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蕾 | 我是潘金莲(下):“可惜你一段儿聪明,今日埋在土里”
編者按:兰陵笑笑生其实是在提醒我们:不要急着去批判,其实你并没想象中的那么好。如果能低下头来,我们是可以从金莲身上,发现自己的。事实上,她的千疮百孔,她的荣耀和破败,我们都有。她其实是我们中的一员。本文为刘晓蕾最新专栏文章《我是潘金莲(下)》
《金瓶梅》里有过两次算命。一次是第29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一次是第46回“妻妾戏笑卜龟儿”。
第一次西门庆全家都算了。吴神仙说西门庆不日有“平布登云之喜,添官进禄之荣”,却也凶险多多:“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销之病。”西门庆死于33岁,很灵验。
吴神仙是这样说潘金莲的:“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终须寿夭。
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添坏人伦;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清潘金莲的模样:原来她头发乌黑,发量很重,喜欢斜瞄人,自带撩人功能;脸庞娇媚,眉毛弯弯,身材玲珑,摇曳多姿。
为啥突然剧透?
这个情节,并非可有可无,而是作者的巧妙安排:这些在欲海里翻腾的人,就这样被命运撞了一下腰。至于他们是否有所警觉,那就看其造化了。后来,曹雪芹看懂了,学了去,在《红楼梦》里让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了薄命司里的册子,听了《红楼梦》的曲子。
可惜,大家都是“痴儿”,远未觉悟。
吴神仙走后,西门庆不信:“自古‘算的着命,算不着好’。相随心生,相随心灭。”并表示是算命先生是周大人送来的,也不好拒绝,相相得了。
潘金莲也不信命,他俩真是天生一对。
第二次算命是第46回“元夜游行遇雨雪,妻妾戏笑卜龟儿”,这是书中第三个元宵节。吴月娘们送王姑子出门,在大门首站立,看见一个卜卦的老婆子,每人算了一卦。
随后金莲过来,月娘说你早来一步,就能算上了,潘金莲摇头道:
“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前日道士还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后来,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也让王熙凤说出这样一番话:“我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无知无畏,霸气十足。
她们是同路人,无法无天,无所畏惧,是恶魔派,是黑格尔所说的“自我的自由艺术家”:只有此时此地,只为现世负责。一句话,只在现实的层面上承担自己的命运,至于死后有没有报应,有没有灵魂,无暇顾及。
李瓶儿虽然也有黑历史,但她对前夫花子虚,有负罪感。给钱让王姑子替自己念经,后来也总做噩梦,梦见花子虚来索命。潘金莲才不信,她甚至都不相信眼泪。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听戏,听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想起瓶儿病时模样,不仅心有所感,眼中泪落,从袖子里拿出汗巾来擦——
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见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孟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吊(掉)泪来。”金莲道:“我不信。‘打谈的吊(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些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
那个变卖钗环给武大买房子,初见西门庆又是脸红又是低头的金莲,再也不见了。
如今,她的心越来越硬,活在当下,就是她的人生哲学。
她身上有强悍的生命力,也有破败宇宙的深渊,注定不得好死。莎士比亚让罗密欧说:“狂暴的欢愉,必将以狂暴结束。”是的,她必将摧毁自己。
西门庆死前几天,像被死神追赶,快马加鞭找女人。这天他喝得醉醺醺,在王六儿处狂乱一番,来到潘金莲房里。他一直昏睡不醒,金莲却欲火中烧,一气灌了他三粒春药,西门庆随之病倒,七天后死了。
此情此景,是不是很像武大之死?潘金莲和西门庆这一对冤家,在欲海中搏杀,终于被欲望吞噬,始于罪,终于孽。而西门庆死后,潘金莲再无傍依,实危矣。
李瓶儿临死前,悄悄向月娘哭泣道:
“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只这一句话,就感触月娘的心来。后次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
就这样,已四面楚歌,危机重重,潘金莲依然不知轻重,不懂收敛。
西门庆刚死,她就跟女婿陈敬济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很快就“售色赴东床”了。当年武大的灵位在楼下,她也和西门庆在楼上偷情,对西门庆还有爱,如今,又跟陈敬济打得火热,一切都在重演——
一日,四月天气,潘金莲将自己袖的一方银丝汗贴儿,裹着一个纱香袋儿,里面装一缕头发并些松柏儿,封的停当,要与敬济。不想敬济不在厢房内,遂打窗眼内投进去。后敬济进房,看见弥封甚厚,打开却是汗巾香袋儿,纸上写一词,名《寄生草》: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初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縻架。
潘金莲这野蛮生长的情欲,见一个爱一个的劲头儿,果然跟西门庆如出一辙。后来,她又把春梅拉下水,她、春梅和陈敬济一起,竟把后花园变成了一个男欢女爱的自由王国。
同样是男女游戏,潘金莲比春梅更投入,更不可自拔。她是性感之花,因男人而怒放,没有男人,她会迅速干瘪,活不下去。
春梅不一样,她更独立,更强大。当潘金莲思念陈敬济,春梅却有自己的小情趣——
床上收拾衾枕,赶了蚊子,放下纱帐子,小篆内炷了香。春梅便叫:“娘不知,今日是头伏,你不要些凤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寻些来。”妇人道:“你那里寻去?”春梅道:“我直往那边大院子里才有,我去拔几根来。娘教秋菊寻下杵臼,捣下蒜。”妇人附耳低言,悄悄分付春梅:“你就厢房中请你姐夫晚夕来,我和他说话。”春梅去了,这妇人在房中,比及洗了香肌,修了足甲,也有好一回。只见春梅拔了几颗凤仙花来,整叫秋菊捣了半日。妇人又与他他几钟酒吃,打发他厨下先睡了。妇人灯光下染了十指春葱,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内,铺着凉簟衾枕纳凉。
春梅比金莲更自我,不一味取悦男人。她跟《红楼梦》里的尤三姐很像:“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同样被吴月娘撵走,她一滴眼泪也不掉,扬长决裂而去,潘金莲却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潘金莲的大结局即将到来。
先是偷女婿东窗事发。丫鬟秋菊一直被金莲虐待,几次三番向吴月娘告发潘金莲偷女婿,最后一次终被吴月娘撞破奸情。吴月娘先找薛嫂来,带走春梅,又把王婆叫来,把金莲带走,重新发卖——
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我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把人踩到泥里。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
潘金莲慌了手脚,只是哭诉。倒是春梅,一点眼泪也没有,还劝她:
“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吴月娘不让春梅带走一件东西。还是吴月娘屋里的丫鬟小玉提醒金莲,不如瞒着月娘,给春梅带些东西。金莲才慌慌张张找出几件衣服和首饰,小玉也送给春梅两个簪子。临走,金莲还让春梅跟月娘告辞,小玉摇了摇手。最后,春梅不垂别泪,头也不回,扬长而去。后来她被卖给周守备,备受宠爱,发了迹,听说金莲在王婆家等着发卖,一心想让守备买来金莲,娘俩一起过日子,自己情愿做小,这是后话。
轮到潘金莲自己被撵出去时,她毫无思想准备。等看见王婆在吴月娘屋里,才愣了,但也无可奈何。她身无长物,几乎是被净身出户——
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到后边来,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瞒着月娘,悄悄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个人来对我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了轿子才回。
她一直被卖来卖去,好不容易在西门庆家里呆了7年,却又被撵出去,等候发卖。来到王婆家里,她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
张竹坡在这里评论:“仍复收到帘下,何等笔力!”七年前,她还是武大的娘子,每每武大去卖炊饼,她“只在帘下嗑瓜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
这七年间,她与西门庆偷情,杀死武大,嫁给西门庆,后院争宠,宋蕙莲、官哥和李瓶儿之死,都与她有关,再与陈敬济偷情,被撵……如今,一下子被打回原形,依旧回到命运的原点。
且看她,不仅不思量,晚间又勾搭上王婆的儿子王潮。就这样,依旧沉溺在欲海里,不可自拔。
看到这样的潘金莲,我们只有长叹:这个看不见自己的罪孽,看不清自己的处境,毫无反省能力的女人,实在不配有更好的命运。
她一定会被杀死,但道德杀不死她,只有作者能。
二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命运再次捉弄了她。听说潘金莲在王婆手里待发卖,陈敬济赶紧来看,发誓要买她,娶她回家。但王婆定要一百一十两银子,他手里没钱,要到东京取银子。
张二官有钱,听应伯爵说潘金莲漂亮,也要买,但听说潘金莲在家养女婿,就不买了:“我家现放着十五岁未出幼儿子上学攻书,要这样妇人来家做甚!”又听说她当初用毒药摆布死了汉子,被西门庆偷娶过来,又偷小厮,把六娘李瓶儿和儿子,生生被她害死,就更不敢要了。
彼时,春梅已嫁给周守备做小,极受宠爱。她听说金莲在王婆处,便央求周守备买金莲过来,自己情愿做小。守备派手下两个人张胜和李安来找王婆谈价钱,王婆咬定一百两不松口。二人嫌她太傲娇,打算过两天再来。
金莲的面前本来有好几条路。正在胶着时刻,武松却回来了。
他是打虎英雄,正好来结果这个“虎中美女”。
这就是潘金莲的处境——西门庆活着时,她费尽心机,也怀不上胎。西门庆死后,跟女婿偷情,却怀孕了,只好打掉,扔到茅厕里。现今,明明有好几条路可走,最后走的偏偏是一条死路——
武松来找王婆:“我闻的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他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婆子初时还不吐口儿,便道:“他是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听见武松重谢他,便道:“等我慢慢和他说。”
那妇人在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
武松是打定了主意要给哥哥报仇,潘金莲居然信以为真,急不可耐地表示愿意。难道她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吗?武松怎么会娶她!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做此痴心妄想。
有人说她还爱着武松,这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她确实还爱着武松,而且至死都不懂武松,不懂这个武松是何等人物,这很傻很天真。
该如何理解这种天真呢?
在《金瓶梅》这个世界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处处是市井气、烟火气,金钱是唯一的信仰。谁会认真爱上武松?李瓶儿不会,孟玉楼也不会,武松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婚姻对象。
只有潘金莲会。她一不贪财,二不在意名分,一心只要爱与欲。自始至终,她都靠本能活着,不懂得规划未来,也没有啥心机,所有的爱恨都写在脸上。
有评论者说,吴月娘专门去泰山还愿这事蛮蹊跷的,因为根本没必要。西门庆死了,祈福的愿望压根没实现,何来还愿?往深处了想:她出门前,秋菊已告密说金莲跟陈敬济偷情之事,吴月娘没有行动,是因为没抓到现行。在这节骨眼上,吴月娘执意出门,其实是想放任潘金莲做出更离谱的事,果然她偷情越来越大胆,还打了胎……因此,吴月娘回来后,很快就捉到了潘金莲和陈敬济的奸,再撵她出去,这是早有预谋,一气呵成。
这很像春秋时期的郑庄公对弟弟共叔段,老谋深算。这猜想并非捕风捉影,《金瓶梅》是一个成年人的世界,人人心中都有鬼,复杂得一塌糊涂。
惟有潘金莲活得像个孩子,靠满腔元气和孩子气,任性妄为,四处奔突,最后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讨厌潘金莲者众多,近年来,为她翻案的也不少。不管怎样,潘金莲是最独特的“那一个”,也只有她,死到临头却被爱情冲昏头脑,催着武松:
“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
王婆一开始并没把武松的话当真,因为她不信武松手里有银子。巧了,武松恰有施恩所赠的一百两银子,另外还有五两碎银,正好给王婆当谢媒钱。王婆见了银子,喜出望外,啥都忘了,所以是“贪财忘祸”。
一切都那么严丝合缝。借用纳博科夫的说法,这就是“人类命运的精妙的微积分”。
第二天,武松拿来银子,晚夕便要娶潘金莲过去。王婆取20两银子给了吴月娘,待吴月娘听说是武松要娶,不禁暗中跌脚,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眨眼,岂肯干休!”
然而,当事人还在痴心妄想。晚上婆子领着潘金莲进门,换了孝,戴着新䯼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一进门就看见武大的灵位,心中虽有狐疑,却再也抽身不得了。
于是,潘金莲的新婚之夜,成了凶杀现场。
“武松把刀子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匹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
武松绑住王婆:“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猪狗!”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脸上撇两撇。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諕的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
武松在灵前,一手揪着潘金莲,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
“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势头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把䯼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她肋肢,后用两只脚踏她两只胳膊:‘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她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一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她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写到这里,作者忍不住道:“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他写金莲之死,是“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绣像本有无名评点:“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恻难言哉。”
而水浒作者,只会喊:“好!”
《水浒传》里没写潘金莲的挣扎,全程从武松的视角呈现杀戮的过程——
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婆子也跪在灵前。武松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如果你只想看一个“少妇不甘寂寞出轨杀夫终被杀”的故事,《水浒传》包你满意。
同一个故事,《金瓶梅》却换了一个讲法,于是,我们才能看见一个女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深渊,最终被残酷虐杀……惟其如此,我们才“心实恻恻难言哉。”
还有,武松杀潘金莲,为啥要把她剥干净?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不把她当人看,只是待宰的羔羊,将被摆上祭坛;
或许,这个举动背后有武松的潜意识——他从一开始就不敢直面这个妖娆的嫂嫂,而一再低头。“低头”是拒绝,也是掩饰,对这个嫂嫂,他也有隐秘的欲望。从这个角度看,把她剥光更像一场仪式,是以杀戮的方式占有她。
潘金莲被杀死后,《金瓶梅》有一首诗:“堪悼金莲诚可怜,衣裳脱去跪灵前。谁知武松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杀戮与性,居然无缝衔接。
再看武松。他杀了金莲,又杀了王婆,跑到王婆家里,找回银两,又上上下下搜罗了钗环首饰,包裹了,一路上梁山去了。对了,凶杀现场还有一个亲侄女迎儿,迎儿说:“叔叔,我害怕。”武松却把迎儿锁在屋里,说:“孩儿,我顾不得你了。”
冷冷一笔,照见英雄的凉薄。
武松报了仇,成了英雄。在水浒的世界里,李逵挥着板斧一路杀到江边,砍翻无数围观群众。美髯公朱仝带着那个4岁的小衙内,也被他一刀砍成两截,张都监一家被武松灭门……杀人的,都成了英雄好汉。
潘金莲是不是比这些杀人者更坏?我不知道。
潘金莲和王婆的尸首,被胡乱堆埋在大街上,最后还是春梅托人葬在了永福寺。
我们最后看见潘金莲这个名字,是在第89回和第96回。
第89回的清明节,吴月娘、孟玉楼给西门庆上坟烧纸,路过永福寺,偶遇了春梅。彼时,春梅正怀有身孕,她被卖给周守备,备受宠爱。后来,她生了儿子,正房死了,遂被扶为正。算命的吴神仙说她:“必戴珠冠,有夫人之分。”果然成真。
春梅正是来给潘金莲上坟的——
“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说:“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你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他怎生抬举我来!今日他死的苦,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他?”
吴月娘早把潘金莲忘到了九霄云外,自始至终,唯有春梅对潘金莲一直念念不忘。孟玉楼到永福寺后面的白杨树下,来看潘金莲——
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说道:“六姐,不知你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布!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一面取出汗巾儿来,放声大哭。
词话本里多一段文字,其中有这样一句:“可惜你一段儿聪明,今日埋在土里!”
第96回,整整一百回的大书,已经是尾声。春梅成了守备夫人,来给孝哥过生日,同时也是西门庆三周年忌日。春梅重游旧家池馆,看到李瓶儿的屋子——
楼上丢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的荒荒的。方来到他娘这边,楼上还堆着些生药香料,下边他娘房里,止有两座厨柜,床也没了。
潘金莲的床是一张大螺钿床,当年她看到李瓶儿有一张,便央求西门庆花了60两也买了一张。如今安在?吴月娘说,当年用孟玉楼的拔步床陪送了西门大姐,孟玉楼再嫁,就把潘金莲的螺钿床带走了——
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说你老人家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言,点了点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六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不见?”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月娘道:“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两多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到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
其实哪有穷到这个地步!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关了几个铺面,还剩下当铺和生药铺,也算殷实人家。她只是想赶紧处理掉旧人旧物,眼不见为净,才会贱卖至此。《金瓶梅》写人心,含蓄、简净却深远。
人哪有早知道的呢?如果能早知道,潘金莲是不是可以有另一种人生?是不是可以重新来过?
这样的潘金莲,这样的生,这样的死,是不是可以唤起我们的叹息、理解与慈悲?
当年,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出版了《恶之花》,巴黎人大呼受不了,因为他居然迷恋阴郁、腐臭的事物,热爱坟墓和毒蛇,对黑暗的意象情有独钟。但艺术家罗丹说:“我终于理解了波德莱尔的这首《腐尸》了,波德莱尔从腐尸中发现了存在者。”
《腐尸》其实是一首情诗,表达了作者对恋人最深沉的爱,却通篇描写一具正在腐烂的女尸,从臭气到蛆子到白骨。罗丹说,这首诗探讨了生存、死亡等人类更本质的秘密。
《金瓶梅》也是兰陵笑笑生写给人类的情诗,只不过是波德莱尔式的。感谢兰陵笑笑生写了这样一个潘金莲,他知道人性的深渊在哪里,也能看见黯夜里的光。
什么是人性?人性也是《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正面是美女,是光鲜,却是死亡;反面是骷髅,是破败,却是拯救。《金瓶梅》正是风月宝鉴的反面。
兰陵笑笑生其实是在提醒我们:不要急着去批判,其实你并没想象中的那么好。如果能低下头来,我们是可以从金莲身上,发现自己的。事实上,她的千疮百孔,她的荣耀和破败,我们都有。
她其实是我们中的一员。
所以,读《金瓶梅》一点也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