/中央研究院/胡适之先生台启/星加坡赵家/九,四。”信封背面有寄信人地址“ Mr. Dzau Z. Sing,/ 231 A East Coast Rd,/ Singapore 15.”亦有台北“五十年九月八日十”邮戳。可知当写于1961年9月4日。
附:1961年9月9日 胡适致赵世洵
赵先生:
谢谢你九月四日的信。
那首“回向”诗,今托人抄出寄上。
我读了潘家洵被清算“情形非常恶劣”的话,心里很不好过。你是他的表弟,不知道你记得他的姑母林行规夫人吗?不知道她前年被诱惑回去之后情形如何?林家在北平有地产,我们都曾劝她不要回去。她因为和儿媳妇不睦,负气回去了,我猜想她也会受清算吃苦的。
胡适
五十,九,九夜
我是不会写字的,所以没有写屏条寄给你。
按:台北胡适纪念馆藏,馆藏号HS-NK01-046-024。收入《胡适中文书信集》第1681页。系抄件,仅一纸。
“五十,九,九”,即1961年9月9日。“他的姑母林行规夫人”即潘承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