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鹏 | 暴力和恐惧如何影响我们一生
就在几天前,母亲对我提起一件事,“我在路上遇到小雨妈了。”他们本来在聊家长里短,那女人突然话锋一转,提到我当年打小雨的往事。“说到伤心处她便哭起来。我跟她说,‘那时孩子还小不懂事,他已经知道错了。’”我听了非常不安,既为自己当年造的孽,也为连累了母亲。
三十多年过去了,小雨妈仍然念念不忘。她有理由记得。这也是2021年底,我决定当面向小雨道歉的原因——请他吃了顿饭,郑重跟他说了“对不起”。上世纪90年代初,彼时我在读小学,对小英雄赖宁救火的行为达到痴迷程度,曾在一次“耐热度检验”中把小雨的手烧伤。
那顿饭吃得别提多尴尬。也许是为了惩罚我的执拗和神经质,直到这顿饭快结束时,小雨决定给我看样东西:右手食指上一个小凸起,当年烧伤后留下的疤痕。我心里一震。那个小凸起就是我俩曾经有联系的唯一证据。
在我的最新小说集《褊狭的路上引》中,受害者小鲸的原型便是小雨。就像美国作家约翰·海明威(他是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孙子,著有《海明威家的厄运》Strange Tribe: A Family Memoir)收到我的邮件后,问的第一句话,“我很好奇,张,你当年为什么会故意烧一个孩子的手?”
他有所不知,那个残酷的“检测”场面一直纠缠着我。何止是纠缠。准确地说,影响了我一生,甚至成为我命运的一部分。我今天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和那根着了魔一样燃烧的蜡烛有很大关系。人天性中就有残暴的冲动?还是环境为它提供了温床?这就是我写作的原始冲动。孩子不只是孩子,他们是成人的雏形;实际上,很多时候,他们比大人更像大人。
两年前,我把中篇小说《褊狭的路上引》发给一位受人尊敬的编辑朋友。他看完直截了当对我说,“太残忍了,不适合在公共平台发表。”这只是它一再难产的一个缩影——本书曾被列入三辉图书2019年的出版计划,却最终随着这家著名图书公司的谢幕,化为泡影。幸而纽约昆仑出版社将其出版发行,才有了它与读者见面的机会。
作为一本小说集,《褊狭的路上引》有51个故事(1个中篇和50个短篇)。除了探讨特殊历史背景下残暴的起源,本书还探讨了其他命题——
为何人生如此无聊和痛苦(《小客栈》);嫉妒的危害和不可避免(《Baker先生的实验室》);母性是否可以战胜消费主义(《凡尔赛宫女模特》);噪音是公共污染还是人生绝望的外化(《噪音世界》);审查制度对创造性的致命伤害(《云形干预解释委员会》);工作的本质是什么(《摇滚公司》&《日本映像伦理协会》);体制对个体的伤害(《国家图书馆》&《关于站在高处我所想到的》);建筑是否和人一样有灵魂(《推土机与最后一个房客》)……
文学很重要的一个功能是回应现实(作家的使命是如实描写内在真实和外在真实),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关于写作的现实主义传统,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以及苏联作家肖洛霍夫,都为我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灵感。中国是今天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之一。与此同时很多人可能忘了,这个国家是有无数具体的个人组成的:他们真实的一天是怎样的?他们面临怎样的困境(无论卡夫卡式的还是托尔斯泰式)?以及,面对身边的不公和荒谬,他们是否会道德焦虑?
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一个英语外教(来自美国)对我说的那句话,“首先,我们都是人类。”他是我在现实中见到的第一个外国人,至今记得他的胡子和衣服上沾满粥嘎巴。他让我看到了“具体的人”,准确地说,“具体的美国人”:原来美国人也不都是性格外向——他的女朋友就相当害羞;美国人也不是所有单词都会拼写——他经常停下来,问台下的中国学生某个单词怎么拼;在注重个人卫生方面,美国人的生活习惯千差万别。中国人同样如此。最起码,我在生活中没有见过一个人戴斗笠。
在叙述层面,《褊狭的路上引》刻意淡化了故事的发生地和文化背景。所以读者在阅读时,可能会有种错觉。“这篇描写的究竟是中国,还是国外?”“这个人究竟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写的是人类。就像有句谚语说的,“人是一日之物”。
我非常赞同基督教的教义,即人生下来就有罪。意识到自己有罪,可能是改变的第一步。和小说中的主人公(我,一个叫怪耳朵的男孩)被送到少年管教所不同,在现实里,小雨的父母选择了宽恕。我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实际上,只要我后来三缄其口,此事充其量是场风波,就像其他风波那样。发生了,又像什么都没发生。是我的神经质不放过我,此外还有一个叫良心的东西。
整个冬天,小雨都戴着一只女式黑色手套来上学,那个画面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差点毁了他。一个孩子是可以毁掉另一个孩子的。问题是,那个施害者是谁毁的?
(《褊狭的路上引》 中文小说 亚马逊网站和华盛顿季风书园有售 定价35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