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專欄 | 超级智能还不够:人工智能有许多答案,但它无法独自构建一个新社会
編者按:AI或是人工通用智能(AGI)是不是真的無所不能,給人類社會帶來極大的福祉?對此,福山保持謹慎甚至懷疑的態度。他承認AGI可能實現,並帶來科學、技術與經濟轉型,甚至超越人類認知,如AlphaFold解決蛋白質折疊。但他質疑AI樂觀主義者預測的爆炸性增長(如年增10-20%),認為當前經濟瓶頸非智力不足,而是物質、政治與社會限制。作者提醒,矽谷高估只能角色,忽略其他能力與輸入。AGI或許可以解決認知問題,卻無力克服人類社會的複雜性,經濟增長需更全面的視野。
本文原文為英文Superintelligence Isn’t Enough:AI has many answers—but it can’t by itself build a new society(Oct 08,2025),原發来自Persuasion:Francis Fukuyama專欄。作者和雜誌授權,波士頓書評翻譯成中文,為《波士顿书评》福山專欄最新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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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從大學時代就認識的老朋友,他透過在科技前沿的投資和創業發了財。這些年來,他的一個不變特點就是對那些他視為「非常聰明」的人的無盡欽佩。他對「聰明」的定義很具體:他們在數學方面非常出色,並且利用自己的腦力成功賺錢。
他並非孤例。矽谷(Silicon Valley)簡直就是天才崇拜的虛擬大教堂——起初是像史蒂夫·喬布斯(Steve Jobs)、比爾·蓋茨(Bill Gates)和伊隆·馬斯克(Elon Musk)這樣的人,他們圍繞技術應用建立了世界一流的公司。如今,這種技術已轉向人工智慧(AI),在這裡,薩姆·奧特曼(Sam Altman)、德米斯·哈薩比斯(Demis Hassabis)和揚·勒昆(Yann LeCun)成為了新的天才偶像。
而這一代人正在構建的,正是智能。目前正在進行一場通往人工通用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 ,AGI)的競賽,這種機器將具備人類般的認知能力。甚至不止於此:前沿機器不是被編程,而是「成長」,據報導,它們能夠自我修改以擴展自身能力。它們不會止步於人類智能,而是會變得比人類更聰明。這種「超級智能」將引領科學、技術和經濟的巨大進步。沿此方向,已有成就,如哈薩比斯(Hassabis)的AlphaFold項目,它解決了先前技術看似無法攻克的蛋白質折疊問題。現在,有嚴肅的討論認為,不远的未來,使用超級智能AI的先進經濟體將能夠實現每年10%、15%、20%的實質性高增長率,而今天2-3%的增長已被視為可觀。物質匱乏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補貼那些因AGI而失業者的計劃,如全民基本收入。
這些猜測存在幾個問題。首先是我無法評估的一個問題:AGI 或超級智能是否甚至可能實現。像埃里克·拉森(Eric Larsen)這樣的作家指出,雖然大型語言模型(LLMs)擅長從海量現有知識中篩選,但它們缺乏認知科學家 C. S. 皮爾斯(C. S. Peirce)所稱的「溯因」(abduction)——那種用於真正創新發現的推測性洞見。
但讓我們暫且假設AGI將會實現,機器在某些方面將變得比人類更智能。有充分理由相信,這種能力將在許多方面帶來變革,但可能不會如AI樂觀主義者所期待的那樣產生爆炸性經濟增長。
有這種懷疑的原因是,今天限制經濟增長的原因根本不是智力或認知能力不足。即使沒有智能機器,人類今天集體擁有的認知能力也超過了人類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限制原因在於這種智能如何以多種方式與物質世界互動有關。經濟增長最終取決於在現實世界中構建真實物體的能力。一台智能機器或許能想出一個更好的捕鼠器計劃,但要實際製造那個捕鼠器,需要超出任何機器控制的能力。
在宏觀層面,我們已經遭遇「太多美元追逐太少實物」(too many dollars chasing too little stuff:這是經濟學中描述通貨膨脹壓力的一種經典表達,意指貨幣供應過剩但商品或資源不足,導致價格上漲和經濟失衡。—譯者註)的限制。正如環境末日預言者(environmental doomsayers,指預測生態災難的悲觀主義者)多年來爭論的,增長最終存在物質極限(material limits to growth)。最明顯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全球變暖問題,但還有許多其他極限。地球沒有資源支撐80億人達到美國的生活水平;事實上,以10%的年增長率,中國、美國和歐洲很快就會耗盡一切,包括農田、水、能源,幾乎所有其他資源。
在微觀層面,將智能機器的成果轉化為物質商品存在問題。產品創新一直依賴於漫長的迭代過程(iterative process),在這過程中,工程師嘗試想法、失敗,然後根據回饋修改設計。無論多么超級的智能,都永遠不足以模擬現有物質世界條件下物質物體的行為,這一點幾代工程師(builders)和修補匠(tinkerers)是心知肚明的。(譯者註:作者意思是幾代「builders and tinkerers」透過實際操作(試錯、失敗、再調整)累積的經驗,證明了這一點——他們知道,理論設計再完美,也得在現實中「碰壁」才能真正驗證和完善,並以此提醒讀者:AI的「腦力」很強,但忽略了人類的「手力」和現實世界的「混亂性」,這是創新和經濟增長的真正瓶頸。)
最後,還有政治和社會層面。我參加了一家領先的人工智慧(AI)公司的工程師的演示,他建議在不久的將來,人工通用智能(AGI)將能夠,例如,為發展中國家(developing world)貧困城市提供清潔飲用水。
問題在於,貧窮國家無法提供此類基本服務,並非缺乏良好市政供水系統(municipal water system)的知識。問題是政治和社會性的。人們不願支付新供水系統帶來的高成本;市政供水局(municipal water authority)的工會化工人(unionized workers)不願因自動化(automation)而失業;企業主不願承受街道為鋪設新管道而被挖開所造成的干擾;財政部長認為有其他優先事項,無法加稅來支付新系統。在許多貧窮國家,有水黑幫(water mafias),他們在水價低廉處買水,然後以敲詐般的價格(extortionate prices)轉售。如果你要阻礙他們,他們會武裝起來,隨時準備使用暴力。
一台超級智能機器(superintelligent machine)或許能夠理解這些問題,但它將無法克服它們。我們知道一個良好市政供水系統(municipal water system)是什麼樣子;我們缺少的是在X城市實施它的計劃。
我們對智能作用的理解,已被過去數十年發生的那種技術變革所扭曲。網絡(internet)、社交媒體(social media)和相關技術,全都基於軟體(software)。除了資料伺服器(data servers)和雲端儲存(cloud storage)之外,它們不需要製造從未測試過的新裝置。因此,軟體很容易擴展(scales)。這就是谷歌(Google)、Meta 和其他公司如何如此迅速成長為巨頭的原因。
那些透過在物質世界中構建物質物體來賺錢的公司,在擴展規模上要困難得多。儘管它們也同樣受益於規模經濟(economies of scale),但比軟體公司更快達到收益遞減點(diminishing returns)。(順便說一句,這就是為什麼伊隆·馬斯克(Elon Musk)的特斯拉(Tesla)的故事如此非凡的成功原因之一,因為它成功擴展了物質產品的生產。)我們不知怎的將軟體範式(software paradigm)視為主導,將它視為AI時代的特徵,但AI承諾的經濟益處不會那麼容易擴展。
這並不是說人工智慧(AI)不會帶來巨大生產力提升:看看傑里·卡普蘭(Jerry Kaplan)對機器人出租車(robotaxis)未來的預測。但像矽谷那些聰明人一樣,他們往往高估了智能在普通生活中重要性。除了智能之外,還有許多其他能力讓人類成為優秀而成功的人類;除了人工智能(AI)的助力之外,實現經濟增長還需要許多其他因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