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中标 | 聆听一颗石头的忧伤
《石头是石头的纪念碑》创作谈
城市是一记响亮的皮鞭,在不紧不慢的日子里,总是抽打越来越稠密的乡愁。
我十四岁辍学,十八岁离家,四十岁回乡,年近六旬写下中篇小说《石头是石头的纪念碑》。这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快十年了。父亲去世后,我总想为他写点什么,可是,我迟迟不能动笔。我和他有过日常的争执,有过观念的冲突,也有过共枕的安逸和同饮的欢畅。他是从半山腰上滚落下来的一块石头,被生活戏谑,被岁月掩埋。他一生的荒诞和伤痛,欢欣和忧伤,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让我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后来,我重读《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式的父亲就从故乡的河床,那一款平沙中冒了出来。他抚摸着我的头问我,孩子,你也有六十岁了?隐约听见这话,我泪流满面,终于理解了父亲。
唐·吉诃德有一匹瘦马,一支长矛,一面旧盾;父亲一年四季,早出晚归,有一顶月光斗篷,一把十二磅的钢锤,一排长短不一的钢钎。唐·吉诃德迎战风车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父亲开山炸石也把自己搞得家破人亡。他们有着相似的荒谬和冒险,类似的执迷和幻想。不同的是,父亲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吃饱肚子”。“吃饱肚子”的父亲,也决不会想到“慷慨赴死”。
真实的生活与虚构的情节,就像荒原上一棵孤独的树。有了太阳的光顾,树和影子总会在某一时段分离,又在某一时段重合。我只能说,因为过去有了太多的真实,才让我刻骨铭心,面对一座残破的山、一条断流的河痛哭。它们是大地的伤疤,我心头的伤疤。父亲死后多年,我停笔多年,直到有一年我重回故乡,发现破山静默,枯河重启,知道由国家勾勒的一条生态绿线正在波动跳跃,显示出不折不挠的生命力。可是,世界上没有飞来之石,填补这山的千疮百孔。人工开挖修整的河流,再也不能复原童年的记忆。这时候,我翻阅一本家史,依然可以听到抽筋剥皮的声音,还有五味杂陈的百感交集。
这是一个家庭的盛衰,父与子的命运沉浮,也是一段风云激荡的历史闪存。二十年的跨度不可谓不长,而我的记录只能一笔带过。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的那场影响深远的巨变,改变了无数家庭、无数人的命运。我以为,除开历史本身,任何形式的文学书写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唯有追忆和谨记,祈愿贫困和饥饿不要再来。
父亲死在城镇化实现的前夜。在国家即将给他颁发养老金的喜庆之时,他不管不顾,不早不迟,撒手而去。我不知道他有无满足,还是带有遗恨。唐·吉诃德在垂危之际立下了理智的遗嘱,父亲也立有一份遗嘱,他要求在外地工作的儿子不要回来参加他的葬礼,却邀请从前和他共过事的老友一定要来我家喝上一杯。
我又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走过的夜路,他曾兴奋地给我描绘读书人的生活;想起他沮丧地把我从中学的课堂撵回家,却又不曾对我说上一句话;想起他从乡村匆忙赶往城市,连年不断地给我送来花生、绿豆、红薯和西瓜;想起他晚年瞒住病症,亲自肩挑臂扛,也要在老家为我盖好一间房子……
面对这样的父亲,我又怎能不说?
我与《小说月报》有着不解的情结。十八岁那年,我怀揣创刊号《小说月报》应征入伍,是她引领我走上了文学之路。四十多年后,《小说月报•原创版》让我得以言说埋在心头多年的乡愁。我以为不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