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芜芫 | 博学而笃志：复旦大学校长李登辉 100年前编写的一本英文教材

編者按：《Vital Factors in China’s Problems: Readings in Current Literature》（中文译名《中国问题中的关键因素：当代文献选读》）是当时复旦大学校长李登辉于1928年编著的英文教材，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专为培养学生英语阅读与批判思维而设计，同时剖析民国时期中国现代化转型的核心挑战。该书收录43篇中西方作者的英文文章，涵盖专家需求、西方影响、伦理道德、教育改革、工业农业、道路建设、金融商业、资本劳动及政治外交等八大主题，每篇后附10-20个开放式讨论问题，如“中国能否保留民族文化？”或“外资如何利国？”，鼓励读者从历史事实、政策分析及个人观点多角度审视鸦片泛滥、工业落后、治外法权等时代痛点。作者多样，包括西方专家如耶鲁教授Richard Swann Lull和美国前总统Woodrow Wilson，以及中国学者如留美学生和教会人士。也正是李登辉当校长期间，确定了复旦大学校训：“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而这本书同样也体现了李登辉校长的这种教育志向和对学生期许。

在将近100年后，廖芜芫为我们重新翻开这本教材，不仅让重新体会民国时期高等教育的一个典范，同时也能感受到“五四”后中国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追寻，在百年之后，这些思考和探寻依然弥足珍贵。文章分上下两部分《博学而笃志：复旦大学校长李登辉 100年前编写的一本英文教材》《切问而近思：复旦大学校长李登辉 100年前提出的中国问题》。此为上篇。

1928年，当时的复旦大学校长李登辉先生编辑出版了一本书：《Vital Factors in China’s Problems:Readings In Current Literatur（中国问题中的关键因素）》。

李登辉(Li Teng-Hui)，字腾飞，原籍福建同安，1872生于爪哇。1891-1897年就读于美国Wesleyan大学，1899年毕业于耶鲁大学，获学士学位。先回爪哇任教，后前往上海，1905年起参与复旦公学的创办，初任教务主任，后任校长，至1942年正式卸任，服务复旦三十七载。

如书的副题Readings in Current Literature所说，这是一本文集。李登辉先生只是为文集写了前言，在前言中，他简单扼要又清晰明确地说了编辑意图，介绍了书的主要内容：

编写这本书是为了回应对当代文献不断增长的阅读需求，而这种需求的增长则来自对教育联系实际的迫切要求。我早在1914年就在做编这本书的准备工作，去年以来中国发生的种种事件使得这件事显得迫在眉睫，我才真正开始实际的编撰工作。（In response to the growing demand for books on current literature as a result of the increasing tendency towards a more practical education, preparation for the compilation of this book began as early as 1914, but it was not undertaken in real earnest until last year, when events in China pointed out more clearly the necessity of putting out a kind of literature that would accord with the time.）

民族主义精神在人民中，特别是在学生中，传播得越来越快，鉴于其对年轻人思想产生的各种影响，迫切需要一些文字读物来引导他们走向真正的爱国和建设性的努力。（The spirit of nationalism among the people, especially the student class, has been spreading with an ever-increasing rapidity, and in view of the various influences now brought to bear upon the minds of our youth, there is a supreme need of some kind of literature which can guide them toward true patriotic and constructive endeavor.）

因此，为了对当前的教育做出真正的贡献，这样的一本书除了文献和信息价值外，还必须满足以下要求（A book of this kind, then, in order to be a real contribution to present education must, apart from its literary and informational value, fulfill the following requirements）：

1. 它必须具有启发性和激发性。(It must be inspirational and stimulative.)

2. 它必须具有建设性和实用性。（It must be constructive and practical.）

3. 尤其它必须与中国的问题有独特的相关性。（It must, above all, have special bearing on China’s problems.）

收集这些材料并非易事，从各种来源选择合适的文章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如果说有些文章具有国际相关性，那是因为学生们要想明智地爱国，就不能对直接或间接影响中国的伟大世界运动视而不见；因为根据现代观念，爱国主义必然与国际主义精神紧密相连。（The collection of such materials has not been an easy task, and has involved much time and care in the selection of suitable essays from various sources. If some of the articles have international bearing, it is because of the fact that the students, in order to be intelligently patriotic, must not be blind to the great world movements, which directly or indirectly affect China; for, according to modern conception, patriotism is inevitably bound up in the spirit of internationalism.）

因此，在这本书中，我尝试将课程分为五大类（In this volume I have, therefore, attempted to classify the lessons into five big groups）：

1.综合，如性格塑造、成功秘诀等。（Those dealing with general topics, such as character building, the secrets of success, etc.）

2.经济问题。（Those dealing with our economic problems.）

3.工业问题。（Those dealing with our industrial problems.）

4.教育问题。（Those dealing with our educational problems.）

5.国际问题。（Those dealing with international problems.）

虽然这本书是专门为通用英语阅读准备的，但它也可能成为公民学或社会科学研究的有益补充；而且，在提供这本书时，希望老师永远不要忽视它的主要目的，即引导学生树立建设性和爱国主义的理想。（Although the book is especially prepared for general reading in English, it may also form a useful supplement to the study of civics or social science; and, in offering this volume, it is hoped that its main object, namely, to lead students into constructive and patriotic ideals, should never be lost sight of by the teacher.）

李登辉

复旦大学，上海，1926年12月1日

前言写于1926年12月，提到“去年以来中国发生的种种事件”，应该是指以“五卅”运动为代表的新一轮爱国运动，以及1925年国民政府在广州成立，国民革命即将迎来高潮。

全书共选用了43篇文章，分为8个部分，和前言所说的5类有所不同：

I. General（综合）,

II. Ethics（伦理）,

III. Education（教育）,

IV. Industry and Agriculture（工业和农业）,

V. Roads（道路）,

VI. Finance and Commerce（金融和商业）,

VII. Capital and Labor（资本和劳工）,

VIII. Politics（政治）

43篇文章具体目录如下：

这43篇文章中，有17篇也就是将近40%选自《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这是一份创刊于1906年的月刊，主办者是The Chinese Students’ Alliance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因为书中只给出了每篇文章出自哪个刊物或者哪本书，没写明具体的刊期，笔者逐一核实了每篇文章的具体出处，几乎找到了所有文章的原始登载刊物。在查找这17篇出自《Chinese Students’ Monthly》的文章时，阅读了各期登载的大量文章，突出的感觉是：那时的留学生思想境界不是一般的高。

该刊每期除了发布一些留学生相关的信息以外，重头是几篇Contributed Articles。这些文章的作者既有外国人，也有留学生，例如位列本书所选第一篇文章的《INDIVIDUALITY（个性）》，作者是S.J.CHUAN，Former Student-Director, Tsing-hua College，这位作者当时就是在美国留学。

这篇谈个性的文章放在现在来看也是很“现代”的：

《INDIVIDUALITY（个性）》（原文英文筆者翻譯成中文）

作者是S.J.CHUAN（筆者未能找出其中文名，更無法查找這個人）

今日的中国正迎来一个非凡时代的黎明。她摆脱了陈旧思想与迷信的束缚，开始在科学、商业与工业领域赢得胜利。她正从腐败与守旧的深渊迈向进步与繁荣。的确，凭借庞大的人口与无穷的自然资源，无远弗届，无所不能。在男女同胞的心中燃烧着炽烈的爱国之火，前方又有光明的前景激励，于是只有一个念头——使祖国强盛。然而，这样能使中国真正强盛吗？不能！它们或许足以使国家肌肉强壮，却不能真正使她精神伟大。中国要成为伟大的国家，必须依靠具有坚强个性的人。

世界历史上的每一次伟大胜利，都是坚强个性的胜利。宗教改革的成功属于路德，奴隶解放的成就属于林肯。纵观古今，历史的重造与民族的复兴，无不出自意志坚定、精力不倦之人——那些宁死不屈、信仰坚定的人，那些愿为正义与信念赴汤蹈火的人。对他们而言，金钱不过尘土，名声微不足道。他们惟一的目标是实现理想；他们所念所思，唯在同胞的幸福与提升——今日的中国，有多少这样的人？

细读中国历史，便可发现她在培养个性方面的失败。哲学家詹姆斯·塞思曾说：“古典世界的道德理想是社会的、政治的，现代世界的道德理想是个人的。”中国正是前者，她的社会结构建立在凝聚与团结之上，个人必须完全服从群体；而后者——现代西方文明——则建立在个人主义的根基上。从克伦威尔时代到现在，个人自由、公民权利、社会自治的旗帜一直高扬。

民国成立之后，个性未成的弱点立即显露——可以说不合格。过去在专制之下，人民无发言权，也不必独立思考。从今以后，我们要有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一个要求全民启蒙的政府，一个其安全与稳固完全取决于国民个性力量的政府。换言之：个人原则应成为新共和国的最高法则。

要求培养个性的，不仅是政治制度，也是随制度变革而来的经济与社会环境。今日中国，同时面对旧弊与新患。她必须铲除内在的毒瘤——鸦片、腐败、迷信与专制，又须抵御外来的恶习——酗酒、物质主义与享乐之风，四面受敌。在这重重考验之中，中国的救赎何在？在财富？在工业？在武力？还是在坚强个性的培养？

许多人认为中国的未来系于自然资源的开发，也有人寄望于商业与工业的发展。然而若企业只为私利，民众又怎能分享劳动的成果？事业之品格取决于主持者之人格。中国不需要那种靠“割人喉”而肥的垄断者，她需要关怀员工福祉的实业领袖。她不需要欺国骗民的公司，而需要以民族进步为目标的企业。宗教、教育及其他一切事业皆然——中国需要的是具有坚强个性的人。

屡受列强欺凌，我们自然呼吁建立强大的陆海军。没有人比我更相信国防的必要，但今日的中国所需的不仅是武力。她需要的是只为正义与公理而战的军官，需要的是受过教育、能分辨是非的、而不是像没有理智的野兽一样被赶进战壕被屠杀的士兵。此刻我们应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懂得生命的价值。

若中国确实需要具备个性的人，那么她的海外子弟——肩负未来命运者——更必须准备以己之身回应此召唤。祖国与政府派遣我们来此，为的是培养领导与服务的能力。我们为使命而自豪，为任务而喜悦。但我们真有资格吗？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恐惧吗？有坚强的意志抵御诱惑吗？在宁静的校园中，远离尘世纷争，我们也许大胆宣称：“没有考验能使我们动摇！”但当我们说出这话，请想一想——成千上万的前辈中，有多少真正经受住了考验？屈指可数！如我们所知，现在国内那些受贿者，昔日在美国曾高呼廉正；那些曾慷慨激昂反腐的学子，回国后却沉溺声色而堕落。他们的学识比我们更深，才干也不在我们之下。他们为何堕落？因为在美国求学期间，他们失去了中国文明的精髓，却又未能真正领会西方精神的原则。他们丢掉了自己的个性。

这正是中国留美学生面临的危险。有些人选择自闭，没得到美国社会的积极影响。另一些人则完全被同化，几乎变成了“美国人”，从而丧失了自己民族特质的精髓。因此，我们应该立志：保持使祖国辉煌于过去的美德，掌握使祖国伟大于今日的原则，自我锻造出坚强的个性——这正是中国未来成功的关键。

李登辉先生在每篇文章后面都给出了若干思考题，这篇文章后面的问题是：

1.你对中国的未来前景有何看法？给出你的理由。

2.什么样的人被认为具有坚强的个性？

3.中国和西方世界的社会理想有何不同？

4.共和国的安全与稳定主要取决于什么？

5.我们中华民族目前面临着怎样的弊端？

6.解释为什么自然资源的开发或任何工业改革都不足以确保我们国家未来的进步。

7.我们中国的士兵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8.中国的救赎特别依赖于谁？这个期望实现了吗？为什么？

9.在现代学校或国外学习的学生必须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理想？

上面是本书第一篇文章后面的问题，其余42篇文章后面李登辉先生都附上自己的问题。可以说，这本书无论是编选，还是每篇文章后面的问题，都既反映了李登辉先生对当时中国所面临问题所在的看法，也反映了那时的留学生群体的成熟见解。

在这篇文章下半部分，笔者会列出每一篇文章后面的问题。往事越百年，今日再看当年留学生之陈词和李校长之追问，读者诸君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