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鹏 | 美国高中教育的失衡:一位移民数学老师的回忆录
编者按:一位中国移民,因为内心向往教育与“社会正义”决定投身美国教育,在花两年时间获得教育硕士后,他成为了一名高中数学老师,然而不想在2023年草草收场。此后,他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出版,这便是Unbalanced: Memoir of an Immigrant Math Teacher,获梅克斯奖最佳传记/回忆录奖。作者诚实记录了自己的移民经历、从工业界到教育界的转变,以及美国高中教育的失衡。作者在化名“沃比冈湖大学”深造,浸润“镜子测试”“脆弱与慈悲”“教育公平”等信条,却渐生困惑:如“创意性不服从”理论,将理性争论转向道德攻击,导致课堂上作者因捍卫标准化考试(如SAT)遭“叛徒”指责;“基于正义的学习”实践,包括学生自我评分、隐瞒成绩、废除荣誉课程,忽略客观评估与因材施教,伤害弱势生,其中更是映射出精英主义、实用主义与进步教育的冲突,折射当代社会极化,如查理·柯克枪击事件引发的意识形态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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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一本书似乎不太有人注意到的书《失衡:一位移民数学老师的回忆录(Unbalanced: Memoir of an Immigrant Math Teacher)》引起我的很大兴趣。作为一个新移民,同时也引起我的一些共鸣和思考。
这本270多页的英文作品的作者是一位生活在美国的第一代中国移民。或许是出于担忧在今天极化政治环境中,书中内容可能会引起的不必要的麻烦,作者使用了化名Yellow Heights。书中的很多地名、机构名称也被换成了虚构的名字。不过,作者用流畅的笔触,诚实记录了自己的职业生活与个人生活的诸多细节,不仅生动再现了第一代华人移民的经历,更是凸显了当代美国社会和教育的问题。也因此,作者这本处女作赢得了旨在奖励独立作者及自行出版者的梅克斯奖(Maxy Awards)的最佳传记/回忆录奖。
如作者在书中所述,他生于中国偏远地区。大学毕业之后来美留学,有丰富而成功的职业经历。他在微软公司有一段成功的工程师及经理经历。此后加入了投资分析、交易和风险管理领域。在2008年的经济危机过程中,依靠专业而冷静的判断获取了不少财富。然后又再次转换赛道,在众人的疑惑和不解中,投身自己一直感兴趣的教育领域,先是花两年时间攻下教育学硕士学位,后来成为了一名专职数学老师。
令人意外的是,本书前言,作者以自己教师生涯的草草结束作为全书的开篇。2023年6月的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作者从自己工作的高中校长手里拿到了一份“绩效改进计划(Performance improvement plan)”。工业界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这是管理层对自己业绩不满意的信号。收到者一般有机会在现时的时间范围内去改进表现,展示出可以量化的指标。当然,也可以是被解聘的前奏。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就在此前几周,作者还被校长夸奖工作如何出色。显然,作者暗示这背后可能有复杂的因素。
YH的受教育程度相当优秀。他在中学时痴迷数学,以数学竞赛的优异成绩获得了大学报送资格,进入清华大学就读。在美国的生活中,依然保持着对于数学的热爱。他业余时间志愿为公立学校系统担任数学老师,帮助很多学生接近数学,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也得到学生和家长们的好评。作者自述曾经在上班前先去做志愿数学老师,再心情愉快地开始一天地工作。
但是在决定全身心投入教育工作后,入读教育学在美国相当有知名的教育学院“沃比冈湖大学”(University of Lake Wobegon,ULW,化名)就读。有趣的是,沃比冈湖是美国幽默作家兼电台节目主持人盖利森·凯勒( Garrison Keillor) 在广播节目 A Prairie Home Companion(草原家园伴侣)中创造的一个虚构小镇。那里的口号是:这里的女人都坚强,男人都英俊,孩子们都高于平均水平。这句话成了美国的文化符号,成了教育学和心理学的概念“沃比冈效应”,指人们普遍高估自己的能力和水平。
沃比冈湖教育学院给YH灌输了三条信条:
镜子测试:“教师应该对着镜子问自己:是否正在做当初立志去做的教育工作?”
脆弱与慈悲:“领导力的根基在于展现脆弱,以及对他人的慈悲。”
通过教育实现更公平的世界:“通过教育创造一个更公平的世界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崇高的使命。”
YH自己回忆说,自己想要投身教育的部分原因与这三条不谋而合,因此他觉得自己做对了选择。用作者自己的话说:“以‘社会正义’领军为傲。虽然我当时并不完全理解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但我一直希望能为一个更加公正的社会做出贡献。我迫不及待想要深入学习。”然而,在教育学院里的一些经历,以及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教育、教学方法让他产生了迷惑。在这里我们试举两例。
看起来先进的教育理论,从长远地观点看,是否真的利于学生的成长?
教育学院的一门课上,YH和同学们接触了一个叫做“创意性不服从”的理论。在一篇题为《数学教学中的创意性不服从策略》的论文里,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的罗谢尔·古铁雷斯(Rochelle Gutiérrez)解释了如何“把理性问题转化为道德问题”:“这种策略要求我们把对话引向凸显我们自身和周围人道德品质的方向。当逻辑不起作用时,这一招就很有用。它在公共场合尤其有效,因为没人愿意在道德问题上显得不堪。”
在学习过这个理论之后,在课堂上讨论标准化考试的时候,YH和同学们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同学们纷纷回忆起自己地痛苦经历,激烈地谴责SAT(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学术能力评估测试。美国及部分国家大学本科招生中常用的一项标准化考试)和ACT(American College Testing,美国大学入学考试)。YH提出不同地看法,认为虽然标准化考试不完美,但是缺少客观、可量化地评估方式恐怕对教育不是一件好事。而且他不同意同学们假设学校管理者存在伤害学生的主观願意。很多管理者本身就是优秀的教师,非常关心学生。作者之所以持这样的观点,是因为自己就是从一个小城市里靠客观的学业评估方式进入大学、获得改变命运地机会的。不过他的观点招来了激烈的反对。他被指责缺少同理心,是有色人种的叛徒,还被扣上了其他的大帽子。
“创意性不服从”的理论在教育学院的课程里被一再强调。ULW的教育学院院长在毕业典礼上还发表了《制造好的麻烦,去扰动教育体系》的演讲。院长号召这些毕业生,在即将开始的教师生涯里,投身实践这一理论。
YH在书中疑惑的写道:这些二十出头、毫无生活经验的应届毕业生去“制造麻烦”,真的会在长远上造福学生么?客观的学术评价的价值,是否在被低估?
基于“正义”的学习
YH工作的学校全体教师会议期间会定期举办学习研讨。其中一次的主题是“基于正义的学习(Justice-based Learning)”。主讲人是一位因为将“社会正义”融入教学而享誉全国的老师。他在一门科学课程中,花了整整两个周讲述社会正义,让学生探讨为什么那么少非裔美国人成为物理学家。
研讨会的讨论,在教学中进行了实践:
有位学生告诉YH,她的老师把学生的“自我评估”纳入评分内容,让作者很惊讶。学期结束前,学生得到一份问卷,上面的内容是:你觉得自己应该得什么分?如果能写下充分理由,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成绩。YH和自己的孩子谈起这件事,孩子们告诉他,自己的学校也在推行这样的做法。
学校的英语教学组认为打分是一件伤害学生的做法。于是他们整个学期都对学生 隐瞒成绩,不予公布,以减轻学生们的压力。结果,学生们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不知道如何制定学习策略。其中一位英语老师给学生发了一封内容优美的邮件:“你们会忘掉高中这点小英语课(或者小科学课、小数学课)的分数,你们都会上好大学(醒醒吧,闻闻特权的味道!)。但你们对成绩的反应,正在塑造你们成为怎样的人。或许,抬起头仰望一下夜空会更有帮助。”
作者在教学中发现,由于本校有1/3的学生有各种特殊要求,他们被设定了高度优先级,老师们就无暇估计其他学生的要求。他觉得自己对于数学水平较好的学生有歉疚,就提出,能否根据学生的水平分组教学,采用差异化的教学策略。结果遭到强烈反对,认为“分轨与分层”,是不公平的,尤其会伤害本来就处于弱势的学生。当时作者不知道的是,学校在他入职前,就以同样的出发点,废除了荣誉数学课程。
或许有的读者可能会质疑作者是不是持一种与进步主义或者自由主义不相协调的保守主义态度。其实不然,作者有着自己的独立思考。在书中,YH讲述了在自己就读的教育学院里听到的一个故事:一位少数族裔的教授,与自己的儿子在大学校园里被安保人员质疑教授身份的故事。在感慨和同情他的遭遇的同时,作者听到教授的观点:教育应该深切关注社会正义,但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成为社会活动家,深感赞同。
以上提到的,是作者在书中提到的很多具有意义的问题中具有代表性的两条。可以说,在学习和工作者所遭遇的种种经历,让他对于教育,尤其是数学教育的目的和现在美国社会所采用的教育方法,产生了怀疑。因为在作者看来,教育更像两千多年前,中国伟大教育家孔子所提倡的因材施教。在书中,YH记录了自己让一位“问题学生”彼得发生的转变。这个学生的学业表现糟糕,课堂上顶撞老师,对同学说风凉话,在体育比赛时用言语讽刺丢分的队员。但YH敏锐的观察到这个学生在讽刺之后旋即认真的开始“指导”那位队友。他意识到这个学生的状况可能和自己小时候也是“问题学生”的儿子类似。于是YH用耐心和灵活的方法开始帮助这个学生,让他不再出现在学校“问题学生”的名单上。这位学生和家长都对YH非常感激。作者写道:“每当在走廊遇到,彼得都会高声而恭敬地向我问好,有时还配上夸张的罗马式敬礼。旁观者常常感到惊讶;这样的行为对任何学生来说都不寻常,更别说像他这样的“问题学生”。
高中教育,一直是美国社会变迁的一面镜子。美国是最早普及高中教育的国家之一,在20世纪上半叶的“高中运动”中实现了快速扩张,到20世纪中叶,高中学历已几乎成了青少年的必备学历。由于精英主义、实用主义和反智主义的多重影响,美国人一方面认为高中教育至关重要,另一方面又围绕课程设置长期争论不休。最初的中学教育以私立学馆为主,强调拉丁文等古典课程,服务于大学预科;1820年代以后出现的公立高中则强调航海、工程、数学等实用学科。到20世纪初,课程内容逐渐演变为机械制图、农业、家政、打字等“硬技能”训练,这便是今日仍可见到的“机械学校”(Mechanic school)传统的遗存。随着约翰·杜威等进步教育理念的兴起,高中教育又被赋予了与民主理想结合的使命。再到后来,随着大学入学率的提高,高中逐渐转型为大学学术预备教育,同时保留了职业导向和人格塑造的功能。社会的变迁,在高中教育的内容与方向上总能看到端倪。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的观察与记录,对于理解当代美国社会具有启发意义:究竟是什么让今天的美国高中和教育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9月19日,笔者开始写这篇书评的前几天,保守派活动家查理·柯克在演讲过程中遭受枪击,不幸身亡。而他离去之后无论是在网络媒体,还是日常生活中,人们的激化的讨论随处可见。而这些讨论中最常见的就是各说各话,无法形成真正的沟通。这就演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的对立。意识形态具有系统性、群体性和遮蔽性的特点,它极易变成思想的牢笼,制造不可逾越的对立。“左”与“右”,“进步”与“保守”,似乎成了归纳万事万物的简易标签。凡与自己的观点不同的,就是敌人。《失衡》中作者所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一些事情,似乎可以看出这种抽象的意识形态对立。而历史与现实本身的复杂性,本是人们最需要了解的却恰恰最被忽视。
作者是华人第一代移民,他的观察和思考,对于中文读者来说,还有一层特别的意义:
作者的几次职业转变在华人世界中并不常见。虽然,美国人也有所谓用“尽所能养家糊口”——put food on the table、keep the lights on这样的说法;但另一方面,美国人始终为自己保留一点空间。一方面完成安身立命的任务,一方面追求自己的内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样的美国人生,似乎很少在华人社会看到。著名的华裔脱口秀演员Jimmy O. Young 用讽刺的口吻说,华裔美国人择业的哲学是:做自己痛恨的事,赚了钱再拿钱做喜欢的事。但在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与这种中国传统“智慧”相反的做法。本书的作者显然是一位忠实于自己内心的人。他曾经尝试过妥协,比如为了获得难得的留学机会,在赴美前选择了自己本来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兴趣的博士研究领域。但是在他身上更多的是敢于冒险,和按照自己内心的想法生活。在成为老师之前,他毅然放弃了微软的工作,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于软件开发的工作兴趣索然,并且羡慕那些热爱软件行业的人。他进入金融行业是因为通过阅读和自己的学习,发现这个行业“极具魅力”,于是决定冒险转换职业赛道。作者自己写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更高的薪水甚至工作的稳定性都没有把握,真正支撑我走下去的是对金融的兴趣。这段路很艰难,但与我曾经走过的黑暗隧道相比,算不了什么。”
作者将自己的经历成书,与大众分享,本身也是一种融入美国社会的做法。阅读是美国社会中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人均图书馆数量在世界居前列。不过根据美国劳工部2021年的一项调查显示,第一代华人移民的阅读时间仅为美国成年人平均水平的一半,而且阅读的内容也偏向实用的教育、就业等方面。同时也可以看到,这个故事不再只是过去的“中国故事”或是“移民故事”,还是华人在美国生活的故事,这似乎也显示出新一代华人移民的新气象。
当然,作者书中所说也并不都是自己的”成功“例子,同时也对自己的局限,失败,短板,苦闷和盘托出。作者谈到了自己在金融业的成功,与富豪和顶级投资人交往,也谈到自己最终在金融业遇到的挫折。既谈到自己在高中当老师的失败,也谈到自己在育儿和生活方面的困恼,贯彻始终的是——诚实地、脚踏实地地在生活中思考。




好棒的书评!不过我觉得yellowheight才真正做到了传统中华文化的自我实现。齐家之后开始expand his impa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