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這本書的英文所示,A Forgotten Master,對童寯其人,我在讀之前完全茫然無所知,讀時才不時嘆息:原來是一位如此了不起的建築師!原來又一位被時代巨輪碾壓並湮沒在飛揚的塵土之下的长夜獨行者。
1949年是一個時代的坎,尤其是對於知識精英來說,是一個不得不抉擇去與留的坎。去留兩分,命運也從此兩分。那些離去的人,懷著惆悵和憂傷,但終於在異國或異鄉落地生根,重新詮釋了「中國」二字:我之足下即中國,文化的中國是可攜帶可靈根另植、開花結果的。胡適、錢穆、梅貽琦、余英時⋯⋯等諸多飄零海外的一代代知識人以自身生命與學術將海外變為中國文化的重心。這是中國人的大流散時代,也是中國文化的巴比倫光芒照耀的時代。而那些留下的人,那些歸來的人,曾經滿懷憧憬和希望,要建設一個新天新地新中國,卻身不由己不得不目睹巨輪以「改造」的名義碾壓過自身和千千萬萬人的生命,那些木秀於林的,遭受摧殘更重。
但那些雖然留下卻心智清醒或心灰意冷或恍然大悟的人們呢?極少數幸運地以各種各樣方式潤了,如愛穿旗袍的張愛玲,寫《思鄉曲》的馬思聰。有的不堪凌辱,「自絕於人民」,或投湖,或懸梁⋯⋯寧死而不折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更多的,選擇頑強隱忍而勉強自保,莫言所謂「不要讓大風吹倒」是也。
在選擇頑強隱忍而自保的人們當中,我明白那些從熱情幻想中醒來的人:事已至此,無可奈何,唯有熬過去。但那些一開始就冷眼清心的人呢,比如,童寯?他們一開始就明白換了人間,如果不違背良心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可是,為何他們不出走卻依然選擇留下?他們的才華、聲望或海外關係,任何一項足可以讓他們在海外謀生,為何他們卻寧可自棄才學、自斷前程、不仕不出而默默隱居故土人間?
童寯1923年在清華讀三年級。
1950年後,童寯主動放棄建築師執業生涯,放棄畫畫愛好,不接受梁思成熱情洋溢的北京邀約,遠離政治中心,急速退出世人視野,閉門隱居在南京文昌巷52號家中,書山學海,與世無爭。即便如此,到了60年代,一個連孔子墳墓都不放過的時代,又有哪個活人能在烈日炙烤下獨善其身?50年代和60年代初,童寯尚能專注於教學和建築史研究。文革初期鬥爭還算溫和,童寯被要求寫思想彙報,同事之間互相提意見,他也態度端正地應付過去。和其他「牛鬼蛇神」一樣,童寯被要求被「老三篇」,跳「忠字舞」,他也不喜不悲一板一眼地完成。至1966年,他完全被剝奪了教學和科研機會。自1968年開始,运动狂飙激进,烈焰逼人,隱無可隱,避無可避。和沈從文一樣,童寯的工作是打掃衛生,包括清掃廁所,挖坑運泥,還被派到南京長江大橋工地敲石子。寫交代材料、抄家、批鬥、罰跪、戴高帽遊街成為常態。童家被抄可能達11次。抄家抄到一無可抄的時候,紅衛兵叫他出來訓問,他把他們領到院子裡,指了指樹下。他一生至愛已故夫人關蔚然的所有首飾都埋在那裡。他們挖出來,抄走了,再也不見。抄家時,童寯大多默默坐在一旁看書,置身事外。如果年幼的孫子童文在場,或者保姆楊媽將他拉到廚房躲起來,或者童寯拉著他的手,不讓他惹禍。遊街批鬥回來,童寯仍若無其事看書。除了此身此心,世上沒有什麼不可以失去。童寯好友劉光華回憶,1967年,他在建築系大門前掃地,童寯故意貼身走過,步子不停卻輕聲地說:「一定不要自殺。」 時隔40多年,劉光華依然記得童寯當時的神情和那句話:「此時人人自危,還有人落井下石。唯有童先生那一句話,對我來說不僅是救生圈,還給了我抗爭的力量。是童先生救了我的命。」
巫寧坤在《一滴淚》中仿凱撒詩句說:「我歸來,我受難,我倖存。」可是童寯和他不同。童寯不是被他人矇騙或理想誘惑而歸來,是看清世道更變之後依然選擇留下。這樣的決定是故土難離還是低估了新朝的威力?書中沒有給出任何線索,我直接問了作者。張琴的回答是他以為可以做遺民⋯⋯聽聞遺民一詞,頓覺內心熱淚湧流。自夏商周,自秦至清,全部的中國歷史中,是有遺民傳統的,是官方與民間皆認可的不認同可退藏遁世隱身。無論新朝舊朝,無論封建王朝還是中央集權的帝制皆然。故土當然難離,朝代更換之際,前朝士人尚可作遺民隱士,隱藏全身鋒芒,將全副精神收納於身心斗室而「逍遙」(或黯然)過餘生。誰知這果真是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是二十五史甚至二十六史中無可比擬的任何一朝呢?這果真是一個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的時代。一個容不下遺民的時代,一個一切都要被改造的時代,一個無可幸免的時代。我不禁問:那他在長夜獨行時後悔了嗎?可曾想過出走,如張愛玲或馬思聰?張回答:太晚了,沒有機會了⋯⋯也或者是不想牽連兄弟家族?再問,張笑:欲知詳情如何,請看《烽火中的華蓋建築師》。
1983年3月28日,童寯因病去世。
1963年,童寯出版《江南園林志》。1997年,童寯的《東南園墅》出版。
讀完全書,我深深欽佩童寯自始至終的那份清醒,那份冷靜,那份亂世中的內心覺知和古道熱腸,那份除卻身心一切皆可失去的智慧和勇氣。
童寯,以及與童寯一樣的前輩們,或許可以說:我留下,我受難,我見證。如果不是那時代巨輪的碾壓,童寯最年富力強的年華可能會成就更光輝的作品,不僅是研究性作品,而且是建築作品,如同那些飄零海外靈根另植的民國大師們一樣。即便如此,在晚年,在坎坷之中與歷盡劫波之後,他依然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建築史學術著作。可是,與他們耀眼的才華與成就相比,他們以生命孤獨地見證並挺過了如此混亂與黑暗的長夜或許對後世有更深遠的意義。
倖存者的責任,是將他們穿越過的黑暗公之於眾,給自己也給不幸遇難者以公道,給世人、給後來者以警示。然而,由於種種原因,童寯的生命見證卻長年無聲無息,被湮沒於時代塵土中。有多少人穿越黑暗卻深陷恐懼,不僅自己對過去守口如瓶,而且嚴囑後人不可提及,而後人因為現實所迫,或無可奈何或心甘情願放棄探詢和紀錄,讓那寶貴的生命所遭受的一切都成為一個無人知曉的黑洞。是張琴的發現、發掘和寫作讓童寯的生命見證成為可能。兩代人的接力,完成了這個珍貴的歷史見證。而蒙昧者如我,除了唏噓、慨嘆,閱讀這見證並繼續言說下去,和千千萬萬人形成共識、合力不讓這黑暗的歷史復活,應當是我們的責任吧?
張琴,《長夜的獨行者 :童寯(1963-1983)》(A Forgotten Master:Tung Chuin <1963-1983>),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8.
童寯在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