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鴻璽夜奔
Tue, 12 Apr. 2016 10:53:36 +0800
林老師:
我是鴻璽,第六屆雲門流浪者。
五年前,成立夜奔北京,在北京混生活。
今年年初,我們把原本的四合院全部重新裝修。房間擴大,也升級了很多空間。
其中,好多房間會由雲門流浪者們共同裝置。
簡單的說,我想邀請林老師今年夏天到北京時來體驗一次,如果沒有當年林老師一腳把我踢 出去流浪,就不會有夜奔北京。
我也了解老師的行程緊湊度,所以我想先問問看。
老師如果能來入住(也非常歡迎舞者們一起來),我會把同一時期的其他房型都關起來,也就是不會有其他旅客。這樣能保證老師與大家都安靜休息。
如果有任何想法,也請直接聯絡我。
謝謝。
夜奔北京四合院客栈
Fly by Knight Courtyard
黄鴻璽 Daniel Huang
北京市东城区灯草胡同6号(靠近地铁东四站,东四南大街旁)
讀到電郵跑出的第一句話,我笑了。
鴻璽自我介紹?第一次看到這名字,我就記得了。
我的「懷」字,學字時讓我吃盡苦頭。作業簿的格子根本容不下,怎麼寫都要破格而出,母親用橡皮擦一遍遍擦掉,讓我重寫。「懷」字如此,「鴻璽」情何以堪。不知他有沒有和我一樣,怨過父母給了這筆畫繁重的名字。
要很硬的八字才頂得起這名字吧。「鴻」是超大型的雁。「璽」是帝王的大印。
據說蔣中正倉惶來台後,一夜在軍艦甲板散步,感覺到身後有人,喝問:「是誰?」
背後傳來「玉璽在!」的答話。
失去大陸江山,玉璽仍在。據說蔣先生大感安慰,從此黎玉璽,步步高升,官至海軍總司令,參謀總長。
鴻璽還有一個英文名字:丹尼爾/Daniel。
「小學畢業典禮那天,」他自己說:「父母突然告訴我,下個月就要搬家去加拿大。」長大後,才知父母是受《一九九五閏八月:中共武力犯台世紀大預言》這本書的影響,才舉家移民。
初去乍到,小留學生黃鴻璽很難融入白種人的社團,只好加入冷門的武術社,卻因此找到終身的志趣。
美國賓州大學畢業後,他到香港一家美商公司上班。去香港,理由是他加拿大武術課老師的父親在香港授課。白天上班,晚上跑到黃大仙練拳,成為他香港生活的重心。
大學時代,鴻璽讀了不少徐紀先生的武學著作,備受啟發,衷心崇拜。徐紀老師十六歲追隨韓慶堂先生長拳啟蒙,二十三歲成為武學大師劉雲樵先生來台後出山授徒的開門弟子,後來客居美國,成為武術界備受尊崇的名師。知道徐老師已回台灣長住,鴻璽返台探親時,登門求教。剛好雲門舞蹈教室招聘武術老師,徐老師鼓勵他去報名。
那年,一百多人報考,主持雲門「少年武術」課程的徐紀老師只選出七個。鴻璽成為這七位儲備師資之一,不顧家人反對,辭掉香港安穩的工作,開始接受嚴格的培訓。
徐紀老師痛恨花裡胡哨,表演性質的「武術」,不教招數繁複的套路,堅持「內運外動」,意念先行,才有動作的運轉。他更強調「修身」,要求學生養成自我修持的能力。武功無法速成,持之以恆,透過武術的修習,孩子也可以變得像大山一樣,沉穩面對人生的慌張與不安。
遇到徐紀老師,鴻璽打掉重練,規規矩矩的從站樁,踢腿,一步步嚴謹學習,努力洗去身體和頭腦裡的「美國味」,也按捺年輕的衝動,努力在教室裡,照徐老師訂下的規矩,開發孩子的身心潜能,誘導他們凝神聚氣,行正走穩。徐老師逐漸把課程設計的任務交給他,同時跟他縝密討論,耐心修正他交出來的教材—以及中文。
二○○九年,高頭大馬的黃鴻璽出現在雲門流浪者計畫的口試。
他想以北京為中心點,去河北、山東、河南、山西,探索北派武術的緣起。
流浪者計畫要求獲獎人單獨貧窮旅行兩個月。鴻璽去了將近四個月,回來卻辭掉雲門教室的工作。
多年後,他告訴我,跟隨徐老師學習,時有長進,看著少年學員流汗專注,認真練功,又能教學相長,那是他最幸福的六年。然而,他意識到自己好像陷在舒適圈裡,二十九歲了,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
隔年,他賣掉剛還開始還房貸的套房,帶著三百萬,奔向北京。
流浪大陸的日子,他餐風宿露,尋找北派武術耆老與傳人。過去,武術保存在鏢局裡,他說,如今鏢局不再,武術仍在—在「尋常人」的身上,他們可能是教師、公務員,也可能是工人。
他跟這些應該是「人間文化財」的武學前輩請教切磋。談得高興,他們也會指點他再去找其他的人。像林沖夜奔似的一城復一村,林沖逃難,他逐夢,經常落腳在便宜的民宿,住著住著,他總看到許多可以改善的地方。
多年來,四合院是他的夢想。他決定去北京,找一個四合院,開自己的客棧,北京人來人去,也許外地的武術中人可以落腳,鴻璽這麼想。
我輾轉聽到這消息,心中感佩,也為他捏一把汗。遠方異地,單槍匹馬,這江湖客棧的浪漫夢會不會過了頭?
他在東城王府井附近租到一個四合院。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燒錢等候,才把旅館執造拿到手。沒想到裝修開張,第一個月就入住九成。
鴻璽開了「夜奔北京」的消息在雲門夥伴和流浪者中傳開,也有人去住宿過。回來後,把鴻璽的客棧說得像天方夜譚。
他們說這個四合院像聯合國,顧客來自大陸各地,還有各國的背包客。工作人員大多是打工換宿的旅客,我以為都是年輕人,不是,有大娘,也有壯漢。有的說要走要走要走卻又留下來,成為忠誠的家人。最稀奇的是全部員工和住宿的客人每天下午三點集體練功。
後來,有些胡同裡的大人小孩也在晚上跑來練功。然後又發展到大家一起寫毛筆字。好像他在辦全年無休的文化體驗營。我始終想不通,那些各色人種的西方青年迢迢萬里跑到北京,就蹲在四合院裡過日子?
鴻璽說,雲門教室培訓時,找來蔣勳講美學,張照堂講攝影,跌打專家講骨格,還邀請嚴長壽講旅館服務業。這些,對他經營「夜奔」大有幫助。
「夜奔北京」是第一家在Airbnb註冊的北京旅館。開幕第一年,背包客訂房網hostelworld.com給它全中國最高的九點七分。媒體爭相報導武術客棧,預約訂到三年後,婉謝採訪倒成了例行的苦難。
有了北京經驗,鴻璽勇往直前,擴展出「夜奔大同」、「夜奔平遙」。
2016年4月12日 週二 下午3:49
鴻璽:
謝謝邀請。有一天我一定去。目前我身不由主。即使去了北京,也被排得滿檔。
保重!
懷民
我渴望去古屋鱗次的平遙走走,也很願意再去大同看雲岡大佛。我想退休後,一定可以去每家「夜奔」住幾天。說著說著,還沒去成,疫情來了。全世界都「不許動」。
不許動!當年雲門培訓的功課也包括摺紙。練功,教課已經疲憊不堪,還要長時間坐在那裡,長坐不動,專心摺紙?七位大漢覺得匪夷所思,勉強應付。十六年後,鴻璽說,摺紙磨出來的耐心,使他在面對疫情挑戰時,得以排除鬱卒,按步就班的關掉北京與平遙的「夜奔」。
創業復又歇業,日理萬機,轟轟烈烈築夢大業忽然煙消雲散。隔離的日子,他只剩下一個人,和自己的身體。要求自己照表練功,卻只面對了自己的慵懶。他深深懷念帶給他大溫暖小磨難的夥伴,以及四合院來來去去的人客。他坐下來,把思念化成文字。
《夜奔》這本書不是武學筆記,也不是經營民宿的寶典,而是關於相逢與告別的悲歡情緣。
他講一對萬人迷的店狗(牠們叫作歐巴馬與溫家寶),一條拒絕死亡的金魚(在寒冰裡冬眠,春來冰融,擺尾重生,「年復一年都有自己的復活節」)。講完狗和魚,他講人,講四合院的奇人異事:
上武當山習藝的俄羅斯美女說,她「從遙遠的西方渡水來到東方,達摩也是。」
英國的地下停車場管理員積蓄有限,到北京只能玩兩天,上過長城就心滿意足的回家。
員工李俠有預言能力,聽到悶雷,預言天將大旱,當年中國北方果真大旱,必須「南水北送」。
北大出身的建築鬼才趙小雨穿著邋遢,活像泥水匠,喝酒後奶奶孫子隨口叫,在夜奔大同,用英文講雲岡大佛的故事,讓一群年輕英國孩子安靜的圍坐聆聽。
四合院來了個頭矮小,肚子突出,脖子上掛著大金鍊,始終帶著墨鏡的墨西哥黑道大哥,眾人緊張不已,想不到他離去時床褥平整,枕下一百美金小費。
哈佛法律系畢業的美籍台灣青年,不進華爾街工作,卻成為大陸人權律師,每回只停留兩夜,彷彿在「追什麼,或逃什麼」。
不能相信這是他的第一本書。鴻璽是說故事的高手。俐落、鮮活的生活語言,冷面詼諧卻又極端溫柔。
客棧員工不愛異國食物,他說,「這一批九○後的中國年輕人味蕾還是非常熱愛祖國的。」
疼愛每個年輕人的客棧阿姨讓鴻璽感動:廣大的農民工「每個人的眼角都有淚,但是笑起來都好可愛。」
寫起摯愛的武術,他的文字生猛漂亮:「山東拳種多元,山東人個性粗獷豪邁,打架不含糊。拳如人性,魯東的螳螂拳、魯西的查拳都是瀟灑剽悍,一撒通身皆是手。」
「京城之地是非多,客棧更是風塵之眼。」夜奔北京以武術為特色,自然引來不少武林中人。有儒雅的太極名師,也有手臂看到樁狀物品就會去狠敲幾下,敲死好幾個公園樹木的拳痴。鴻璽娓娓道來的故事恍如金庸小說的現代版。
山東太極名家劉晚蒼德高望重,出版社出書紀念,借了夜奔北京,在他的一百一十冥誕舉辦新書發表會,許多門派都到場觀禮,好漢聚集,十分熱鬧。聽說一個混黑社會,幹過大案子的摔角家也會出席,大家心中不安,怕他破壞歡聚的氣氛。
下午這位摔角先生來了,他反而彬彬有禮,跟兩個朋友一起站在門口,雙腳不踏進院子,請我們通知劉先生一句話:「當年咱師爺跟劉三爺是過命的交情,隔了三代交情還在,今天聽說為了劉三爺辦活動,必須親自來道賀,但是不太方便進來,人在門口鞠躬了。」劉培俊先生趕忙跑到門外相見,也沒有邀請他進來,兩人互相寒暄了幾句就走。
鴻璽說,「對方有規矩,知道自己江湖身分複雜,不給主人添麻煩,北京還是北京,該有的人情世故還在。」
十年夜奔,十年江湖,當年的流浪者養出這樣成熟的眼睛,寬厚的心,我滿心敬佩。我也自問,是否因為鴻璽是流浪者,我才偏愛這本書。幾秒鐘,我就否定了自己的疑慮。
鴻璽寫得真好。讀完第三篇〈歐巴馬〉,我勒令自己,好東西要慢慢吃,每天只許讀一篇,卻是欲罷不能。掩卷抬頭時,陽光已經射到屋裡,而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再去重溫〈魚堅強〉的結局。
台灣導演金重先生萬分疼愛這隻崛強的金魚,總是費心照顧。入住四合院第六年的夏天,魚堅強翻了白肚。得到惡耗,在台北工作的金導演回覆道:
「請妥善照料魚堅強,我立刻買機票去北京接他。」
隔日晚間,家偉、呂重、皓詮、子慶等人在院子踢腿時,金重先生一身黑衣出現在門口,默默地走到池塘旁,撈起魚堅強,用一塊白布包好,點頭離開。
那是金重先生最後一次回到夜奔北京。
這分明是武俠片的情節,那黑衣導演分明是作者的化身。然而鴻璽說,全書每一篇都是真實故事。
退休後,我想總算有時間去見識鴻璽的客棧,會一會「夜奔」的好漢。還在盤算日期,疫情來了。世界亂成一團時,鴻璽打包返台,「夜奔」成為過去。幸好他寫出這本書,江湖長在,傳奇永存,讓人可以神遊那個胡同裡的有情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