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國 | 「思想史」—— 從詞到義
顧名思義,「思想史」是研究思想的歷史。但什麼是思想?何種思想應該、值得成為歷史研究對象,則受各國史學發展的影響而有不同的答案。思想史在不同的學術傳統中會呈現出不同的色彩,會有各自的方法學上的偏重,叩問不同的歷史課題。例如「中國思想史上的轉型」是此間史家的重要課題,而在西歐,學者更常追問的課題是重大政治事件如法國大革命、英格蘭內戰、北美獨立運動的意識形態基礎或思想淵源。職此之故,無論是作為一種概念還是一種寫作類型,思想史都有其自身的歷史,所有對思想史的定義都是開放性而非終極或確定的。
今日「思想」一詞,大抵指涉心靈與心智活動的過程與產物。這一詞彙出現的時間其實相當晚,用以代表一種特定學術類型的時間則更晚出。「思想」應該是晚清作家們借自日本漢字的新鑄詞;古人在談論心智活動時,多半會(單)用「思」、「悟」、「會」、「知」等字來表示。一千九百年之前中文文獻中的「思想」一詞,幾乎都是「思」或「想」的疊詞,意思相當於現代白話文「思念」、「想念」。晚清以後,「思想」才開始被用來指涉理性活動本身,或指涉人類利用理性思維所創造出來的事物,諸如抽象的觀念、價值、態度、評價、以及與這些觀念與價值相關的具體作品等等。換言之,在晚清以前,「思想」指涉感性的活動,此後才成為具反思性的心智活動及其產物。一九四○年代,錢穆(一八九五—一九九○)寫道:「西方學者每言經濟決定思想。若此而論,則中國今日所流行之代表思想,亦即一種次殖民地之思想也。」錢穆在此處顯然是以思想一詞來統括所有有關價值、觀念、語言、文本、創造等等心智活動的產物了。
「思想」、「主義」、「民主」這一類的新鑄詞、新觀念在加入中文詞彙世界之後,經常還保有相當的涵括性、彈性、不穩定性—以至於人們在使用它們的時候,如水之流瀉,難免渙漫。近年動物權崛起,有些學者會提出「動物是否有思想」這樣的原則性或哲學問題,這裡的思想顯然包括思考、理性的意思,甚至指涉所有的心智與心理活動。但在另一方面,「思想」又常常被拿來標示一種特定學術研究取徑、研究方式或寫作類型。例如許多學者會使用「文學思想」、「哲學思想」等詞彙,好像文學思想有別於文學,哲學思想有別於哲學一般。這些現象其實不能怪大眾與學者在使用思想一詞時過於輕率,而是我們現代中文的語言與學術經驗還相對年輕;我們還在摸索、試驗現代中文如何精準表達快速膨脹的現代學術。
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或許是最早使用「思想」一詞的著名作家。他的〈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九○二)將「學術」與「思想」連用,既預示了日後思想一詞的氾濫,同時開啟了中國現代思想史研究的大門。許多當代傑出的中文思想史家如余英時(一九三○—二○二一)與葛兆光(一九五○—)等人都認為思想史的研究對象應該盡量廣取,不應限制在菁英知識分子身上。本書將會對此議題提供淺見,在此我們僅須注意,史家們之所以希望擴大思想史研究範圍,固然有嚴肅的學術理由,但現代中文學術用語中,思想(史)一詞具有語意的延展性、概括性也是重要原因。
古代中國沒有「思想」一詞,不表示古人未曾研究「人類心靈與心智活動的過程、結果與影響」。即便從現代思想史的角度看,《莊子》〈天下篇〉與《史記》〈太史公論六家要旨〉描述前代學術或思維成果的狀況與利弊得失,完全可以視為精彩的學術思想史作品。〈天下篇〉與〈太史公論六家要旨〉在體例與書寫風格與今日學院實踐迥異,固無庸贅言,尤其是《莊子》的作者感慨「道術為天下裂」,司馬遷追求「通古今之變」都透露古代偉大作家行文思考帶有形上意義、整體史的關懷,與今日高度分工與強調實證的現代史學大相逕庭。但無論如何,把〈天下篇〉與〈論六家要旨〉視為人類早期的思想史著作,應該沒什麼疑義。甚至將《史記》中的〈屈原賈生傳〉、《漢書》〈董仲舒傳〉與現代思想傳記相比,雖然古代史書中思想描述的濃稠度明顯不足,但其寫法與現代思想傳記之間仍有許多可比較之處。
從先秦〈天下篇〉、漢代〈太史公論六家要旨〉到正史中的〈儒林傳〉、〈藝文志〉再到清初《明儒學案》、《宋元學案》,都說明了「學術史」本來就是中國的重要書寫傳統。只是梁啟超將思想與學術兩詞並舉,其真正目的並不容易揣度;或許任公是有感於傳統學術「史」的書寫過度強調生平、書目、版本、校勘、以及師承、交往、學派,對於觀念的分析,辯證的過程,理據預設的說明與鋪陳,亦即有關「思考的故事與其現實目的」較少交代,亦未可知。幾乎與〈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發表同時,陳懷(一八七七—一九二二)在《新世界學報》發表的〈學術思想史之評論〉(一九○二)同樣將「學術」與「思想」連用。陳懷說,「學術之辨,史氏之大宗」;指的就是中國的學術史傳統。他又說,人面對萬事萬物,自然會「結而為思想,發而為學術」,這就是既強調思考的成果,也強調其中的過程。或許可以這麼說,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發韌是以特殊的「學術思想史」這一文類或概念進入讀者視野的。質之〈論六家要旨〉、〈藝文志〉、甚至後來的《宋元學案》、《明儒學案》、清代注重家法與師承的樸學等傳統,此一特殊現象並不特別令人訝異。但正如本書以下所要交代,此一特色固然造成中文世界有相對豐富的學術史材料,卻遮掩了其他思想史次類如政治思想史、經濟思想史、科技思想史等等領域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