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蕾 | 王六儿:一个平行世界里的潘金莲
编者按:当道德过于高调严苛时,文学却要为人性辩护,争取生存的空间。这也是明代色情小说泛滥的重要原因:道德越紧,反弹越大。那么,道德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个体有欲望、群体守护道德,还有漂浮的灵魂和审美,本来就很难去衡量一个个体是否足够“好”。在《金瓶梅》的世界里,一切变得更模糊,更暧昧,更难以判断。文本为刘晓蕾最新专栏。
一
先说说潘金莲和武松吧。
那个雪天,武松踏着乱琼碎玉回家,嫂嫂潘金莲已准备好酒菜,等着他。然后,二人上楼对饮。金莲端起酒杯,一再暗示,又是说闲话,又去武松肩上一捏。
而武松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从“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到“五七分不自在”,再到“八九分焦躁”,内心颇不平静。金莲却没看出来,她大概被情欲蒙住了眼睛。
于是,一边厢热情似火,一边厢冷心冷面,这场面,张力十足。
当潘金莲拿起一盏酒,自己喝了一口,剩下半盏,看着他:“你若有心,请喝我半盏残酒。”武松的反应是这样的——匹手夺过酒杯,泼在地上,张口说:“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还把手一推,差点把金莲推倒,又瞪眼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我武二眼里认的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他义正词严,还亮出了铁拳。
武松是直男,十足真金。潘金莲涨红了脸,收拾酒菜走开,喃喃地说:我开玩笑,你当真了!“好不识人敬!”
当初,她被张大户嫁给武大,因为长得漂亮,一些浮浪子弟总在门口逡巡嘲戏。武大抱怨门户太浅,金莲变卖钗环换了房子,然后,武松当了都头,遇见哥哥,搬来居住。潘金莲喜出望外,每日烧汤做饭,殷勤伺候。
然而,这个雪天后,一切都变了,金莲也不再是以前的金莲了。随后,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她不小心用窗帘竿子打到了一个人,人生从此急拐弯。
说起来,她命运的真正转折点,并非是遇到西门庆,而是遭遇武二暴力拒绝的这个雪天。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武二委婉点儿,有技巧地拒绝,不撕破脸皮,或者找个借口离开……他毕竟早就觉察嫂嫂有异,“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那么,金莲的满腔爱欲,不直接撞墙,而是软着陆;武二不必大怒拂袖离开;武二出差,武大也就不用早早回家守;金莲也就不会早早叉竿放帘,就不会遇到西门庆……。
命运是无数交叉的花园小径,有很多可能性。
有人说武松是“厌女症患者”,才会这么不近情理,甚至有点残忍。当然,我们可以责备他是钢铁直男,“直男癌晚期”,却不能谴责他的选择,因为他也有他的道德坚持——作为一个英雄好汉,不能近女色,更不能坏人伦,不然猪狗不如。
但我们更不忍心责备金莲。她不爱武大,爱上武松,这再正常不过了。往高大上的方面想,她还是追求爱情的急先锋呢。她聪慧美丽,却一再被卖,最终被嫁给武大,命运对她也太不公平。
这个雪天,其实是一个道德困境。欲望、道德、处境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解,双方都很受伤。
这个叔嫂故事,在《水浒传》里已经定型,兰陵笑笑生借这个题目,另起炉灶写《金瓶梅》。不能改变事件的走向,以及人物的命运,他能做的,是让武松的刀迟了七年才砍下来。
但是,他给我们讲了另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王六儿。巧了,潘金莲在娘家排行老六,在书里有时是“六儿”,有时候被称为“潘六儿”、“六姐”。
所以,有人说王六儿是潘金莲的另一个分身,我们就把她当成平行世界里的潘金莲吧。
二
王六儿是伴着一桩丑闻出场的。
当时她老公韩道国正跟邻居吹牛,说自己跟西门庆关系特铁,虽是表面上伙计,但老爹待他太好了,特别信任他,经常跟他喝酒聊天,胜似朋友:
“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着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
正在此时,有人跑来给他报信:韩老爹,你老婆和你二哥如何如何,被街坊捉住,栓在铺子里,明早要送到官府里去。你还不快点找人处理这事?韩道国大惊失色,央应伯爵带他去求西门庆。
有意思的是,“彼此通家,再无忌惮”,很快成真。
这时,我们并不知道王六儿长什么样,只知道她和小叔韩二通奸事发了。
等到第三十六回,西门庆忽然想起,东京蔡太师的翟管家托自己找小妾,自己忙得差点忘了。匆忙间,冯妈妈推荐了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这天,她带着西门庆过来相看,王六儿领着爱姐出来拜见,西门庆的眼里,却只有当妈的:
“穿着紫绫袄儿玄色段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趫趫的两只脚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
不禁心摇目荡,不能定止,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样一个妇人在家,难怪前日那些人鬼混她。二人讲完正经事,接下来有一段话,情形如画——
西门庆问道:“韩伙计不在家了?”妇人道:“他早晨说了话,就往铺子里走了。明日教他往宅里与爹磕头去。”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罢。”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于是出门。
此处张竹坡弹幕:“三句九字,勾魂贴,定情书。”
“我去罢”,有无限留恋之意;“再坐坐”,暗含邀约;“不坐了”,是还要再来。《金瓶梅》里,如此锦绣文字,处处可见。
在那个时代,王六儿绝对算不上美女,至少不符合主流审美。
《金瓶梅》里的美女,大多小巧玲珑,是“五短身材”。李瓶儿是,孙雪娥是,妓女李桂姐和郑爱月也都不高。相比之下,王六儿的“长挑身材”,简直是羊群里的骆驼。“紫膛色”的瓜子脸?是肤色比较深,类似猪肝色或小麦色吧?
中国人可是一向以白为美。所以,潘金莲对着西门庆骂王六儿:那“大摔瓜长淫妇”、“大紫腔色黑淫妇”,你怎么会看上她呢?就连王六儿自己也不明白,对前来拉皮条的冯妈妈说:
“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又与了一两银子,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后没人在跟前,就和我说,教我来对你说。你若肯时,他还等我回话去。典田卖地,你两家愿意,我莫非说谎不成!”妇人道:“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这婆子见他吐了口儿,坐了一回去了。
为了点碎银子,冯妈妈这拉皮条的也很尽心。
仔细想一想,王六儿大高个、深色皮肤,又健康又性感,还又豪放……在今天,不就是异域风大美女吗?
西门庆的女人多,对女性的品味,有时飘忽不定,比如他喜欢李瓶儿的白屁股白腿,喜欢她的贵妇做派,温柔缱绻;也爱金莲的妖艳风情,性感奔放;喜欢李桂姐的世俗精明,还迷恋郑爱月的伪文艺范儿……但有一个标准永远不变,那就是熟女。
王六儿堪称熟女中的熟女,她是西门庆最心仪的床伴。
她放得开,随时满足西门庆的奇葩要求。她和西门庆的床笫故事是大宋版《五十度灰》,生冷荤素,前前后后,百无禁忌。她特别会曲意逢迎,时而婉约,时而豪放,其开放程度超过《金瓶梅》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包括潘金莲。
潘金莲的“醉闹葡萄架”,历来被认为是书中最污的,王六儿却能污上天际。
王六儿的大胆豪放,让西门庆的性爱体验登峰造极,意乱情迷之余,说道:“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
金莲甘拜下风,她毕竟是文青,有情感要求。而王六儿更像动物,荤素不忌,没有任何道德负担。
她对西门庆没感情,就是图财。西门庆嫌她家的酒不好喝,送来一坛竹叶清,她说:哎呀,我不争气,住的地方太偏,周围没好酒店,也没像样的酒给爹喝。西门庆便答应要在狮子街给她买一套房子。
更让人跌眼镜的是,她老公韩道国出差回来,王六儿如实相告:大官人如何如何,来了三四次,替我买了丫鬟。每次来都带一二两银子,还要帮咱们买一套好房子哩。咱家韩二来缠过一次,被我打出去了——
“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妇收拾歇下。
两人说来说去,竟十分喜悦。
当年武大、武二和潘金莲面临的道德困境,就这样迎刃而解了。这作风,让我这吃瓜群众感到眩晕。
王六儿们是生存高手,就像《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甫一出手,便搞定了萧远山和慕容博纠缠了半辈子的血海深仇。
从此,王六儿和韩道国的日子越过越好——
买了丫鬟锦儿,在狮子街石桥东,花了120两银子买了一套房屋:门面两间,到底四层,一层做客位,一层供养佛像祖先,一层做住房,一层做厨房……妥妥的城市中产阶级。新邻居也都知道她家跟西门庆关系不一般,个个都客气相待。韩道国、王六儿和西门庆还商量着,如何给新房盖个露台,让风水更好。
而她和韩道国之前住在牛皮巷,屋里是这样的:
一进屋,正面纸窗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种颜色绫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上桌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
只是一明一暗两间房,典型的城市贫民的住宅。跟了西门庆,轻轻松松,实现了阶层跳跃。
王六儿一出场是这样打扮的:“穿着紫绫袄儿玄色段金比甲,玉色裙子”,也没什么首饰。后来就上了点档次:“戴着时样扭心䯼髻儿,身上穿紫潞绸袄儿,玄色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露两只金莲,拖的水鬓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丁香儿。”
因为跟西门庆的这层关系,王六儿还能捞外快。
有一个苗青谋害主人苗员外,事发后,托王六儿的隔壁邻居找王六儿,走西门庆的后门。王六儿因此得了50两银子和两套妆花段子衣服,喜出望外,让玳安请来西门庆。西门庆却说:这苗青的事大了,他自己有2000两银子的货,你图这么点银子做甚么?
苗青赶紧又送给西门庆和夏提刑1000两,再给王六儿50两,外加四套上色衣服,才把事情办妥。王六儿两口子高兴得睡不着觉,商量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从新抽银丝䯼髻。还用16两银子,买了一个丫头使唤。
两口子齐心协力,发家致富奔小康。
现在回想起来,西门庆第一次到韩道国家相看爱姐,韩道国和王六儿也许就想到这一天了,不信请看第37回——
韩道国来家,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等候,冯妈妈先来撺掇。
韩道国是故意离开,留下老婆一个人招待西门庆的。这两个人以勾搭上财主为荣,一个在跑南方搞运输,为西门庆贩卖货物,一个在家里跟西门庆偷情,不亦乐乎。
王六儿和西门庆一个图财,一个图色,纯属交易,没感情纠缠,也没道德包袱。西门庆要给王六儿换房子,王六儿说:
“爹说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
还贴心提示西门庆,不要在乎我老公,他在家不在家都一样。还有咱行的正!不怕别人说。乖乖,她真能说得出口。
不过,这可能是她的真心话,她说自己“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言下之意,这是公平交易,又不是白吃白得,挣的也是辛苦钱呢。
再看当初,西门庆让冯妈妈去探王六儿的口风,冯妈妈是这么说的:“(大官人)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
你看,这就是《金瓶梅》世界的逻辑。这是一个破败的世界,大家都似乎没有了道德负担,什么仁义,什么禁忌,在金钱面前统统烟消云散了。
三
西门庆死后,王六儿撺掇着韩道国拐了一千两银子,跑到东京投奔女儿韩爱姐去了。
本来按韩道国的意思,只留下一半,把另一半给吴月娘。王六儿因为去给西门庆吊唁,被吴月娘冷落,心中不爽——
韩道国先告诉往回一路之事,道:“我在路上撞遇严四哥与张安,才知老爹死了。好好的,怎的就死了?”王六儿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人保得无常!”韩道国一面把驮垛打开,取出他江南置的许多衣裳细软等物,并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都放在炕上。老婆打开看,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便问:“这是那里的?”韩道国说:“我在路上闻了信,就先卖了这一千两银子来了。”又取出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子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奴才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急你送与他一半,交他招暗道儿,问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安放不下你我!”韩道国道:“丢下这房子,急切打发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没才料!何不叫将第二个来,留几两银子与他,就叫他看守便了。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保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就寻去,你我也不怕他。”韩道国道:“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到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想着他孝堂里,我到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就坐轿子来家了,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
王六儿思路清晰,下手快狠准,比韩道国还手辣。“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一句话,透露民间生存逻辑的残酷:原来天理和生存水火不容。不知朱熹老人家听到这话,会不会反思一下,是天理太高调,还是生存太艰难呢?
等到王六儿再次出现,已经是第九十八回了。
彼时,潘金莲已被武松杀死,玉楼再嫁,春梅成了守备夫人……一部大书,行至尾声。在临清的一个酒楼上,一个中年妇女出现了,她“长挑身材,紫膛色”,这不是王六儿吗?
原来,因东京蔡太师倒掉,他们带着女儿,一家三口回了老家,却找不到小叔韩二,故流落在此。此时的韩道国,也已惨白须鬓矣,世事流转,斯如是哉。
为了谋生,王六儿和她女儿一起,操起了皮肉生涯。一个湖州来的绸缎商人何官人,看她“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的大大水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的嘴唇鲜红”,便包下了她。
她倒是风情依旧。没情感负担的人,大概不会老得太快。
后来,何官人带王六儿、韩道国一起回到湖州老家。再后来,何官人和韩道国相继死了。小叔韩二和爱姐,一路找过来:
不想何官人已死,家中又没妻小,止是王六儿一人,丢下六岁女儿,有几顷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韩道国也死了。王六儿原与韩二旧有揸儿,就配了小叔,种田过日。
于是,韩二和王六儿继承了何官人的家业田地,虽然大金攻打大宋,天昏地暗,但二人相依为命,倒也平安度日。
这就是王六儿的故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潘金莲爱小叔,不得,最后被小叔所杀,这是一个爱欲受阻,进而裂变崩解的故事,这个故事属于《水浒传》原创。王六儿的故事,才是《金瓶梅》独家讲述。
这故事,只有兰陵笑笑生才讲得出来。一般的作者,哪敢让王六儿平安到老,还跟韩二成正果?他们有一脑门的道德顾虑,甚至道德洁癖,比如《水浒传》杀嫂、杀妻、杀情人,李逵还杀了一对小恋人。一涉及婚姻之外的两性关系,就杀气腾腾。
第59回韩道国替西门庆从南方贩货回来:
王六儿听见韩道国来了,分付丫头春香、锦儿,伺侯下好茶好饭。等的晚上,韩道国到家,拜了家堂,脱了衣裳,净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诉离情一遍。韩道国悉把买卖得意一节告诉老婆。老婆又见搭连内沉沉重重,许多银两,因问他替己,又带了一二百两货物酒米,卸在门前店里,慢慢发卖了银子来家。老婆满心欢喜:“我听见王经说,又寻了个甘伙计做卖手,咱每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钱使,这个又好了;到出月开铺子。”韩道国道:“这里使着了人做卖手,南边还少个人立庄置货。老爹已定还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货才料,自古能者多劳。你不会做买卖,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将辛苦意,难得世人财。’你外边走上三年,你若懒得去,等我对老爹说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卖货就是了。”韩道国道:“外边走熟了,也罢了。”老婆道:“可又来,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说毕,摆上酒来,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细说。
略去背景,这便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个人的交谈,家常又温馨,除了交流见闻,还一起展望未来,亲亲热热……价值观高度契合,都是“不将辛苦意,难得世人财”。
回过头来,再看武大、武松和潘金莲,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充满欺骗和杀戮。倒是平行世界里的王六儿、韩道国和韩二,都活得好好的。
王六儿的故事,着实让很多人困惑:不道德的人,却有不错的下场!兰陵笑笑生到底想写什么样的故事?他想表达什么?
如果你相信文学是教化的工具,那《金瓶梅》一定会让你失望,甚至反感。
道德教化一点也不难,《金瓶梅》同时代的色情小说,都扛着教化人心的大旗,都声称:“一片苦心,要为世人说法,劝人息欲,不是劝人纵欲。”意思是,为了让大家有兴趣看下去,才不得不写色欲,再加以针砭和点化,定会让大家恍然醒悟,改邪归正。
但伟大的文学,不是道德的地盘,而是人性的世界。不仅如此,它还会挑战固有的道德秩序,释放天性和想象力。而且,绝不提供现成的答案。
兰陵笑笑生好像总在讨价还价,打碎道德,收复人性。他笔下的人,总能从道德秩序里游弋而出,“冒犯”我们。
《鹿鼎记》里,陈近南收了韦小宝当徒弟,让他加入了天地会,命他遵守会规。其中有一条是“不得谎言诈骗”,韦小宝一怔:我对总舵主,自然不敢说谎?难道对其余兄弟,什么事都要说真话吗?陈近南又说:一件坏事都不能做,否则我不饶你!韦小宝心想:我做半件总可以吧?
陈近南认为韦小宝这孩子,资质不佳,老爱讨价还价。但从另一个角度,当道德过于高调严苛时,文学却要为人性辩护,争取生存的空间。这也是明代色情小说泛滥的重要原因:道德越紧,反弹越大。
那么,道德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个体有欲望、群体守护道德,还有漂浮的灵魂和审美,本来就很难去衡量一个个体是否足够“好”。在《金瓶梅》的世界里,一切变得更模糊,更暧昧,更难以判断。
就这样,《金瓶梅》给我们出示了一个个难题。
我们会困惑,但兰陵笑笑生却不,他能谅解一切。
他看着那些男男女女在欲望的洪流里沉浮,看着他们一肚子小算盘,蝇营狗苟,看着他们为了争一口食掀起风浪。他饶有兴趣地一路跟拍——西门庆马不停蹄地找女人;王婆、薛嫂、冯妈妈、薛姑子和王姑子们为了钱东奔西走;张四舅和杨姑娘在大街上对骂,骂得尘土飞扬;李瓶儿跟西门庆隔墙密约;宋蕙莲跟西门庆勾搭,渴望一顶银丝䯼髻;春梅气嘟嘟地骂人,因为“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潘姥姥絮絮叨叨地埋怨金莲,嫌弃她吝啬、爱骂人……。
他有莎士比亚对人性的无穷好奇,也有契诃夫、福楼拜的温柔与慈悲。
意大利作家莱维笔下的老鞋匠,说:“这个世界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我们甚至还惊讶地发现,王六儿和韩道国,这两个不道德的父母,却生了一个奇异的女儿:韩爱姐。她为了糊口,当了妓女,却爱上了一个人,为他毁容守节。她的故事,很不《金瓶梅》,却更像《红楼梦》里的人。
张竹坡说,爱通“艾”,“此等艾火,可炙一切奸夫淫妇乱臣贼子,盗杀邪淫等病。”
是吗?面对我们的询问,我猜兰陵笑笑生一定会摆摆手: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金瓶梅》实在是开放的,前卫的。它提供的新奇与复杂,足够我们一次次打碎观念的桎梏,一次次“重新做人”。我们与《金瓶梅》之间,有一条巨大的沟壑,理解与慈悲是走进它的桥梁。
可惜,我们不知道兰陵笑笑生是谁,他甚至拒绝在书中留下关于自己的只鳞片爪,他把自己隐藏得如此彻底,就像一粒沙隐入沙漠。有人说,他应该是现实中的应伯爵。
这不可能。
书中任何一个人都是他,也都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