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宜中 | 萊茵之子(from 馬克思:從共和主義到共產主義)
1818年5月5日,在萊茵蘭的古城特里爾,馬克思出生了。
特里爾位於萊茵蘭西南部,鄰近盧森堡。1794年,雅各賓共和國的革命軍進占(神聖羅馬帝國轄下的)萊茵蘭,將之併入法蘭西版圖。1815年拿破崙在滑鐵盧一役戰敗後,普魯士根據維也納會議的決議,成為萊茵蘭的新主。萊茵居民以天主教徒占大多數,約有5/8成。在法國統治期間,該地引入拿破崙法典的要素,包括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廢除封建特權、打破行會壟斷、保障私人產權、解放猶太人、陪審制等。發家於易北河以東的普魯士王國,此前從未統治過德語區最西部的萊茵蘭。對於信仰新教、法政實踐相對落後的普魯士接收者來說,萊茵蘭既是戰利品,也是燙手山芋。
始於1806年耶拿戰敗的普魯士改革運動,在1815年終戰之後漸失動能,最後在1819年畫上句點。等到馬克思就讀中學時(1830-1835),政治氛圍雖依然高度壓抑,但出現了些許變化。1830年法國七月革命,推翻了復辟的波旁王朝,帶來一個君主立憲的「自由主義」王朝,即奧爾良王朝╱七月王朝。在其激勵作用下,德意志邦聯也興起一波政治抗爭。在普魯士,儘管高壓統治變本加厲,但爭取出版自由、言論自由、集會結社自由,主張立憲、開全國議會的呼聲,仍漸趨升高。
萊茵蘭是普魯士自由派的重鎮。在1848年革命前夕及革命過程中,它也是激進思潮和運動的溫床,孕育出形形色色的造反者──包括卡爾.馬克思。卡爾的父母都是猶太人,父親亨利希是成功的執業律師。1815年後,萊茵蘭猶太人面臨更嚴苛的從業限制,因為普魯士當局禁止猶太人擔任公職,而且把律師一概視作公職。亨利希為了繼續執業而受洗,此後也讓全家人(包括卡爾)受洗為新教徒。他受到啟蒙理性主義的薰陶,推崇伏爾泰、康德和萊辛,接納牛頓、洛克和萊布尼茲信仰的自然神論。他期盼卡爾和他一樣,入世發揮一己所長,而不是固守猶太人的傳統。政治上,亨利希持溫和的自由派見解,曾於1834年發言支持「人民的代表制度」而冒犯當道。他的兩位友人──卡爾的中學校長兼歷史老師維滕巴赫(Johann Hugo Wyttenbach)和卡爾格外敬重的未來岳父威斯特華倫(Luwig von Westphalen)──也都是思想開明的萊茵蘭精英。
馬克思的希臘文、拉丁文、古典人文素養、法文,皆奠基於中學階段。19世紀初由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主持的普魯士教育改革,特別看重古典人文教育,並提倡自由思想和批判精神。文科中學生除了本來必修的拉丁文外,還要學習希臘文,及古希臘的政治、文化和歷史。但普魯士在1819年融入歐陸復辟浪潮,為了嚴防學生因獨立思考而叛逆,遂在大學和中學施加思想管制,致使洪堡改革大打折扣。不過,由康德主義者維滕巴赫擔任校長的特里爾中學,依然保留了若干洪堡要素──這讓馬克思終身受用。
1835年中學畢業後,馬克思赴波昂大學就讀,主修法律。1836年10月轉至柏林大學。亨利希期盼卡爾修習法律與行政學,以利未來從事公職,但卡爾厭惡行政學。在柏林,他修了兩位法學大師的課:一位是歷史法學派的領導者,數年後出任司法部長的薩維尼(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另一位是黑格爾指定的法哲學接班人,黑格爾主義自由派的首席代表甘斯(Eduard Gans)。薩維尼從「占有的事實」去申論財產歸屬,這有助於維護容克貴族的既得利益。甘斯則從黑格爾主義式的進步史觀,去論證一種反封建特權的自由派產權觀點。馬克思對普魯士產權爭議的認識,始於柏林大學的法學課堂。
但他的最初志向是成為詩人。1837年以降,則是轉向了哲學。那年11月,他在寫給亨利希的一封家書中,特別交代了他探索法哲學的心路歷程。他對於保守的歷史法學派並無好感,但認為(他原本接受的)康德和費希特的體系太過抽象,不足以因應歷史法學派的挑戰。深思長考之後,他不再抵抗他本來視之為敵的黑格爾哲學,及其「從現實本身去尋求觀念」的思路。信中也提到「博士俱樂部」和由此認識的魯騰堡(Adolf Rutenberg),以及柏林大學講師布魯諾.鮑威爾(Bruno Bauer)。
「博士俱樂部」不是一個正式的社團組織,而是一群在柏林的黑格爾哲學同好的社交網絡。在經常聚會的若干核心成員之外,究竟誰是或不是成員,未必一清二楚。博士俱樂部在1837年,也還稱不上是「青年黑格爾派」。實際上,前信提及的鮑威爾,遲至1840年才成為青年黑格爾派的一員。
經由博士俱樂部,馬克思認識了鮑威爾、魯騰堡等一群後來加入「青年黑格爾派」的柏林友人。在這個柏林圈子中,馬克思是最年輕的成員,博文強識、辯才無礙,備受圈內人肯定。後來,作為青年黑格爾派的骨幹分子,馬克思也分享了該派主要的思維趨勢。舉其大者,該派拒斥人格神論,倡議人本主義;在政治上,則從相對溫和的改革派,轉進為更激進的自由派乃至共和派。
在馬克思寄給父親的柏林家書中,前述1837年11月10-11日的長信,是唯一留存下來的一封。除了若干詩作,以及1841年4月取得耶拿大學博士學位的論文(未完整保存)及其相關的讀書筆記外,他在柏林的其他文字幾乎都已散佚。1841年年初,他在博士俱樂部成員編的《雅典娜神殿》上,發表題為〈狂野之歌〉的詩作。同年,他與鮑威爾合作,欲創辦新刊《無神論檔案》以攻擊普魯士新國王的「基督教國家」。但12月公布的新書報檢查令,卻明令出版品不得攻擊基督教。緊接著,高調宣揚無神論的鮑威爾,在1842年3月失去教職和教學許可。這對馬克思來說,意味著他已無可能謀得大學教職。
馬克思的第一篇公共評論〈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成文於1842年年初,但未能及時刊登。5月5日起連載於《萊茵報》的〈關於出版自由〉一文,遂成為他首篇問世的評論文字。《萊茵報》是一份新的自由派報紙,總部設在科隆,幕後有萊茵省企業家的支持。其編輯部及作者群,則與青年黑格爾派關係匪淺。馬克思先是該報的評論作者,後自1842年10月起,擔任該報的不掛名主編,直到隔年3月離開為止。
1842年春至1843年3月,或可稱作馬克思的《萊茵報》時期。此時他尚未脫離青年黑格爾派的引力圈,但逐漸展露出自己的獨特風格。以下,擬先勾勒19世紀初的普魯士政治脈絡,包括1830年以降的變化;進而考察在1838年浮上檯面,並迅速激進化的青年黑格爾派;最後,再回到初出茅廬的馬克思。