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蕾 | 当我们谈论《金瓶梅》时,到底在谈论什么?
編者按:被欲望裹挟的世人,觉悟是很难的。《金瓶梅》很诚实,也很绝望。波士頓書評有幸邀請到作家劉曉蕾在書評開專欄,此為專欄第一篇。本文亦為其書《作為欲望號的金瓶梅》後記。
一
当我们谈论《金瓶梅》时,到底在谈论什么?
关于《金瓶梅》,其实我们知道得很少。
目前所知第一个关于《金瓶梅》的信息,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袁宏道透露的。
1596年,即明代万历二十四年,袁宏道给画家董其昌写了一封信,说:“《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
彼时,袁宏道在江苏吴县当县令,他从董其昌处得到半部《金瓶梅》,读后很是喜欢,于是来了个连环问:你从哪里得到这本书?下半部在哪里?我抄完了,去哪儿找到其它抄本?但他没问:“作者是谁?”恐怕知道问了也白问。
袁宏道们读的是早期抄本,直到1617年,苏州刊刻了第一部《金瓶梅》,上有三篇序言,即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廿公的《金瓶梅跋》、东吴弄珠客的《金瓶梅序》。
这些人总该会提到作者吧?没错,不过是以这样的方式提到的:
“欣欣子”的序里,第一句“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指明作者是“兰陵笑笑生”,但这只是一个笔名一个假名。而且,山东兰陵县兰陵镇和江苏武进县,古时均曾名为“兰陵”。所以,至今连作者的籍贯也无考。
廿公的《金瓶梅跋》又这样说:“《金瓶梅传》,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则说:“是嘉靖间大名士手笔。”
除了序言里的“巨公”、“大名士”,还有人说是“绍兴老儒”、“金吾戚里门客”、“某孝廉”。从明代至今,已有众多可能的作者人选,比如王世贞、贾三近、屠隆、李开先、徐渭,还有汤显祖、冯梦龙、沈德符、丁惟宁……有近百人之多。
既然同时代的人说起作者,都用“相传”、“据说”、“听闻”,后来人隔了几百年的时光迷雾,又没有靠谱的新史料,更考证不出作者是谁了。
最多也就是从《金瓶梅》的文字里,找点蛛丝马迹。
在我的文章《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在饭桌上沉沦》中,我认为兰陵笑笑生并不熟悉上流社会,应该没当过大官,恐怕不是呼声最高的王世贞。
姑且就叫他“兰陵笑笑生”吧。他把自己隐藏得这么深,如同一棵树隐入森林,沿途不设路标,本就不想被人找到。
为何不署真名呢?
有人说明代有文字狱,朱元璋一向“雄猜好杀”,又兼出身低微,对文人充满偏见和猜忌,擅长通过文字罗织罪名。《金瓶梅》从不遮遮掩掩,暴露世情太彻底,署真名定会惹祸上身;也有人说,在明代,诗词文章依然是主流,小说仍属稗官之言,地位低,登不了大雅之堂,写小说不是正经事。
我有时会想:这样一部小说,有最隐秘的人心,有最沸腾的欲望,要紧处毫不避讳,敏感点绝不遮掩,全是人间烟火……多少会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也许,把自己藏起来是最妥当的。
不管怎样,能写出《金瓶梅》的人,不能以常情度之。而且,以“无我”之心看世界,更无挂碍,尽享匿名写作的自由。
二
作者不可解,版本还是要分清的。一般而言,《金瓶梅》有三个版本,两大系统。
一是《金瓶梅词话》,简称词话本,又叫万历本。人民大学出版社曾出过节本的词话本,以及少量全本的词话本。
一是《绣像批评金瓶梅》,简称绣像本,又叫崇祯本;
一是清代张竹坡的评点本,又叫张评本,评点的底本是绣像本,只是对绣像本做了少许修改。20世纪80年代岳麓书社曾出版过节本的张评本,如今在正规渠道能购买到的,亦有吉林大学出版社的张评本,副标题为《皋鹤堂评点第一奇书》。
两大系统,是指词话本和绣像本。
我们目前看到的《金瓶梅词话》不是1617年的早期刻本,而是1932年在山西发现的。还有名闻遐迩的日本大安本,也属于词话本系统。
绣像本,据说是在崇祯年间,有无名氏大幅修改了词话本,增加了木刻插图200幅,刻成《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因此也叫崇祯本。
大部分学者都认为词话本在先,绣像本在后。当然也有说是两套平行系统,各自属于不同的底本。
这些知识太专业,普通读者只知道《金瓶梅》有两个版本,且两个版本之间有差别即可。如果你发现我引用的《金瓶梅》原文,跟你之前读的不一样,是因为我参考的是绣像本,你读的应是词话本。
为什么参考绣像本,而非词话本呢?我仔细比较了两个版本,认为绣像本比词话本更齐整,适合入门阅读,也更有文学性。
首先,从形式上来看,词话本不如绣像本简净文雅。
文字方面,词话本偏口语化,更活泼,更接近民间文学。但不免重复啰嗦,有的地方也掺杂不清。
词话本也保留了一些说唱元素,比如书中有很多“各位看官,且听”之类的文字,尤其是每一回后,都有“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这样的套话。
词话本保留了大量的明代流行歌曲,连歌词也都收录了;还保留了具体的食物名称和衣饰样式。
绣像本则删改了词话本重复啰嗦之处,也删去了与内容无关、纯粹娱乐的歌词、美食和衣饰。
如果想从《金瓶梅》里了解明代的市民生活、风土人情,词话本能提供更多的细节。
从回目上看,绣像本的回目也比词话本文雅美观。
比如第6回词话本是“西门庆买嘱何九,王婆打酒遇大雨”,绣像本改为“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明显后者的文字更工整;第41回词话本是“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绣像本改为“两孩儿联姻共笑嬉,二佳人愤深同气苦”。这一回写吴月娘一力主张官哥儿跟乔大户的女儿结娃娃亲,西门庆并没参与。因此,词话本的回目不仅对仗不工,也不够准确。
再看篇头诗。词话本的篇头诗,几乎都是道德说教,道家的人生道理、民间的世俗智慧杂糅在一起,市井气十足;绣像本的篇头诗,抒情为多,多表达闺中情,而且多数是词。
比如第二回,词话本的篇头诗是“月老姻缘配未真,金莲卖俏逞花容,只因月下星前意,惹起门旁帘外心;王妈诱财施巧计,郓哥卖果被嫌嗔,那知后日萧墙祸,血溅屏帏满地红。”
绣像本则是:“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这一对比就能看出,词话本的诗,有劝善,有因果报应,说教气息浓厚,跟《增广贤文》一样,着意于处世之道;绣像本的词写闺中少女的心情和行止,跟情节没有必然联系,有一种抽离感,更有文学性。
第三回词话本的篇首诗是:“色不迷人人自迷,迷他端的受他亏,精神耗散容颜浅,骨髓焦枯气力微;犯着奸情家易散,染成色病药难医,古来饱暖生闲事,祸到头来总不知。”
绣像本就不一样了,是“乍对不相识,徐思似有情。杯前交一面,花底恋双睛。[亻差]俹惊新态,含胡问旧名。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两个版本,两种美学气质。词话本有如粗服乱头的村姑,亦不掩国色;绣像本是雍容俊雅的小姐,有林下之风。
其次,请注意第53到第57回。
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说:“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便知其赝作矣。”
“陋儒”所补的这五回,第53回、54回和57回尤差,不仅文风不对,人物的性格也多有背离,尤其是西门庆。
吴月娘好结交王姑子薛姑子们,图的是“有道行”,但西门庆对此一向不以为然。绣像本第51回,写薛姑子正跟吴月娘说话,西门庆掀帘子进来,薛姑子慌得忙去李娇儿屋里:
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甚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拨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来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僧傍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
可见,西门庆深知薛姑子底细,对她毫不客气。但在绣像本第53回里,西门庆主动把跟薛姑子一起的王姑子叫来,给儿子官哥儿念经做功德:
不多时,王姑子来到厅上,见西门庆道个问讯:“动问施主,今日见召,不知有何吩咐?老身因王尚书府中有些小事去了,不得便来,方才得脱身。”西门庆道:“因前日养官哥许下些愿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赖皇天保护,日渐长大。我第一来要酬报佛恩,第二来要消灾延寿,因此请师父来商议。”王姑子道:“小哥儿万金之躯,全凭佛力保护。老爹不知道,我们佛经上说,人中生有夜叉罗刹,常喜啖人,令人无子,伤胎夺命,皆是诸恶鬼所为。如今小哥儿要做好事,定是看经念佛,其余都不是路了。”西门庆便问做甚功德好,王姑子道:“先拜卷《药师经》,待回向后,再印造两部《陀罗经》,极有功德。”西门庆问道:“不知几时起经?”王姑子道:“明日到是好日,就我庵中完愿罢。”西门庆点着头道:“依你,依你。”
西门庆何时改了腔,对姑子如此礼貌周到?最后连连点头:“依你,依你。”这太令人诧异了,明显不是原来的西门庆。
第57回更离谱,西门庆正跟吴月娘说话:
只见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个盒儿,直闯进来,朝月娘打问讯,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说:“老爹,你倒在家里。”月娘一面让坐。
不管西门庆对姑子什么态度,西门府好歹算深宅大院,西门庆也是一个提刑官,薛姑子和王姑子这般大剌剌直闯进来,太不符合常理。
通过以上举例,可知绣像本的第53回至57回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时间点、故事线也乱写一通,溢出了原本的情节结构。
不过,词话本更糟糕,完全让人不忍卒读。
比如第53回,绣像本虽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文风基本能跟全书保持一致。词话本却从第52回末开始,就急转直下,到了第53回,借用张爱玲评论《红楼梦》续书的话,那真是“天日无光,味同嚼蜡”。
先是吴月娘来到李瓶儿屋里看望官哥儿,李瓶儿和丫头迎春为了接待吴月娘,忙乱了一番。又写吴月娘因为听了潘金莲的怪话,两天不去看官哥儿,李瓶儿来到吴月娘屋里汇报官哥的情况,吴月娘说:
“你道我昨日成日的不得看孩子,着甚缘故不得进来?只因前日我来看了孩子,走过卷棚照壁边,只听到潘金莲在那里和孟三儿说我自家没得养,倒去奉承别人,扯淡得没要紧!我气了半日的,饭也吃不下。”李瓶儿道:“这样怪行货、歪剌骨,可是有槽道的?多承大娘好意,惹着他甚的,也在那里捣鬼!”
这一番对话,粗陋不堪,吴月娘不是吴月娘,李瓶儿不是李瓶儿。
潘金莲说吴月娘的坏话,怎么会在乱哄哄的后堂说?孟玉楼为人谨慎,也断不会在这里听任潘金莲说这种话。李瓶儿安慰月娘的话,全非她平时口吻,她嘴笨心软,哪里敢这样说潘金莲?吴月娘每天去李瓶儿屋里看官哥儿,这根本就不可能。
比较下来,虽然绣像本增补的五回不怎么样,词话本却更差劲。
三
在小说的结构和主题上,词话本和绣像本也有明显差异。
先看第一回,词话本是“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武松第一个出场,几乎全盘移植《水浒传》第22回的“武松打虎”和第23回的部分情节。
绣像本的第一回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最先出场的是西门庆、吴月娘和应伯爵,还提到了花子虚和李瓶儿。绣像本这样改,是因为西门庆才是《金瓶梅》的主角,更有文学的自觉性。
“热结”和“冷遇”,一边是一群帮闲,在玉皇庙里结拜兄弟,对财主西门庆前呼后拥,热络之极;一边是武松和武大这对至亲兄弟,却要在街头偶遇,不禁让人对这亲情的成色产生了一点怀疑。
假兄弟很热情。但原本的十兄弟中的一个卜志道死了,西门庆却不知情。搞结拜要凑够十个,西门庆沉吟一会儿,提名邻居花子虚,原因是:他手里有钱,又大方,还经常去妓院……正好一起吃喝嫖赌。西门庆之沉吟,其实意在花子虚家的李瓶儿哉!
所谓兄弟,不过如此。绣像本一开头就道出人心和世情的“伪”,以此,拉开这本世情大书的帷幕。
绣像本不仅提前让西门庆露面,还修改了武松的出场。先是通过应伯爵告诉西门庆,景阳冈上的那只老虎被一个叫武松的打死了,咱们去街边的大酒楼,一边喝酒一边看热闹吧:
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按下不题。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
就这样,武松空降到这个喧闹的世俗世界里,像走错了片场,有一种奇妙的错位感。
接着,绣像本开始插叙武松、武大和潘金莲的故事,先把潘金莲和武大的出身和形象都改了,再对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初次偷情,进行了大幅修改。对此,我在《我就是潘金莲》一文中有比较详细的分析对比。
在两个不同的版本里,西门庆的形象也是有差异的。
词话本的西门庆是在第二回出场的——
看官听说:莫不这人无有家业的?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那人覆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他父母双亡,兄弟俱无,先头浑家是早逝,身边止有一女。新近又娶了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房中也有四五个丫鬟妇女。又常与抅拦里的李娇儿打热。今也娶在家里;南街子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居住。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
绣像本的第一回这样介绍西门庆——
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
词话本的西门庆是以《水浒传》为底本的,形象有点负面。先是个“破落户”,被称为“西门大郎”也就是西门家的大儿子,后来发迹才成了“大官人”。还喜欢调戏良家妇女,娶回家,稍不中意就卖了。给西门庆贴的这个标签,其实跟实际情况不相符,因为西门庆把青楼里的李娇儿和卓丢儿、外面的情人潘金莲、李瓶儿都娶了。
而绣像本的西门庆,出身体面了,“殷实的人家”,而且“状貌魁梧,性情潇洒”,不甚读书,终日闲逛,眠花宿柳……过滤掉有价值判断倾向的文字,西门庆的形象更丰满、含蓄,道德偏见也较少。
跟词话本相比,绣像本更愿意保持立场的中立,让读者自己去判断,有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四
最后,再看第一回词话本的篇前诗: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这首诗说“情色二字”,如何消磨了英雄的志气。又讲了刘邦和戚氏,项羽和虞姬的故事,更以酒色财气入手,教诲各位看官,无论男女都切莫堕入情色陷阱。重弹“红颜祸水”的老调,属于劝世良言一类。
绣像本换成了这样的一首诗: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这首诗原本叫《铜雀台怨》,原创属于一个唐朝女诗人。绣像本把开头的“君王”换成了“豪华”,意境随之一变:不再执着于道德说教,而是在繁华和凋零、热与冷的对比中,照见了人间的无常,进而超越世间得失,直达生命的本质,
虽然都说到“酒色财气”四贪,词话本只是痛诉其害,绣像本走得更远。在论述“财色”欲望之后,直接点出一个更深刻的主题:“看得破时忍不过”,“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
这可如何是好?
紧接着,作者引用了《金刚经》里的“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结论是不如参透空色世界,跳出轮回之道,方清净自在。
且慢,觉悟不是《金瓶梅》的主题,这个主题要到《红楼梦》才能完成。世人要觉悟,更难于上青天,才是《金瓶梅》的主题。
唐代有两部传奇故事,《南柯太守传》和《枕中记》。前者写淳于棼在古槐树下醉倒,梦见自己娶了槐安国国王的女儿,任南柯太守二十年,跟公主生了五男二女,一时荣耀无俩。后来却与檀萝国交战,打了败仗,公主亦病死,最后被遣送回家,一路凄惶……此时突然惊醒,发现自己一切都是梦,槐安国和檀萝国不过是两个忙着打架的蚁穴而已。
《枕中记》写卢生梦中飞黄腾达,功名利禄,子孙满堂,八十而终,忽然醒来,原来不过是梦一场。梦中已过完一生一世,黄粱做的饭还没熟呢。
在真与幻,穷与达,生与死的对照中,人生的意义突然落空,原来生命的本质是一场虚幻,于是当事人醍醐灌顶,实现了顿悟。
《金瓶梅》却不相信人能够顿悟。西门庆眼看着儿子死了,爱人死了,这接踵而来的死亡,却没让他有半点警觉。潘金莲依然在欲海里沉浮,争宠斗气。吴月娘们又何尝不如是?
第31回,西门庆给官哥儿摆百日宴,刘太监点了一出戏,叫《叹浮生有如一梦里》,众人提醒他今天是大喜日子,不合适。薛太监又点:“你记得《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众人又说:这越发唱不得了。
其实《金瓶梅》里的每个人,都曾有过可能顿悟的时刻,但没一个人能凝神敛足,去倾听繁华背后的凋败之音。李瓶儿葬礼上,黄道士的一番告诫,不也随风飘散,无一人入耳?在第100回的大结局,西门庆和潘金莲们都一一投胎转世,再度为人,兜兜转转,方生方死,他们还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们。
被欲望裹挟的世人,觉悟是很难的。《金瓶梅》很诚实,也很绝望。
《金瓶梅》的作者确实深受佛教的影响,不过,他只是借用佛教的智慧,构建了一个超越性的视角:超越人间悲喜和世俗道德,站在更高的层面看人生,看世界。正因为如此,作者写西门庆和潘金莲们,能抽离个人的价值立场,不以善恶论之,真正的等生死齐万物,众生平等。
这种超越的文学视角相当高级,也相当前卫。直到300年后,19世纪的法国作家福楼拜才用同样的视角,写出了《包法利夫人》。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由白痴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出一点意义。”这是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里的一句台词。
兰陵笑笑生一定也会同意。
但这个无意义的世界,正是文学所关心的。所以,《金瓶梅》虽然充满佛教的元素,却不是宗教文学。因为宗教不关心现实世界,文学却要面对它,并讲述它。
木心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因此,伟大的文学,目的并不是彼岸世界,也不是要接近上帝或佛陀,而是以宗教的眼光,去观照此岸的人心和烟火。
所以,《金瓶梅》有冷,亦有热;有绝望,也有慈悲。
一部《金瓶梅》,浩浩荡荡,烟波无尽,矛盾处破绽处,不可避免。但作为一个长篇巨著,全书的结构依然严整流畅,“如脉络贯通,如万丝迎风而不乱”。《金瓶梅》之宏大,在于人物多,场景多,商场官场民间社会,南来北往三教九流,剥皮见骨尽入囊中;《金瓶梅》之细微,在于日常生活,饮食男女,人心欲望,曲尽其幽丝丝入扣。
张竹坡极力赞许《金瓶梅》,说它“是大手笔”,却是“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故,“读《金瓶梅》,不可呆看,一呆看便错了。”
愿我这本小书,没呆看金瓶,能跟你一起走进《金瓶梅》的世界,体会它的万千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